趙棗兒在去東海的路上做了個夢。


    這個夢很長,色彩是朦朧的,她睜眼所及,是一棵巨大的樹的樹冠,綠瑩瑩的,碩大的綠冠蓋在頭上,天空掩藏在樹葉之間,被分割成細碎的光景,斑駁的陰影落在她臉上,清風徐徐,輕輕裹上她的臉、她的身子,身下的草地好比天鵝絨的地毯,讓她發出舒服的喟歎。


    趙棗兒忍不住滾了兩圈,眯起眼睛感受這一刻的靜謐。恍惚了好久,她才發現自己軟萌的爪子和一身皮毛——原來她不是人啊。這個認知讓趙棗兒震驚不已,她除了能與人共情,還能變成動物的啊。


    命格是越來越輕了嗎?趙棗兒有些懵,共情能力太強了,漸漸有不受控製的趨勢,但凡是氣場強大些的鬼魂都能輕易讓她產生共情,這也意味著她被奪舍會越來越容易。


    無奈地抬起爪子,看著鋒利的指甲收縮自如,肉乎乎的粉色的爪子很是可愛,趙棗兒玩弄了一會兒自己的爪子,心滿意足。


    這是一片遼闊的樹林,樹林遠處有一座山,山頂高聳入雲峰,墨綠色的山體外纏繞著濃厚的白霧,使高山多了幾分純淨的嫵媚。趙棗兒左右甩著尾巴在樹下轉了幾圈,等著接下來的發展。可是樹林很安靜,沒有人,也沒看見其他動物,趙棗兒等得又困了,還是什麽都沒發生。


    趙棗兒不明白,這隻貓到底在哪裏,這段共情有什麽意義。等啊等,風起了一陣,吹來各種訊息,有樹梢的蘭花香,有地上的杜鵑的香,有幽穀的百合、河岸邊的水仙,趙棗兒蹲坐著,聽風把世界都告訴她。而後風停息了,趙棗兒感覺自己在樹下待了好久,可是豔陽還是高照,樹還是那般盈綠,山也還在那裏,一切沒有任何變化,看不出時間的流逝。


    試探著邁出步子,趙棗兒隨意挑了個方向,她起先小心翼翼地走著,後來懶散地漫步在樹蔭下,再之後膽子大了,撒開蹄子暢快淋漓地跑了起來。她感覺到自己的輕盈,每一次跳躍都像是起飛,空氣從她腹下劃過,像一雙手輕柔地為她撓癢癢,舒服得不得了--如果她沒有突然踩踏一個窟窿、滾進一段樹根、最後掉進一個山洞的話,她還能再美一會兒。


    洞裏黑漆漆的,唯一的光從被她砸出來的洞裏傾斜而下。趙棗兒摔了個狗啃泥,雖然她不是狗,但姑且就這麽形容吧,總之很是狼狽。


    趴在原地暈乎了好一會兒,趙棗兒醒過神,看到了山洞中央的黑色座台,似銅非銅,黑漆漆的,像劣質油漆,座台上盤腿坐著一個男人,周身被碩大的鎖鏈束縛著。


    即使他長發及腰,麵白如紙,一襲黑衣,趙棗兒還是一眼認出,那是莊祁。


    “喵。”趙棗兒上前一步。


    莊祁雙目緊閉,一動不動,好像睡著了。


    “喵喵。”--莊祁!


    “喵喵~”醒醒啊喂!


    “喵喵喵!”再不理我我要生氣了!為什麽不回我微信!


    趙棗兒忘我地控訴著,終於把莊祁吵醒了。


    莊祁緩緩睜開眼睛,但眉目間的冰冷並沒有化開,又長又翹的眼睫毛還是趙棗兒熟悉的模樣,隻是那紅色的瞳仁,以及眼裏可怖的殺氣,讓趙棗兒下意識噤聲。


    莊祁沉睡了好長一段時間,稱不上被攪擾了好夢,隻是一睜眼看到一隻貓,覺得有些新奇。


    “你怎麽到這來的?”莊祁問她。


    莊祁一開口,除了那一絲玩味和輕佻讓趙棗兒覺得陌生,但熟悉的安心感回到了趙棗兒心裏。


    “喵~”--我從那來的。


    趙棗兒跳起來,示意頭頂的那個洞。


    莊祁好像聽懂了,抬頭看向那個洞口,洞口不大,剛好足夠讓一隻小貓通過,洞口連著一段幹枯的樹根,樹根內裏中空,陽光順著樹根形成的通道照進來,點亮了山洞裏的方寸地。


    莊祁透過小洞看了一會兒外頭的景致,綠的藍的白的,讓他不適應地眯起眼睛。目光下移,落到地上的那點光圈上,而後落到了趙棗兒身上。


    “你該怎麽出去呢?”莊祁問她,輕輕顫了顫身上的鎖鏈,發出沉重地叮當聲,“我可幫不了你啊。”


    “嗚……”趙棗兒可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掉進來後她一秒鍾也沒有考慮過怎麽出去這個問題。


    “蠢物。”莊祁輕笑,一點兒溫柔意味都沒有,說完便閉上了眼睛,仿佛不再管她。


    趙棗兒氣得跳腳,喵喵了好幾聲,可是莊祁竟然真的再也沒有理她了,趙棗兒在山洞裏團團轉,好一會兒才冷靜下來分析眼前的情況。


    她原本以為她是產生了共情,現在看來,或許不是,否則怎麽會有莊祁呢?而且莊祁的樣子,看起來是那麽奇怪,那麽可怕。


    心念一動,趙棗兒想到愛哭鬼的話,隨即又想起了莊勁的話。


    莫非……


    趙棗兒抬起頭,這就是魔尊莊祁?


