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時間停止了。”


    幾次不同的季節更替,白蒙蒙的梅雨也幾度盤散了整片天空,然後消失;我在這裏,日複一日地過著不需要和任何人交談的生活……


    初起我會待在窗邊,還眺著學生們帶著活潑的模樣上學。然而不久之後,我看膩了。接著一雙眼睛便永遠都隻對著電視熒幕。


    我沒有其他事情可做——事實上,我什麽也不能做。


    窗外雖然下著雪,但電視機裏頭映出的風景卻永遠都是晴天。


    那裏沒有嚴寒的冬天,沒有炎熱的酷暑,沒有身體的疼痛……映出的永遠都是一片像夢一樣的景致。


    我為了祈求虛假的安逸,因而在電視中攝取了龐大的知識量,在無謂的價值觀不斷增加的過程中,就連電視裏頭映出的一切也都失去了真實感。


    漸漸地,書本也是;遊戲也是;甚至連我的家人對我來說也同樣變得虛幻……如今我無法憎恨他們,詛咒他們,甚至連向他們祈顧的能力也沒有了。現在的我就連看待病弱的自己,用的也是不痛不癢的旁觀者的眼神。我無法再用現實的、切身的角度看待包含我自己在內的一切事務。


    因此,對於自己被送進了這層七樓病房時,我一點也不覺得驚訝。因為,隻要我閉上眼睛,整個世界隨時都有可能消失。因此,我對於周圍發生的任何事情都已經不以為意——或者說是我讓自己變成這樣的。


    緊接著,第二次出院可就要下來了。而我下次再回到這裏的時候,也許已經無法自己一個人走路了也不一定……我深明這樣的結果,卻絲毫不對這樣的命運作出任何反抗。我覺得這樣的自己實在非常窩囊,對於自己麵對這樣的命運,卻連一個臨終時想去的地方都沒有而感到滑稽。


    “時間停止了……思考停止了……我的胸口劃開了一道巨大的傷痕……”


    “然而,這樣的我竟還活到了二十二歲……我真是太可憐了……”


    ——數日後一月十九日。


    這天熄燈的時間已過,大約已經是半夜了。我睡不著,於是我像是往常一樣在七樓病房的走廊上閑晃。


    我在護士站跟護士要了一些碎冰塊放進了紙杯裏頭,想找個地方喝一點飲料而繼續在這層樓的走廊上走著,忽然間,我留意到了這間談話室依舊沒有熄燈。


    ——是哪個病患的家屬來探病還沒有回去嗎……


    這層七樓病房和其他樓層不同,隻要家屬或者朋友要來探病,它是二十四小時全天候對外開放的。而過去也有許多病危的病患家屬徹夜守護在這間談話室。對於遠道而來的家人或者朋友而言,這裏是他們和自己的親友生離死別的場所……我憶起了這間談話室存在的意義,同時也慢慢地走了進去。


    “晚安。”


    我對著坐在沙發上的房客點了點頭,然後坐在她身邊的折椅上。


    這人不是別人,就是這幾天已經見過幾次麵的瀨津美的母親。


    “伯母,今天很冷哦?”


    “是啊,聽說明天還會下雪呢。”


    我們禮貌性地交換了幾句話,接著便沒有再找什麽共同的話題,彼此默默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事實上,我們之間不是沒有任何共同的話題,想說的話很多,隻是我們沒辦法說,也不知道該怎麽說。


    住在我們這層病房的病患和其他病房的病患不同,盡管我們常常見麵,也幾乎不會有什麽交流。我想這是因為這層病房是七樓病房的關係。


    一陣沉默籠罩在我和瀨津美母親之間,一會兒之後,我覺得我差不多該回自己的病房去了,就在這時候……


    “那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要不要再來一個呢?”


    伯母開口說話的同時拿出了一個和上次在餐廳遇見時一模一樣的小籃子。她打開蓋子,裏頭裝滿了可樂餅等等油炸類食物,還有一些沙拉。


    “雖然不是什麽豪華的菜肴,不過勉強可以充當夜宵吧。”


    “啊,謝謝……”


    我答了禮之後順應著伯母的好意,用她遞給我的筷子夾了一塊可樂餅。


    其實我平時已經不太有食欲,但今天的食欲特別差。隻是我生性受了別人的邀請時都不太懂得拒絕。


    我吃了一個蔬菜可樂餅之後也伸出筷子再夾了一塊炸薯條。


    老實說,今天的可樂餅和炸薯條都不太好吃——事實上,先不論好不好吃,這些東西根本就冷掉了。


    “是不是不太好吃?”


    “啊?呃,不會啦,沒有這回事。”


    我答話的同時又再伸出筷子夾了一塊可樂餅。


    伯母坐在我身邊默默地看著我。沉默中的食物實在讓人食不下咽,我終於忍不住開口:


    “出院返家調養的時間……已經決定好了麽……”


    這句話當然不是我的事,而是瀨津美的事。


    “嗯,醫生說下個禮拜可以出院了。


    “這樣啊……”


    這真是太好了——這句話在這裏是不能說的。因為這層病房和其他病房不同。對於七樓病房的病患而言,院方宣告出院回家調養的次數,形同於死亡的倒數計時。


    “阿東……你住進這裏很久了麽?”


    她看了看我手上的手環然後問道。


    “不,我來這裏大概才三個禮拜左右吧。”


    我答話的同時,也將對方注視著的手環連同手臂一起伸出去秀給她看。


    “阿東……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不可以把你的事情說給我聽呢?”


    “咦……”


    這個唐突的要求讓我稍微愣了一下。但我還是沒有拒絕,順著她的要求便將自己住進來的經過一點一點道了出來。


    我對伯母訴說著自己直到去年夏天仍然過著普通的生活;對著她訴說某天我忽然因為必須接受手術而唐突地住進了醫院;也告訴她那些住院之初有多少朋友每天都來看我,直到現在卻一個也不剩了;最後甚至連這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讓我沒辦法有切身的實際體認這件事也一並告訴了她。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將這些事情告訴她。事實上,過去我也從沒把這些事情對誰說過。因此,也許我根本上也許希望有誰可以聽我說說這些事……


    “這樣啊……你也真的很可憐呢。”


    這是她聽完我所有的事情之後脫口說出的第一句感想。


    “那個……瀨津美……她呢?她已經住進來很久了麽?”


