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停止流逝,我的心靈也完全封閉,腦中的谘詢量日複一日的不斷堆積著……我望著地圖,閉上眼睛,想象著自己徜徉在不知名的城市中旅行。”


    某天,我手裏拿著一本我固定會買的月刊雜誌,雜誌的封麵讓我望出了神。這期的封麵女郎穿著一件華麗的泳裝,站在沙灘的海潮線上擺出了撩人的姿勢,覆蓋在她身後的那片沙灘上的,是一望無盡的翡翠色海水。那是我始終夢想著的海灘。


    她……這個模特兒的年紀應該跟我差不多吧……


    她用那一副玲瓏有致的身體曲線,在沙灘上擺出愉快的表情和動作,對著手拿著本雜誌的我展露出了笑容。


    ……我想我不會特別覺得羨慕,畢竟我連一件泳衣也沒有。那不是我迫切需要的東西,我隻需要一件睡衣即可。


    ——幾次不同的季節更替;白蒙蒙的梅雨也一度盤踞了整片天空,然後消失;我在這裏,日複一日地過著不需要和任何人交談的生活……


    這天,我憶起了國一那年的六月,我初次住進了醫院的那天;我想到了自己在住院前訂購的那件泳裝,它在我住進醫院的那天,永遠失去了發揮其存在價值的機會。我想起了那件泳衣,並將它從衣櫃裏拿了出來。


    躺在衣櫃裏好幾年的泳衣,此時看起來就好比全新的一樣,我帶著有些惶恐的心情試著將這件藍色的泳裝套到自己的身上……


    泳裝非常合身,即便它是好幾年前買的,現在穿起來卻好比昨天才訂做好送來的一樣。


    雜誌上的模特兒看著我露出了笑容。她站在翡翠色的海灣前麵,帶著一副身材姣好的模樣對我露出了愉悅的表情。


    我看著那張封麵,心裏頭湧出了一股莫名的哀愁。


    ——我其實一點也不羨慕……我的理性雖然這樣告訴自己,但也許並非如此。


    也許我真的非常向往那片海灘。然而我的理性告訴我,這個夢想根本不可能實現,因此心裏對於那片海灘的憧憬之情更是深得遠遠超乎我的想象。


    ……然而,我胸前那一道長長的傷痕卻在此時明明白白的告訴我,我該放棄這個夢想。因為它絕不可能實現。而那個疤痕還對我說——


    “……看來我的另一半,隻能在夢境裏去找了……”


    ——翌日一月二十三日東京都近郊


    “嗯~~已經早上了呀……”


    我在成群的麻雀的叫聲中清醒,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


    此時的瀨津美仍躺在副駕駛座上鼾睡著。


    我和她都是將椅背放下來躺著睡的。然而,我的身高比較高,因此腳沒辦法伸直,睡得有些辛苦。


    我看了看表,確認了現在時間大概是早上七點。


    由於我們開著暖氣,因此現在車窗變得一片霧蒙蒙的,從車內看不到外麵究竟是什麽樣的天氣。不過我想今天大概也是個晴天吧。


    “……嗯~~”


    此時瀨津美也終於從用來代替棉被的衣服堆裏探出頭來了。


    “你醒啦。”


    “……嗚嗚……”


    隻見她模模糊糊地應了一聲,接著又卷起了身子繼續睡了回去。不久之後又發出了酣甜的呼嚕聲。


    ……這家夥真是怎麽睡都是這副德行。


    這幾天和她相處下來,我察覺了一件事:就是她真的很愛賴床,而且她的睡相更是糟糕。我原以為是她身上的疾病發作,還擔心了好一陣子,結果純粹就隻是她愛賴床和睡相糟糕的問題。


    關於她睡相的這個部分還有件事情得說……在我們第一個在車上過夜的晚上,她竟然滾著滾著就躺到我身上來了……


    如果躺在我身上的是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會心地笑一笑倒不會讓人有什麽奇怪的聯想。然而,瀨津美不但已經遠遠超過了還可以算得上是小孩子的年齡,而且據她說,她的年齡還比我長上幾歲。加上光看她的容貌,那張楚楚可憐的臉龐美得足以讓人為之屏息,就這麽貼在我的胸膛上可是會讓我的心髒像是小鹿亂撞一樣怦怦跳著。


    即使平時相處的時間算不上短,不過一想到我們身上都扣著一隻白色的手環,那種異性之間的魅力就怎麽也無法成為意識中的焦點。若是再加上她總是表露在外的那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態度,就算她長得再可愛,她身上所散發出來的魅力也會被她自己扼殺掉。