    趙棗兒沒了聲息,莊祁反而覺得有幾分意思,睜開眼想要瞧瞧,便對上了趙棗兒若有所思的目光。


    這貓好像通人性,莊祁勾唇,眼角含笑。但他又看不明白,那褐色瞳仁裏複雜的感情。


    這一笑,趙棗兒就習慣性地找不著北了。


    “喵喵!”莊祁你怎麽被鎖在這!


    “喵喵喵嗚嗚!”要怎麽辦,疼不疼!鎖鏈沉不沉?


    趙棗兒攀上黑色座台,台子太高,她反複衝刺了四次,才嚐試成功,最後一躍,一腦袋撞進莊祁懷裏。


    莊祁真不明白這野貓想幹什麽了,看到趙棗兒咬住鎖鏈,麵目猙獰,還以為是要磨牙呢,看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這貓是想救他出去。


    “蠢物。”莊祁又一次笑罵,隻是這一次語氣裏多了幾分寵溺和溫柔。“憑你那口牙,能咬斷不成?”


    趙棗兒不服氣地衝他齜牙,展示自己的好牙口。


    “嗬嗬。”莊祁笑了起來。“過來。”


    趙棗兒猶疑了一下,爬到莊祁腿上趴好,下巴靠在莊祁攤開的手掌心裏,甚至蹭了蹭。


    “是蘭花啊……”莊祁撓了撓趙棗兒的下巴,突然輕聲道。趙棗兒怔了一會兒,才明白他說的是自己身上的氣息。


    在她醒來那棵蘭花樹下,有一大片掉落的蘭花,她在成堆的花瓣裏撲騰玩耍,於是身上沾滿了蘭花的香氣。


    “喵……”蘭花很漂亮。趙棗兒想告訴他。


    莊祁摸了摸趙棗兒,理順她的皮毛,輕柔的手勢讓趙棗兒放鬆了身體,從鼻子裏發出小聲的哼唧。


    莊祁被她逗笑了,順著她的意思一下一下地撫摸她,“既然出不去,那就不要走了吧。”


    “好。”趙棗兒在心裏回答,嘴上沒有開口,開口也不過一聲貓叫。她大概懂了,她就是千百年前,讓魔尊闖入冥界的那隻貓。


    記憶一點兒一點兒複蘇,從f市到東海,先是高鐵再是飛機,再轉大巴,趙棗兒幾乎睡一路,也夢了一路。到達彎月村的時候,愛哭鬼拉住趙棗兒,不安地打量趙棗兒素白得近乎透明的臉色,“棗兒姐姐,我們回去吧。”


    “嗯?”趙棗兒看向它。


    “你的臉色很不好。”


    “睡太多了。”趙棗兒笑笑,雲淡風輕,仿若下一刻就會消去,


    “何止是睡太多!”愛哭鬼急了:“你睡了一路!十幾個小時!你看看鏡子吧!”


    趙棗兒搖頭,不用看她也知道她現在的樣子有多憔悴。離開機場的時候,她往明亮的落地窗裏看了一眼,通紅的眼睛,血絲密布,眼窩深陷,明明睡了那麽久,黑眼圈卻重得像熊貓,嘴唇也是煞白的,發青的,嘴裏還因為上火而潰瘍,一說話就疼。


    趙棗兒覺得自己像剛從戒毒所出來的犯人,後來再一想,她像死人。不是將死之人,而是已經死的,沒有生氣的那種。


    “那去休息一下吧。”愛哭鬼急得不行。


    “還休息呀?我都睡了一路了。”趙棗兒拿愛哭鬼的原話說道,“走吧。”


    愛哭鬼還要再勸,趙棗兒搖搖頭,示意它什麽都不用說,“走吧,莊祁在等我。”


    趙棗兒其實並不知道見到莊祁後她能做什麽,應該做什麽,是“莊祁需要她”這五個字支撐著她來到東海。她的身體狀況急劇下降,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舒碧雲突然發來微信,問她去哪了,晚上約不約。趙棗兒說不約,有事出趟遠門。


    舒碧雲:那什麽時候回來?嘻嘻,陪我去看婚紗吧~


    趙棗兒發自內心地笑出來,想了想,回了句:很快。


    舒碧雲連著發來一堆圖片,都是潔白的婚紗,每一條都很適合舒碧雲,後來舒碧雲再發什麽,趙棗兒都收不到了。彎月村裏手機沒有信號,成了隻能照明的手電筒。


    “沒有人。”愛哭鬼皺眉。


    “嗯。”趙棗兒點頭,“沒有‘人’。”


    彎月村裏到處彌漫著血腥氣,地上躺著成堆的屍體,鮮血到處都是,一場屠殺似乎剛剛結束。


    有一個男人站在血河裏,背影無比熟悉。


    趙棗兒的心顫了顫,肩頭的燈火也晃了晃,火苗越來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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