    “嗯,有一段時間了……”


    伯母答話的同時露出了些許落寞的神情垂下頭來。她的外表看來非常年輕,不過那雙紅通通的手粗糙的模樣卻反而給了坐在一旁的我更為強烈的印象。


    我不知道瀨津美究竟何時開始重複著這般住院出院的過程的,不過至少可以肯定的是,絕對比我來得早上許多。而伯母為此承受的辛勞,大概除了自己家人之外,很難有所體認吧。


    “你也是個溫柔的孩子呢……”


    “咦……”


    伯母突然冒出了這麽一句話——她是看著我將冰冷的可樂餅放入口中時說的。


    “你的家人對你很體貼麽?”


    “……”


    這又是一個唐突的問題,讓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回應而顯得有些困擾。


    事實上,我的父母親在外表現給人的感覺也許真的很體貼吧。不過我也早早就已經發現到,他們根本不是這樣的人。


    “不過話說回來,不管你的父母親是不是對你很溫柔,不過你其實不需要表現出這麽溫柔的一麵的。”


    “……嗯……我聽不太懂伯母這話的意思……”


    “嗯……我也不


    知道該怎麽說才好……”她說完想了想,接著才開口,“我想也許你表現得任性一點會比較好吧?”


    她丟下這麽一句話後,旋即起身,對著此時碰巧來到這邊巡夜的護士打了招呼之後便往個人病房方向走去。


    ……我該任性一點?我該表現得任性一點會比較好麽?對我的家人來說——或者說瀨津美的母親,伯母她其實也對著自己的女兒懷抱著這樣的想法麽……


    給我的建議也許透露出了長年伴在瀨津美病床邊的伯母內心的感想。然而,對於她這樣的想法,現在的我卻怎麽也無法理解。


    ——隔天一月二十日。


    這幾天籠罩在天空的雲層消失,露出了一片高遙遠闊的冬季天空。


    今天我父親稀奇的地來到醫院,而他臉上的表情自始至終都顯露出一副非常難過的模樣。不過,在他跟我提到保險問題的時候,眼神中透露出來的心緒其實跟哀愁沒有關係就是了。


    “那我接下來還有話得跟醫生談談……”


    他說完便朝著走廊上走去。


    從他離開的方向看來,大概是要去之前我剛住進這曾七樓病房時和醫生會談的那間昏暗的談話室。


    現在的我又是一個人留在病房裏了。我無聊得沒事可做,於是正將手伸向父親路上順道買來的一本漫畫周刊,而這本漫畫書旁邊還另外放著他為我帶來的水果跟果汁。裝著水果的籃子旁邊,就在我討厭的香瓜麵前,我看到了一串鑰匙——是爸爸的車鑰匙。


    “……”


    那一串鑰匙的金屬不凡光滑得發出銀色的光芒。


    父親的那輛跑車在內裝上下了不少功夫改造。這輛車是他驕傲。我曾經有意無意地問他可不可以把車借我,卻被他毫不猶豫的拒絕了。而眼前這串鑰匙便是那輛跑車的。


    此時我的睡衣胸前口袋裏頭還放著之前那張駕照,它在核發的當天便幾乎等於是永遠失去了存在的價值。然而,我依舊每天將它帶在身上,它是我過去曾經在正常世界中的證據。


    哐啷——我拾起了茶幾上的鑰匙。這隻是我瞬間憑著直覺所作的行為,連自己都不知道明確的動機。純粹隻是因為一股莫名的衝動而行動的——現在的我看待自己,就好比電視影集裏頭映出的其中一個橋段一般。


    我將幾天份的藥裝進了一隻塑膠袋子內便往走廊走了出去。


    我走過護士站旁的走廊,快步地朝向電梯處前進。我的右手提著塑膠袋,左手握著父親的車鑰匙,胸前口袋則躺著一張理應遠遠失去其存在意義的駕照。就在經過談話室的時候,看到和往常一樣坐在裏頭看著電視的瀨津美的身影。


    她坐在一張狹窄的折椅上頭,依舊帶著一副同樣無聊的表情雙眼直視著電視熒幕。我對著她一如往常的背影喚了一聲。


    “瀨津美,電視好看麽?”


    “你覺得呢?”


    “不像是好看的樣子……”


    到這裏為止仍和我們往常的對話沒什麽兩樣。而她那一雙空洞的眼神即便始終都緊緊扣住了電視熒幕,視線焦點卻和往常一樣,落到了更遙遠的彼方。


    “那……你要跟我一起走麽?”


    “咦……”


    我將手中的鑰匙亮在她的麵前,同時接著繼續說:“我跟你一樣……我也討厭自己家,我不想回去。”


    “…………我除了討厭自己家……這裏我也不喜歡。”


    “那……你要跟我一起走麽?”


    “……嗯。”


    她回答的同時從椅子上起身站了起來。那一頭長發隨著她的動作晃過了我的鼻尖。


    在她同樣將自己數天份的藥量裝入了我手中的塑膠袋後,我們一起離開了這層七樓病房。


    我關掉了談話室中始終播放著無聊節目的電視,主持人尖銳的笑聲也瞬間消失在周遭的空氣中。


    我和她,瀨津美,兩人都穿著睡衣一起乘上了電梯,這層七樓病房是醫院的最頂層。我們來到一樓之後,繞過了辦理住院和出院手續的住院中心及急診室入口,刻意從醫院大門往停車場走去。


    冷風颼颼。一出了室外,一股寒意便拍在我的臉上。停車場中沒有風阻,因此風勢更來得強勁許多。我和瀨津美小心翼翼地留意著周圍的動靜,穿行在寬廣的醫院停車場中。我左看右看,找了一陣子之後終於找到了爸爸的車子。


    那是一輛銀色的跑車,車子的引擎蓋上映出了冬季寬廣的藍天。


    我趁早將車鑰匙插入了車門上的鎖孔中,將車門打開。


    “快,上車吧!”


