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聲,茶杯在地上粉身碎骨,殷紹一隻手扶著木桌,他就像一個已經裝滿了火藥的炸藥桶,無時無刻都亟待爆發。


    “為什麽還是找不到人……你們都是廢物嗎?”殷紹說這話時扯了扯嘴角,然後轉過身,眼神冰冷的看著跪在地上的黑衣人,“為什麽這點事都辦不好!給我滾!”


    “是!”那兩個黑衣人趕緊離開了房間,玄機還安靜地站在一邊。


    殷紹一下子脫力坐在了椅子上,他靠著椅背,說:“我親自下去找人。”


    “不行,”魚玄機堅定地說,“主座,你絕不能以身犯險。”


    殷紹吼出一聲:“你憑什麽管我!”


    魚玄機轉過身,看著怒目圓瞪的殷紹,說:“主座,你答應過我的,為紅蓮教撐起一片天。我會安排手下的人去尋找,主座你隻管等著就好了。”


    “我怎麽等!”殷紹咬牙切齒的說,“我等不了。”


    魚玄機問:“你愛上她了?”


    “怎麽可能。”殷紹冷笑一聲,神情萬分的不屑,轉身走出了門。


    深夜,殷紹的寢殿被急急忙忙的敲開了門。若是平時,擾他睡覺的人萬死難辭,但今夜他披上外衣便匆匆打開了門,因為他從未睡著。


    而來的人,呈上一條帶血的五彩絲線。魚玄機也是在睡夢中被吵醒,隻穿著單薄的xie衣便跟了過來,她說:“主座,我們的人在四方之門中發現一具白骨,骨頭上係著這個,便帶來給你看看。”


    殷紹愣住了一會兒,然後竟然開懷的笑了出來,越笑眼睛越紅,他道:“好,這樣就不勞煩我記掛著了。本座要歇息了,你們都出去。”


    殷紹關上了門,低頭看著躺在手心裏的五彩繩,靜默的站在橙黃色的燭光中,好像全世界隻留他一人殘留落寞。魚玄機心裏一直不踏實,她就在寢殿外麵等著,可裏麵的燈光中一直都亮著。魚玄機最終推門進去,看見殷紹還維持著原來的姿勢站在門口,他看見魚玄機的時候背過了身,道:“我不是叫你走了嗎?”


    魚玄機說:“主座,你不是愛上她了,你隻是在沒有得到她的時候就失去了她而已……如果您得到了她,最後知風小姐也會像其他人一樣膩味的。”


    殷紹手抹了一把眼睛,轉過身,笑著問魚玄機:“為什麽直到今天,我變得如此強大,還是守不住我想守住的人?”


    魚玄機沉默了,她一時想不出答案。


    殷紹的眼神陡然間變得陰狠,壓低聲音說:“那是因為我還不夠強大。”


    秋天轉眼已過,冬天的雪席卷了羅刹山,像一層厚重的棉絮蓋住了這個混亂山和地上的鮮血,帶來了一種沒有生氣的死寂。再加上紅蓮主座的性情越來越難以捉摸,動不動就會暴怒,真成了一個玉麵羅刹,紅蓮教的人都過得謹小慎微。


    殷紹將琦玉托給別人照料之後就沒有再看過她,但又不肯送她回京。琦玉心裏的殷紹從來不是紅蓮主座,而是一個好脾氣又武功高強的公子。她就摸進了紅蓮殿,她從枕頭底下翻出了那條彩色的繩結。


    “你在做什麽?”一個低沉的聲音從她背後響起,琦玉一轉身就被提了起來再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琦玉疼的叫了一聲,眼神與殷紹撞上的時候嚇得整個人一哆嗦。


    一樣的皮囊,但全然不同的神情。一個人不可能變得很快,他如果突然不一樣了,隻能說,你過往認錯了。


    殷紹麵無表情的蹲了下來,拉起了琦玉攥住彩繩的手,輕輕一握便聽見骨頭碎裂的聲音,琦玉痛的喊了出來,眼淚嘩啦啦的流了下來,


    “對不起!對不起!”


    殷紹鬆了手,把五彩繩拿了回來,道:“來人!”外麵走進來幾個黑衣人,就將琦玉帶了下去。魚玄機一直站在門口,她聽著裏麵發生的一切,然後看著侍從將哆哆嗦嗦的琦玉帶了下去。


    魚玄機推門走了進去,殷紹正坐在椅子上看著她。殷紹的一縷長發從他耳後落了下來,而他的眼神就像早就知道魚玄機會推門而入。在羅刹山裏,每一個角落都在魚玄機的掌握之中,像琦玉這樣莽莽撞撞的孩子能順利摸進紅蓮殿,自然少不了魚玄機的幫忙。


    殷紹把玩著手中的彩色繩結,看著魚玄機,說:“我最是厭煩你明目張膽的算計。”


    魚玄機說:“我是越來越不明白您了。”


    “我給你問的機會。”


    魚玄機道:“為什麽留下琦玉?”


    剛開始的時候,魚玄機以為殷紹是想借她威脅大昭助他鏟除羅洺褚的勢力,可幾個月過去了殷紹毫無動作。後來,魚玄機以為,殷紹是喜歡上了這個模樣不錯的丫頭,可他從來不去看她,偶爾瞧見了還會很是嫌惡的避開。到底留下她有什麽用呢?