    這樣的她若是擺出了那天晚上那般完全沒有任何防備的熟睡模樣,看起來就像從哪個攝影棚偷溜出來的少女偶像一樣。因此,隻要不是永遠都板著一張臉,不要看起來都像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偶爾會展現一下開懷的笑容,那她究竟會變成怎麽樣一個充滿魅力的女生呢……我胡亂地想象著,一腳踩住了油門,又將車子從路肩開了出去。


    太陽緩緩沉入了西邊的天空,在地平線附近漆成了一片橘紅色。而我們的座車此時依舊不斷地在公路上奔馳著。


    (……接下來該怎麽辦才好呢?)


    我們身上已經沒有多少錢可用了,但我怎麽樣也不想停下來。


    “……我說……你呀……”


    就在我腦子裏正思考著我們現在的處境時,瀨津美稀奇地對著我開口問道:


    “你可以洗澡嗎……”


    “洗澡呀?可以呀,隻要不泡澡泡太久的話。”


    “喔……我也是。”


    我們現在說的是醫生準不準的問題:像有些病患因為腎髒和消化器官方麵的疾病需要插管,醫生就會要求他們絕對避免讓身體碰水,洗澡就更不用提了。就這方麵來說,我跟瀨津美患的病似乎都是呼吸道方麵的疾病。


    “怎麽了?你想洗澡嗎?”


    “……不可以嗎?”


    “那倒不會,我也想。”


    就是這麽說,不過我們現在身上的現金已經完全不夠支付飯店和旅館的費用了。


    “那我們找個付費澡堂洗個澡吧?”


    “……付費澡堂?”


    “嗯,付費澡堂不貴,這麽點錢還不成問題。”


    “……我想還是算了。”


    “算了?你不想洗澡了嗎?”


    從我們偷溜出七樓的病房之後已經過了整整三天了。


    在醫院裏頭每周會有兩次泡澡的時間,平時醫院也會提供熱毛巾讓我們擦身體,一天兩次。


    冬天的天氣比較不容易流汗,而我們又是整天都呆在車內,要弄髒也不太可能……


    “你……該不會是因為澡堂裏都是陌生人,因為不好意思的關係所以不想去吧?”


    “…………”


    她沉默了一會兒。


    “……不是這個問題啦。”


    說完,她又轉頭麵向窗外。我猜不出她究竟是討厭去澡堂,還是怕人多覺得害臊,於是我試著提出另一個方案:


    “那我們去露天澡堂好嗎?”


    “……露天澡堂?那跟付費澡堂有什麽不一樣?”


    “其實就性質來說我也不太會分……”


    但我還是將兩者之間反映在實際情況的差異上詳細的跟她敘述了一遍。


    好像說往山裏去就會很容易看到露天澡堂。而這些澡堂基本上不是以營利為目的,而多是當地的福利機構,幾乎是不收費的。


    “加上這些露天澡堂位在山裏頭,跟住宅區的付費澡堂不一樣,很少人去。”解釋到這裏時,我又試著再問了她一次:“怎麽樣?去露天澡堂ok嗎?”


    “…………”


    她聽了又是一陣沉默。不過我想這次跟之前的不同,因為這個提案還蠻有吸引力的,所以她很認真地在煩惱吧。


    “……還是算了吧。”


    “……好吧,


    反正我們的車子一樣繼續開,如果你改變主意的話再隨時跟我說一聲好了。”


    對於她最後的決定,我隻是淡淡地這麽回答她。


    到頭來,我的提案還是被她否決了。不過她的反應卻和以往不太一樣。即使同樣都是否決,她這次卻有把頭轉過來,正麵對著我回話。


    我想,如果換成是平常的她,回話的時候應該會把頭撇向窗外吧。


    夜幕低垂,一輪明月高掛空中。


    在方才說完話之後,我們的車子又繼續行駛了一會兒,找到了一間看似學校的建築——也許這裏ok吧……剛剛的對話讓我覺得頗為在意,於是在這棟建築的入口處附近靠邊停了下來。


    “……怎麽了嗎?”瀨津美問道。


    “嗯,在這裏稍微停一下。”


    我答了話之後轉頭麵向後座開始在之前摸回來的那些衣服堆中翻找著。


    (我記得應該有兩三條毛巾才對……)


    在搬開了幾件看起來不怎麽樣的衣服之後,我找到了一條非常樸素的毛巾。毛巾上印著“白石工業”幾個字樣,大概是哪裏來的贈品之類的。


    “你在這邊等我一下。”


    “咦?喔……”


    我丟下一臉疑惑表情的瀨津美推開車門,手裏拿著兩條看起來樸素到不行的毛巾便下車朝著眼前的學校建築走了過去。


    此時已經是學校關門的時間,我攀過大門,鬼鬼祟祟地四處張望著前進,同時尋找著我要找的設備。


    “啊,有了!”