    “嗯,好……”


    啪當一聲,我關上了車門,同時讓自己的身子沉入駕駛席的座椅中。而她,瀨津美坐在副駕駛座位上,因為身材太過矮小的關係,即便維持正常坐姿也幾乎看不見擋風玻璃外頭的景致。


    我將手中的鑰匙插進了啟動鎖孔,轉開開關的同時也輕輕用腳踩了一下油門。這些都是汽車教練場上教的流程。


    咻咻咻轟隆隆隆隆——引擎震動的聲音傳遍了整輛跑車。接下來車子要開出去,我隻需要再放下手煞車,然後鬆開離合器即可。這麽一來,我們要去哪裏都可以到得了了。


    “好了,我們走嘍……”


    “……嗯。”


    聽到我說話之後,瀨津美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沒有進一步回話。默默地踩下油門,讓車輪帶動車身開始緩緩前進。


    在用不慣的離合器和車身的震動中,我們搭乘的這輛跑車穿行在停車場中,逐漸朝著出口外的大馬路而去。


    “…………這輛車搖晃得很厲害呢。”


    “嗯,因為這是我第一次開這輛車……”


    “…………”


    “順便告訴你,其實這是我拿到駕照之後第一次開車上路。”


    “這樣啊……”


    她簡短地回答了這麽一句之後,又如同往常一樣將視線轉移向了窗外。看來,她對我脫口說出的事實,並沒有感到驚訝或者絲毫恐懼的情緒。


    此時我的車已經來到了停車場的出入口。前方橫著一條寬敞的大馬路。這邊沒有紅綠燈,於是我便毫不猶豫地將車子開了出去。然而——叭叭叭……忽然一陣陣喇叭聲從車子後麵竄了出來,沒看了那聲音是對著看了沒看便駛入車道內的我們來的。


    我腳踩著不習慣的離合器,駕駛著爸爸的銀色跑車踉蹌地行駛在車道上。這模樣似乎讓後方的車子更不滿意了,喇叭一直響個不停。看那裏他還會持續叭上好一陣子……不過我卻不以為意地繼續開我的車。


    那年夏天,我忽然生病住院且接受了手術治療,然後還一口氣住進了七樓病房。那一切非現實的氛圍,在我離開了七樓病房之後卻依舊沒有變得真實些。我想,到了現在,這般殘酷命運即便在我的理性上可以理解,感性上卻依舊遲鈍的無法體會著其中所代表的嚴重性。


    “瀨津美……”


    “……什麽事?”


    “你會覺得害怕麽?”


    “……我……覺得害怕會比較好麽?”


    “不,也不是……”


    現在時間還沒過中午,太陽仍高掛在東方的天空下放出刺眼的陽光。我透過前擋風玻璃望向一片清澈的冬季藍天,不知為何在這幅景象中感受到了些許哀愁。


    事實上,我並沒有預設這趟行程的終點。


    寒冷的天空下,我腳踩著踏不慣的離合器,開著車子,搖晃地行駛在柏油路上。穿著睡衣的我,帶著穿著睡衣的她一起坐在車上,將車子駛向國道。就在這麽一個冬季裏的某一天……


    ——當天傍晚琦玉縣的某處。


    原本高掛在東方的太陽也


    爬過了天空來到西側,身上耀眼的金黃色光芒也轉變成溫潤的橘紅色。此時我們仍驅車不斷地行駛著——漫無目的地行駛著。到了這邊,周圍已經是我們從沒有見過的景物。在這時候……


    “…………我們在這邊停一下吧。”


    我說完便找了一個地方將跑了一整天的車子靠到路邊。


    這裏已經離開都會有一段距離,呈現不知名的郊區景致,周圍非常荒涼,道路上幾乎看不到其他汽車的蹤跡。我將車子停在這樣的一個郊區位置上,下車以後開始找著車上的每個座位和行李箱,尋找車裏可用的物品。


    我在完全沒有計劃和準備的情況下便驅車奔出了醫院,現在完全嚐到了苦頭,我邊皺著眉頭邊翻開了副駕駛座位前的置物櫃。


    “天呐,真的是什麽都沒有呢……”


    裏頭隻看得見些許高速公路收費站找來的幾百圓銅板、幾本漫畫書,還有一台即可拍相機。盡管我們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不過車山的衛星導航似乎也壞了。而我身上的現金大概隻有八千元左右。因為我急著出門,匆忙之中塞進口袋裏頭的也就隻有這麽一些了。


    其實我對父親車上究竟有什麽可用這點,打從一開始翻著車內的時候就沒有懷抱多大的期待。不過加上我找到的零錢,現在我身上的資金湊一湊也不過九千元左右。


    (……就這麽點錢接下來可麻煩了……)


    少少的九千元連找間像樣的旅館都不夠。再說,我想瀨津美也沒帶多少錢在身上……我看著坐在副駕駛座位的女孩心裏暗自盤算著。


    “……怎麽了麽?”


    “沒有,沒事……”


    ……算了,會有這麽的結果我是打從開始就知道的,何況這一趟開車出來,原本也就不是經過詳細的計劃和檢驗之後安排的行程。最重要的是,比起現在這個窘況,我更希望旅程能夠繼續進行,我無法讓自己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


    因此,我再次啟動了引擎,將車子從路邊開了出去。


    銀色的跑車在黃昏的天空下繼續展開了旅程。


    “話說,你會不會餓呀?”


    在車子裏,我出聲問了坐在一邊的瀨津美。想想,我們從早到晚都還沒吃東西呢。


    事實上,考慮到我們現在手裏可用的現金,要吃到什麽好東西是不可能的。不過買點速食或者便利店商店裏的三角飯團至少還是不成問題的。


    “我看我們還是先找間便利店聽一下好了?”