    殷紹眼神垂了下來,他也在思考如何回答。


    魚玄機忽然間笑了,眼睛看著那條五彩繩結,語氣輕佻的說:“陸小姐死了,不會來這兒接她的。”


    殷紹的手微微攥緊,克製著怒意,說:“本座知道。”


    魚玄機接著說:“那您總不會想借她懷念誰吧?可那也太蠢了。”


    “出去。”殷紹說。魚玄機看著他隱忍克製的模樣,就知道自己猜對了,行了個禮便退了出去。


    懷念,如果琦玉也走了,他又能從哪裏找到陸知風存在過的痕跡呢?隻憑借那條不會說話的繩子嗎?


    經此一事,魚玄機算是徹底明白了,殷紹雖然表麵上接受了陸知風的死,可他從來都沒有放下過,隻是像掩藏在白雪下的鮮血一般,殘留但不可抹去,隻待一個時機冰雪融化,這塊鮮紅終將暴露。


    魚玄機一步步的向前走,走著走著竟笑了。但是那又如何呢?斯人已去,再紅的血跡,也會被融化的雪水衝刷幹淨。最終能夠留在他身邊的人,隻有她一個人。


    第一年,春。即便紅蓮殿下皆是世間難尋的惡人,他們在外麵臭名昭著可在紅蓮殿也就是尋常人,大家的思想三觀都是歪斜,過往都不堪回首,相處起來竟是莫名的合拍,時不時還會為了誰做的壞事更多而爭論一番來個惡人大競技。


    在紅蓮殿,春天是有春祭的,這個習俗是魚玄機帶起來的。前些年紅蓮會請風滿樓的妖豔女子來歌舞,可這不是風滿樓已經被殷紹葬在了南疆的黃沙之中,就沒了歌舞助興。在魚玄機的家鄉天蜀,春天是要品美酒祭神仙的。既然美人沒了,那美酒就得多些。


    魚玄機看著手下人一車一車的將飲凡塵運了進來,其他人都是滿心的期待,隻有老六愁苦著一張臉。老六是行傀儡之術的殺手,他可以做出與真人相差無幾的人偶,她前些日子被風滿樓的一個妖女迷惑了心智,現在望不見情人,低落的要命。


    魚玄機笑著走了過去,說:“老六,還想著那位姑娘呢?”


    老六苦笑沒有說話。他本就性格孤僻,隻有看見那位妖女才會開口說出自己的想法。而魚玄機全滅風滿樓的事,她是自然不會告訴別人。


    魚玄機說:“咱們羅刹山到處都是江湖飄搖的人,誰不在了,是常事。”


    不在了,可能是走了,也可能是死了。在這個地方,生死就是一件如同吃飯一般的小事,隻能習慣。


    老六一言不發的抱了一壇酒走了,他佝僂的背好像再也挺不直了。


    殷紹提著刀走過,眼神直視著前方,他現在跟著了魔似的練功,外物皆不近於心。魚玄機瞧見了他,叫了一聲:“主座!”


    殷紹停下了腳步,轉過身看見大家都抱著酒喜笑顏開的看著他。魚玄機對著殷紹笑容才會別樣的真誠,說:“主座,這是春祭的酒品。我知道主座您最愛飲凡塵,特買了回來。”


    ——女俠,你知道這酒的前身是什麽嗎?


    ——一個酒還有前身?


    殷紹忽然覺得胸口悶痛,皺起了眉,說:“我說過了,無需必要休要打擾。再犯此戒,你就不要再出現在本座麵前了。”


    魚玄機的笑容一瞬間在臉上凝固,其他人也都尷尬的低下了頭,他們的主座越來越難以接近了。紅蓮主座真正成了紅蓮殿的一尊神,絕對的權力與疏離。


    殷紹說完便獨自離開了。魚玄機再次揚起一個笑,說:“大家盡興。”


    殷紹長刀拖在地上,發出“刺啦”摩擦地麵的聲音,他穿過樹林後停了下來。早春的羅刹山,樹木還是光禿禿的,衰敗的像冬天,隻是雪已經融化了。老六抱著酒壇子坐在堆滿枯葉的地上,聳拉著腦袋。


    殷紹知道他不會說話,就在他旁邊靠著一棵樹坐了下來。殷紹的眼神一直放在酒壇子上,老六注意到了,便將酒壇子往殷紹那邊推了推。


    殷紹扯了一下嘴角,冷冷的問:“本座看上去那麽可憐嗎?要你來施舍本座酒水。”


    老六說:“是啊,和老奴一般可憐。”


    殷紹轉動了一下刀柄,寒光就映在了老六布滿皺紋的眼睛上,說:“哪裏可憐?”


    “老奴失去了所愛之人,而主座的悲戚與老奴別無二致,”他那雙渾濁蒼老的眼睛仿佛可以穿透人的皮囊在撫摸靈魂,將靈魂上的每一條紋路都摸得清清楚楚,“主座,您看見飲凡塵時,在想什麽?”


    “想死亡,”殷紹臉上掛著他標準的輕蔑冷笑,“本座先前覺得,死毫無意義,不過是從溫熱變得冰涼,從完整腐蝕到殘缺罷了。”


    “那您現在呢?死亡對於您又是什麽?”


    殷紹臉上不屑一顧的笑容不自覺的消失了:“徹底的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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