    “……不要。”


    “喂,現在這個情況拜托你就別奢求了好麽?再說,就算是便利店的熱食,比起醫院裏頭的餐點也是好多了呀。”


    “……”


    瀨津美沒有回話,她垂著頭,實現轉移到了自己一身粉紅色的睡衣上。


    “啊,對哦。這倒真是個不小的問題沒錯……”


    留意到她的想法,我也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穿著。像我們這樣身上穿了睡衣,確實不論走到哪裏都會引人注目。雖說我們現在坐在車上倒還不成問題,不過要做什麽都得趕緊換一套衣服才是真的……我做出了決定之後,打了方向盤將車子駛離了主幹道,朝著通往市中心的一般道路駛去。


    車子開了一會兒,我們來到了一條不知名的街道上。我想這條路應該離火車站很近才對。畢竟路上已經可以看到有人在行走了。


    “應該有的呀……”


    我嘟囔著讓車子緩速行駛,尋找著心中的目標。此時的我上半身已經不是貼在椅背上了,而是挺起身來,邊開著車子邊朝著道路兩旁的店鋪張望著。


    “……啊,有了。”


    沒多久,我便發現了我要找的目標——一件投幣式自主洗衣店。


    這間投幣式自主洗衣店外觀看起來破舊,座落的地點也是在一棟小小的住商混合式大樓中的一樓——也許這裏正好……我邊想著邊將車子停到距離門口稍遠的路邊。


    “好了,你在這邊等我一下!”


    “嗯?”


    啪嗒——我關上車門,丟下了雙眼圓瞪、一臉不解的瀨津美,獨自朝著洗衣店走去。


    我的車子距離這間自助式投幣洗衣店其實不過一公尺,不過我還是小心的不要引起周圍的人的注意,確認了四周沒人過來之後才悄悄鑽進了這間店。


    ——刷……


    就在我走進自動門的那一刻,撲鼻的漂白劑和洗衣粉味道便朝著我迎麵而來。電力破舊的模樣就和他的外觀一樣,擺設的洗衣機和烘衣機也都是相當舊型的機種,看來已經用了很久了。


    “……沒有人吧?”


    我嘟囔了聲同時走進了這間空無一人的自助式投幣式洗衣店。而店裏頭隻有一台靜靜地獨自運轉著的烘衣機還在運轉著。我看到它便趕緊湊上去,確認它計時器上所剩的時間。


    ………………………


    看來衣物的主人投了兩百元,將它設定成了三十分鍾。而現在大約是經過了五分鍾左右。


    用直覺式的方式思考,在這台烘幹機繼續運轉的二十五分鍾內,衣物的主人應該正在哪裏消磨時間才對……我得到這樣的推論結果之後,先出了一趟洗衣店,看了看沒有人之後才又回到了那台正在持續運轉的烘幹機前,將手伸向了烘幹機的門把……


    哢嚓——我用力一拉,正在運轉中的烘衣機便受製於設定好的功能而強製停止運轉。即便猛然一陣水汽從裏麵竄了出了蒙住了我的臉龐。我仍舊毫不猶豫地伸手抓住了還濕著的衣服,雙手抱著四處張望了一下。


    ——這是盜竊行為,而我現在所做的事情已經是犯罪了……我在腦中以極度理性的口吻這麽解釋著,一顆心裏卻已經怦怦地跳個不停。對於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事情始終都缺乏這麽一點真實感的我,現在也知道自己的行為究竟代表了什麽樣的意義。


    如果我現在罷手,也許隻要口頭道歉都還可以了事……這樣的念頭被我強力的抹殺,憑著一股衝動飛快穿出了洗衣店跑向車內。


    “啊……”


    瀨津美看了我手中還抱著的衣物,張起雙目露出了驚訝的表情。我沒多看她一眼,將衣服扔到了後座便急急忙忙點燃了引擎。


    “好了,我們走吧……”


    “…………”


    咻咻咻轟隆隆隆隆隆——渾厚的引擎聲中,銀色的跑車再次駛出了路邊。當我回過神來,橙紅色的夕陽已經沉入了天邊,在紫色和靛色的漸層中宣告了夜晚的來臨。


    車輛行駛中,我單手握著方向盤,瞥了一眼之前被我丟進後座的衣服堆。一眼看過去首先注意到的是一件拉風的牛仔褲、運動衫,都是些跟我年紀相仿的男性穿著。雖然衣服現在都還是濕的,不過有車子裏的暖氣,應該很快就幹了吧。


    “瀨津美,你待會就挑一套你喜歡的衣服穿吧……”


    “…………”


    她沒有回話,隻是茫然地注視著那些被扔在汽車後坐上頭的衣服堆。


    “除此之外我們也沒別的辦法了啦……”


    “………我知道啦。”


    我從她的語氣中聽出了她的不滿,而且情緒比起過去任何時候都來得強烈。


    ……拜托,我也不願意啊。不過我們身上隻有九千元現金,雖說目前還沒有決定這錢要怎麽用,不過拿來買新衣服絕對隻會讓我們接下來的選擇變得更加艱難而已……


    ——當晚,仍舊是一個不知名的場所。


    在月亮出來之後不久,我們開著車子仍舊持續行駛了一會,然後在某個公園旁停了下來。這座公園看起來像是一座兒童公園。它夾在住宅區之間,小歸小,該有的設備一樣俱全。到了這裏,我們才開始盤點我剛才偷摸回來


    的衣服。


    “好像全是男生的衣服呢……”


    也許車子裏頭的暖氣幫到一點忙,這些衣服此時已經全幹了、而衣物的種類就跟我剛才稍微瞥了一眼之後猜想的一樣,都是些拉風的牛仔褲和運動衫等男裝,不但風格跟我年紀相仿,尺寸也差不多。


    “瀨津美,你也挑一套出來穿吧。”我坐在駕駛座上,隨便挑了一件牛仔褲和一件毛衣開始換起了衣服。


    “怎麽了?你不換呀?”我對著瀨津美問道。


    “……這邊每一件衣服都好大哦……”


    “那你要這樣一直穿著睡衣活動麽?”


    “……好啦……”


    她不情願地答了一聲,然後也挑了一件牛仔褲和毛衣,打開了車門就要出去。


    “啊——喂,你要去哪裏?”


    “……去換衣服。”


    她丟下這麽一句話便朝著公園裏的公共廁所走去,一會之後……大約過了三分鍾,咯咯、啪嗒——她打開車門又坐回了副駕駛座。


    “唉呀,你動作還蠻快的嘛?”


    隻見她手上拿著她剛換下來的粉紅色睡衣,身上則穿上一套自己挑出來的白色毛衣和牛仔褲。


    “不管怎麽說,能把睡衣換下來還是不錯吧?”


    “…………”


    麵對著我的詢問,她並沒有回話。


    我看了看她,其實不看大概也猜的到,這些衣服對她來說尺寸還是太大,穿起來鬆鬆垮垮的。像是牛仔褲的褲管太長,所以她得在褲腳反折了好幾圈。同樣的,毛衣的袖子也是。


    “……我寧可穿自己的睡衣。”


    “別這麽說嘛,至少這麽穿比較暖和不是麽?”


    “…………”


    這句話又一次讓她帶著不悅的表情看著我。


    她身上此時的穿著,那一副極為可愛的容貌顯得非常不搭調,甚至給人一種滑稽的感覺。相較於她平時穿著睡衣,因為那種既美麗又可人的外型美得好比油畫一般,反倒是讓人覺得難以親近。在這般稍具親和力的氛圍中,我也終於對她吐出了稍微輕鬆的言辭:


    “果然女孩子還是會想穿的美美的麽?”


    “……沒有啊。”


    她的反應依舊冷淡。


    然後,看她對著自己的身上那件鬆垮的毛衣感到不滿也隻有短暫的一會兒。不久之後,她臉上的表情又恢複成了那冷淡的模樣。


    ——六小時前醫院內——


    這天,作為醫院綜合受理處理室人員的我,依舊執行著我的工作。我叫做蒔繪素子——我很慶幸自己能有蒔繪這個姓氏。我非常喜歡這個姓——做這個工作已經五年了,豐富的經驗讓我早已經習慣處理各種情況。


    “抱歉,請問外科診區在哪裏呢?”


    “請問您是初診麽?如果是的話,要麻煩您先天寫一下這張出診單;如果您是從其他醫院轉過來的,身上有其他醫院提出的轉介信函,也麻煩您一並交給我。”


    這天是本院一周三次的門診日,打從早上開始我就不斷地回複著同意的問題,除了我,這裏所有的服務人員多半麵對的也是一般性的事務工作,而非病患對於醫療相關問題上的協助。因此,所有的問題理應都能以簡單的幾個問答模式解決。然而……


    “——我的車被偷了!”


    這個安逸的午後,第一個找我的請托卻是這麽一件事。


    向我提出協助的是一名急忙跑過來,還喘著氣的中年男子。而這一切大約發生在五分鍾前。男子帶著張憤怒的表情,說話時的磨牙顯得非常亢奮。


    “抱歉,可以請您具體敘述下您所碰到的問題麽?”


    這句話另外也帶有要對方冷靜的意味,因此我說話的語調顯得格外平緩。


    雖說有些少數的個案是病患即使身受重傷,卻沒搭乘救護車自行前來醫院求診,像這種情況我其實也處理得還滿習慣的了。然而,麵對前來尋求協助的人通報自己的車被偷了,這種情況我這幾年來還是頭一次見到。


    “啊、對啊……抱歉,其實是……”


    男子似乎是稍稍冷靜下來了。開始將他所遇到的問題詳細地說明給我聽。


    他叫做阿東,年紀約四十到五十歲。從他的敘述中我得知他有一名親屬住在臨終療養病房,而今天其實就是特地前來探望這名親人的。就在他要回家的時候,發現自己停在醫院停車場的車子不見了。車子什麽時候不見的他並不清楚,而從他下車到他發現自己的汽車被偷,大概經過了兩個小時左右。


    (……這個情況我應該向警方報案嗎?)


    聽到對方敘述完整個事件的經過,我開始思索著解決的辦法。就在這時候,我想起來之前曾經聽聞過發生在這間醫院裏的事。這件事起因於一名七樓病患的女性患者私自駕車出遊而引發了護士長和醫生的震怒。不過這名女性病患是教會的人士,原本又是醫院裏的一名看護,因此並沒有受到嚴重的責罰……


    “那個,阿東先生您的車鑰匙呢?”


    “車鑰匙?鑰匙怎麽了麽?”


    “我想問您,如果車鑰匙在您身邊的話,我想我們大概就得把這件事當成案件處理了……”


    我想我話說至此,他應該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


    簡單的說,如果車鑰匙還在這位阿東先生的身上,那麽車子肯定是被人撬開車門然後開走的,這種情況當然是偷竊了。然而,萬一鑰匙不在他的身上,那除了車子被偷的可能性之外,也有可能隻是熟人將車子開出去的,而這個人……


    (……很可能是這位阿東先生的兒子將車子開出去了。)


    “說起鑰匙……啊!我想起來了,我好像是忘在我兒子的病房裏頭了!”


    “阿東先生,我們趕快去找找看吧。”


    我將工作委任於前來交班的新人,跟著阿東即刻朝著電梯趕了過去。


    萬一真是七樓病房的病患私自駕車外出,那這起案件接下來還真不知道要交給哪個部門來處理了,不過至少現在是我來負責的。


    來到了七樓病房,我和阿東先生一同走下了電梯。


    經過護士站時,我對著熟識的同事點了點頭,旋即跟著阿東先生一同前往他兒子住的病房。他住在過了談話室之後沿著走廊到底的最後一間。從被分配到病房的位置來看,他的病況還沒有發展到末期。


    我們來到病房前,製止了阿東作勢欲猛力扳開房門的動作。


    ——叩叩……我敲了敲門,但門內並沒有回應。


    “失禮了——”


    我扳開門把,同是對著門內喚了一聲之後緩緩將門板推開。


    “阿東先生,您的兒子沒有待在病房裏頭呢……”


    病房不大,不用找就知道人在不在了。


    此時阿東先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我說的話,進門之後就急急忙忙地開始尋找他的車鑰匙。


    “有找到麽?車鑰匙是不是真的不見了?”


    “嗯……我應該是把車鑰匙放在這裏了才對……”他伸手指了裝有水果的塑料袋處說。


    仔細一看,那張茶幾上除了裝著水果的塑料袋之外,還散落著幾張空白的藥袋。


    (這些藥袋……該不會是阿東先生的兒子一口氣把裏頭的藥全部倒出來後留下來的吧?)


    ——果真如此,那麽他搞不好還不隻是一時興起而開車出去隨便晃晃而已……事情可能嚴重了——加上他又是七樓病房的病患,要是他的念頭一轉,他甚至有可能連死都不怕了……


    “可惡!小姐,請你馬上幫我跟警方報案!”


    “咦?”


    “我說!請你幫我跟警方報案,說的車子失


    蹤了!你想想,要是我的車子被開出去之後撞傷了人怎麽辦!”


    一時之間,我不太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無法即刻理解到他到底是基於什麽樣的想法而說出這種話的——報案車子失蹤?萬一車子被開出去撞上了人?比起這些事,難道他不擔心自己兒子的安危麽……從他憤怒而提高的音量中,我感受到了我和他在件事上麵,著重的問題似乎不太一樣。我甚至覺得比起周遭的一切,他永遠隻關心自己。


    “你不報麽!好,那我也懶得拜托你們了,我自己去警察局報案!”


    “啊!先、先生!請你等一等!”


    眼見他猛然拉開們就要出去的同時,我喚了一聲將他叫住,麵對這個無法用人情朝裏來說服的對象,我反射性地開始思索著究竟應該如何安撫他的情緒……


    “阿東先生,我並不反對您報警。不過我想警方大概很難以盜竊案件受理您這樣以親屬作為嫌疑犯的案子。”


    “有這種事麽?”


    “是,根據法律條文也是如此,所以我想請您先緩一緩報案的動作。”


    “嗯……是這麽回事麽……”


    先不論阿東先生究竟怎麽理解我說的話,不過實際情況確實也跟我所說的相去無幾。總之,麵對這個無法用一般理論說服的對象,現在我所選擇的這已經是最好的應對方式了。


    “我知道了,總之隻要車子可以安全回到我的手上,那我就不計較了。這個部分就麻煩你來處理了。”


    “呃……您說,我來處理……是麽?”


    “不然呢?我要回去工作了,有什麽消息就趕快通知我。”


    他丟下這麽一句話便匆匆離開了病房。被拋下來的我,而對他這種莫名其妙的態度跟想法而呆愣在那兒。其實我非常生氣,但除了生氣,我更覺得驚訝,沒想到這個世上竟然真的有人可以用如此一廂情願的想法作為為人處事的基準,我真的嚇呆了。


    (我該不會……就這麽被卷進了一個棘手的問題裏頭了吧?”


    ——怎麽會這樣?明明前一刻一切都還處在平順且規律的日常生活當中,怎麽現在就……我的腦中不禁如此埋怨著。然而,比起無謂的抱怨,我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得著手開始去做。


    “我得先通知總護士長……不對,應該跟七樓的護士長報告才行。”


    現行判斷了行事的先後順序之後,我便朝著護士站移動。


    就在朝著護士站走去的路上,我在七樓病房的談話室中找到了正在和其他人交談的護士長。雖說現在插進去說話會打擾到她們,不過現在我所遇到的問題也有它的急迫性。然而,就在我打算插嘴而靠上去時……


    “對,我女兒人不見了!”


    “真奇怪?我們今天應該沒有為瀨津美安排任何檢查才對啊……”


    我在聽到她們的談話內容時整個人僵住了……我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了——或者說這隻是憑我的第六感猜測得來的結果,於是我毫不猶豫地插入了她們兩人之間。


    “抱歉,護士長,打擾一下。”


    “咦……啊,你是……”


    “我是蒔繪,是一樓綜合事務所的櫃員。”我禮貌性地點了點頭,然後對著另一名夫人開口問道:“抱歉,請問您的女兒跟七樓病房的另一名住院者,阿東優認識麽?”


    “阿東?是,認識,我也跟他一起吃過幾次飯……”


    ——果然如此。


    基本上這層七樓病房的年輕病患不多,因此他們兩人會有所交集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不過也因為這個緣故,讓我內心的不安逐步向外擴散。


    “不好意思,麻煩您盡快帶我到您千金的病房去一趟!”


    “病房?你是說小女的病房麽?”


    “對!我必須確認一件事,麻煩您盡快帶我去一趟!”


    “可以是可以……可是她人現在不在病房裏麵呀……”


    “不,我是說我現在手上正在處理的一件事也許跟令千金有關。”


    聽到這句話,護士長和眼前的夫人全部露出了一副驚訝的表情看著我。不過我並沒有特別跟她們解釋,隻是要她們趕緊帶我過去。


    (希望這隻是我自己瞎猜而已……)


    即便我心裏這麽希望著,不過我預感從來是沒有失準過的。


    我們一行人穿過護士站,繞過了護士站旁的職員專用廁所,來到第二間病房。房門上吊掛著的名牌上寫了住在這病房裏頭的病患姓氏,“佐倉”。我想起了這名病患我好像見過幾次。她是個長的非常漂亮的小女生,讓我印象十分深刻。


    我走進去的第一個動作便是一個一個拉開茶幾下發的抽屜。而我之所以這麽做的原因是,多數的病患都會將醫生給他們的藥品放在這些抽屜裏頭。


    翻到第三張抽屜時終於讓我給翻到了。抽屜裏放了幾張空藥袋,除此之外,我還在裏頭找到了一雙室內拖鞋,卻沒找到室外用的鞋子。這麽一來這位名叫佐倉的女孩子去了哪裏,答案就很肯定了。


    “……請問,您知道是怎麽回事了麽?”


    “蒔繪小姐,麻煩您跟我們說明一下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好麽?”


    七樓的護士長和病人的家屬仍舊帶著一臉摸不著頭緒的迷糊表情,在不安的語氣中對著我開口問道,我想了一下該怎麽跟她們說明才好,一會之後才重重地呼了一口氣說:“佐倉太太,請您冷靜地聽我說……”


    “咦?啊、是……”


    “令千金很可能跟著阿東一起從這間醫院裏頭跑出去了。”


    我邊說邊告訴她們,我現在得去找總護士長報告這件事,同是也邀請她們跟我同行。


    ……唉,換做是平常日,現在的我早已經開始準備結束工作,收拾東西回家去了。然而,我的預感老早就告訴我,今天不會過的這麽平順,而這的確也逐漸變成了現實。


    ——一月二十日晚間琦玉縣郊外——


    嘩啦啦——天空中不知不覺開始降下了大雨,這場雨好像忘了該適可而止似的在一月冰冷的夜色中傾盆落下。


    此時我和瀨津美身在一處空曠山野,一個不知名的停車場中。我們從便利店買完了東西後,來到這裏,準備在這熬到天亮。


    我們將前座的兩張椅子放平,讓身子橫躺下來,用傍晚從投幣式自主洗衣店裏偷摸回來的衣服當作棉被蓋在身上。瀨津美起初對於這些偷來的衣服相當反感,不過因為天冷了,或者是她看久了也習慣了,身上批了一件防風外套,正躺在椅背上望著車窗外的雨勢。


    大雨滂沱地打在汽車的前擋風玻璃上。雨水匯集在一起而形成了一道道水流順著向下滑落。我和她一起躺在車內,看著窗外同樣的一副景致。


    “瀨津美,海帶跟梅子的飯團你要哪一種?”


    “……梅子。”


    我們將在便利店買來的東西放在身邊討論著飯團的口味該怎麽分配。今天的晚餐平均起來一人共有兩個飯團、一罐50的寶礦力和半包洋芋片。


    “話說,像這樣的生活已經好久沒有嚐過了呢……”


    “……嗯。”


    她一手抓著便利店的飯團附和著我的感想。


    雖說這種餐點絕對談不上什麽奢侈的享受,不過比起七樓病房的菜色來說,我覺得已經夠好吃了。


    不經意間,我的視線飄到了手表的表麵。現在的時針指著晚上的十一點,在醫院裏頭已經是熄燈時間,院方怎麽說也該察覺到我們溜出來了吧?


    (車子不見了,老爸肯定是氣瘋了……)


    說到我的老爸,他是那種再怎麽樣都不會為自己的兒子女兒擔心的人。對他而言,真正重要的永遠都隻是


    他自己。這種形容方式用的絕不是什麽修飾法。而是我在身邊待了二十年得到的感想。


    “現在醫院那邊不知道怎麽樣了……”


    瀨津美坐在副駕駛座位上。在洋芋片一片片塞進嘴裏的空檔中喃喃地開口說道。


    她的母親應該跟我老爸不同,至少還是會為自己的女兒擔心吧。


    “哪,如果你想回去的話我可以送你回去哦?”


    “……………”


    瀨津美沒有回答我,隻是默默地吃著洋芋片。


    我在離開醫院時因為一時興起而邀請了她跟我同行,但到了晚上,我已經開始後悔了。


    其實我對我自己偷了老爸的車溜出醫院的事情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而憑著自己的意誌跟我一起溜出來的瀨津美倒也不會讓我覺得有什麽虧欠。不過——我想也許你表現的任性一點會比較好吧……此時的我忽然憶起了她的母親對我說的這麽一句話。一想到她現在很可能為了自己的女兒不見了而急的發慌,我就覺得心裏非常過意不去。


    就在我看著她吃著洋芋片,伸手也想拿一塊的時候,她伸出向洋芋片的手忽然停下來了。


    “………怎麽了麽?”我問。


    “沒有……”


    她答話的同時,目光依舊停留在被雨打成白茫茫一片的擋風玻璃那。


    透過玻璃和雨夜的景致,可以看見路旁開了幾株白花。這幾朵花被雨水打得濕淋淋的,不過那些花朵宛如白雪般純淨的顏色,卻讓它們在雨夜的路旁分外地顯眼。


    我記得這種品種的花,雖然我不知道是誰將它們種在這兒的;亦或者它們根本就是野生的,不過我認得這些綻放在漆黑雨夜中的白花。


    “這些花……是叫做narciss麽?”


    “……是narcissus,就是我們俗稱的水仙花啦。”


    “哦~~原來是水仙花呀……”


    雖說我對於花花草草認識的種類並不多,不過說到水仙花,至少這個名字我還有聽過。而我也同時想起了過去曾經提起這個話題時,一向鮮少開口的瀨津美也一反常態地跟我搭起了話來。於是我便針對這個話題,繼續試著引她開口:


    “那麽,是不是這裏的花也不一樣呢?”


    “……嗯,嚴格說起來是不一樣。”


    “哦……所以這裏的花是很少有的品種?”


    “不是……這其實是哪裏都可以看得見的品種。”


    “你說這種花哪裏都可以看得見?那……哪裏可以看見?”


    “…………”


    其實我隻是隨便找話而已,話中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意涵,純粹隻是順著話題接話而已。然而,我最後提出的質疑卻讓她思索了好一會兒。她緩緩開口道:“……往西邊去。”


    “……西邊?”


    “淡路島上的水仙花……很有名。”


    “喂……淡路島……你以為我們現在人在哪裏呀?”


    這是我第一次自己開車上路,實際的距離我還不太會抓。不過我想淡路島距離我們現在的位置至少說也有700km,就算是走高速公路也不知道多久才到的了。再說我們身上的現金也不多,我不覺得夠支付收費站的費用。如果不走高速公路,走一般道路過去,光是油錢的花費恐怕也不夠付。


    “拜托你別做出這種無理的要求好不好,淡路島我們要怎麽去嘛?不可能啦。”


    “…………”


    她沉默了一會兒。


    “………我有說要去嗎?”


    “咦……”


    “我隻是回答你的問題而已……”


    她簡短的回了話,然後又將視線投射到了前方外頭的水仙花上。


    冷冷的雨和霧蒙蒙的車窗。她的視線穿過了重重障礙而落到了生長在車前不遠的花開。然而,迷茫的眼神卻又讓我感覺她所注視的並非是這裏水仙花,而是更遠的彼方。


    淡路島……其實我也不是特別想去那裏。不過,對我來說,除了那裏,實在也沒有其他目標了……


    ——翌日一月二十一日醫院——


    “早安,蒔繪小姐!你已經醒了嗎?”


    “啊、……是,早安。”


    我在佐倉太太的喚聲中醒來,答話的同時,我揉了揉眼睛。這裏是醫院二樓的職員室,待在這裏茫茫然過了一個晚上,不知不覺中天亮了。


    我們昨晚一同對著護士長報告了阿東優和佐倉瀨津美偷溜出醫院的事。在避開了偷盜事由的情況下,我們也跟警方報了案,尋求協助搜尋這兩位病患,並請他們尋獲之後帶到醫院裏來。


    說歸說,日本這麽大,我們甚至不知道他們兩個人朝著哪個方向去了。因此就算警方允諾將會協助搜索,也未必真有這種閑功夫幫忙。


    除了警察之外,我們也委托了其他醫療機構和教會幫忙尋找,不過這麽做究竟能收到什麽樣的成效,我也實在不敢期待。即便如此,我們醫院這邊唯一能做的事也隻有待在這間職員室裏頭等著各方可能捎來的訊息。


    深夜,七樓病房的護士長和總護士長終究還是得回去處理自己的業務而離開了這間職員室,留下我和佐倉太太兩個人守在這兒熬到了天亮。


    (唉……這件事根本已經完全超出了我該負責的業務範圍了……)


    其實我明明將事情報告上去之後就可以抽身了,不過卻不知為什麽也跟著一頭栽了進來。


    “蒔繪小姐,我們要不要先去附設餐廳吃個早餐呢?”


    佐倉太太說話的同時已經開始整理身上的衣服,準備離開了。而我也跟著她一同走出了這間職員室。


    今天醫院並沒有開放門診,因此醫院裏的附設餐廳顯得空蕩蕩的。我和佐倉太太麵對麵坐在一張桌前,我們在距離正午還有好一段時間的現在各點了一份午餐。


    “你會不會很累?我看你昨晚好像都沒怎麽睡呢……”


    “嗯?啊……沒事,您別擔心。”


    看到我的眼神顯得有些迷茫,佐倉太太很體貼地對著我慰問道……然而,我在想,若是一般情況,不該是我來安慰她麽?


    麵對女兒失蹤的佐倉太太,就常理來說應該是我來擔心她的情緒才對。結果事實並不如此,她顯得相當堅強——或者該說,她的神情甚至表現的有些開朗。跟昨晚輾轉難眠的我比起來,作為女兒失蹤的母親,她卻躺在床上早早入睡了。


    “…………”


    “蒔繪小姐,怎麽了麽?”


    “不,沒事……”


    “那我要去拿一杯咖啡,我也幫你一起拿吧。”


    她說完便起身朝著櫃台走去,步行的身段顯得異常輕快。


    (該不會……這個媽媽也是……)


    就在我快要把阿東優的爸爸忘記掉時,他打了電話到我的手機裏來,劈頭就是一陣大吼。而佐倉太太現在的表現,直叫我料想到她是否跟阿東先生有著同樣的問題呢——阿東先生除了自己切身的問題之外,其他的人事物仿佛一概與他無關,永遠隻關心他自己。而佐倉太太若非也是如此?在這個女兒失蹤不知去向的此時此刻,她又怎麽能表現出這般輕鬆自在的一麵?


    “來,久等了,這是你的咖啡。加一匙糖好麽?”


    “謝謝,麻煩您了。”


    我接過咖啡,試探性地對於我方才心裏的疑惑提出了疑問:


    “那個……佐倉太太,您是不是……不太擔心自己的女兒呢?”


    “咦?”


    “這麽說也許有點失禮,不過我實在看不出來您有一絲為此感到擔心的模樣。”


    “…………”


    她沉默了。根據她的回答,也許我


    的想法也該有所修正吧。


    現在的我隻是因為事情碰巧發生在我身上而一頭栽了進來。然而麵對一個丟了兒子,另一個丟了女兒的人,他們卻對於自己失蹤的兒女顯得漠不關心,那我作為一個局外人,再怎麽耗費心思去協助他們終究也是白費功夫吧。


    “您果然……不太擔心自己的女兒,是麽?”


    “……是啊,也許真如你所說的那樣也不一定……”


    “那麽我想我也許也不需要再插手管這件事了吧。”


    說完,我便端起了盛著空盤的托盤,正準備要從自己的椅子上站起來。此時的我總覺得整件事從頭到尾都是我自己一個人在瞎忙,一股火便不由得在心裏燒了起來。


    “啊,等一下……我、我開始也是很擔心啊。可是……也許除了擔心之外,我心裏更覺得高興吧……”


    “……高興?這是怎麽回事?”


    我聽到這句話,又將托盤放置到了桌上坐了回來。這盡管是我自己心裏沒有任何根據的猜想,不過我從她覺得高興的說法中,感受到的並不是欠缺責任感的處事態度,而且也不是以自我中心的想法作為出發點的心態。


    “佐倉太太,如果您不介意的話,可以告訴我您內心的想法麽?我會盡我所能地為您提供協助。”


    直到這一刻為止,我才真正的發自內心地脫口而出“我願意幫忙”這樣的想法。而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念頭,也許是因為我看到了阿東優的父親,試圖尋找一個證據證明,這個世界上並不全是這般自我中心的人吧。


    除此之外,也許我感興趣的隻是這兩個歲數差距不大的年輕絕症病人接下來的命運。想知道他們究竟會怎麽麵對自己剩餘不多的人生……我想,我知道這幾年積攢下了的年假該怎麽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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