    我要找的是一條水管,眼前的這條水管大概是用來替花圃澆水用的吧。


    ——唧、唧、唧……唰~~


    在我扭開龍頭的同時,大量的水流便一口氣泄了出來。我將毛巾浸到水流底下,在刺骨的寒意中搓了搓兩條毛巾,然後扭幹。


    ——啪當。


    “久等了,拿去。”


    我關上車門的同時,也將手裏的一條濕毛巾朝著瀨津美扔了出去。


    在她接過毛巾之後,我便開始脫下身上穿的毛衣,徑直開始用手上的濕毛巾擦拭起了身體。車子裏的暖氣夠暖,毛巾冰冷的觸感在微溫的溫度中接觸到身體讓我覺得非常暢快。


    “你也擦一擦吧,不用覺得不好意思。”


    “…………”


    “冰冰涼涼的觸感很舒服哦!”


    “嗯……”


    瀨津美原本似乎心裏還有所顧忌,手上抓著毛巾始終沒有動靜。不過她聽到我說的話應了一聲之後,也開始伸手解開自己身上的扣子。


    她沒像我一樣把上衣整個脫掉,而是鬆開扣子之後把手伸進一身鬆垮垮的毛衣和牛仔褲中,開始擦拭起了自己的身體。


    “喂……”


    “怎麽了嗎?”


    “……你不要看啦。”


    “啊啊,對哦,抱歉……”


    她說話的時候已經將衣服脫到一半,意識到我的視線,於是低聲表示抗議,臉上的表情在困擾中帶了點羞怯。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有這樣的表現。


    我轉過身去,她也轉頭麵向另外一側。我和她在狹小的車廂內背對背坐著。


    “怎麽樣?身體擦一擦很舒服吧?”


    “……嗯。”


    車廂內的燈光照在外頭一片昏暗的玻璃上,好比一麵鏡子一般映出了我的臉龐。而鏡中的我的背後——在另一側車窗上,我看見了她。


    我看見了她光著上身擦拭著自己的身體的模樣。


    即使我不是故意的,但我仍看見了——我看見她胸前一條長長的傷疤,那大概是手術後留下來的傷口吧。我不知道她到底患了什麽樣的疾病,不過那道傷疤比我身上的更來得長了一些。


    瀨津美……光看她的外表,那楚楚可憐的模樣甚至可愛得會讓人一時之間忘了呼吸。然而,她那一副白皙的胸膛上卻開了這麽一道非常突兀的傷疤,讓人看了非常不忍。


    “喂……”


    忽然間,她的聲音從我身後飄了過來。


    “嗯?嗯……怎麽了嗎?”


    “我的傷疤……很稀奇嗎?”


    這句話從我的背後飄過來,然而,卻是對著車窗中映出來的我來問的。


    這大概就是她不想去付費澡堂的緣故了吧。我原以為她純粹隻是不喜歡在陌生人麵前裸露身體,但此時我卻深深為了自己的思慮不周而感到懊悔。


    ——一月二十五日神奈川縣近郊——


    寒冷的冬天,天空裏布滿了白雪。明明是大白天,車窗外頭的風景卻顯得有些陰暗,我們開著車,依舊漫無目的的在公路上行駛著。


    不知不覺又過了兩天。對於同樣坐在車上的我們來說,多過了這兩天一切並沒有什麽不一樣。唯一的大問題是我們身上的現金見底了,汽油也快沒了。


    “一天到晚吃這些東西你會不會吃膩呀?”


    “不會……”


    我們手裏各自拿了一個便利商店買來的飯團,啃著啃著交換了這麽一句問答。


    便利商店的飯團是比醫院裏的配餐好吃的多了,不過幾天吃下來,我也真的快吃膩了。然而,就算吃的是這些便宜的東西,以我們現在身上僅存的現金來講,最多也隻能再吃個幾次了。


    “……很吵呢。”


    “嗯?你怎麽忽然這麽說?”


    “車子發出的雜音比以前大聲……”


    “啊啊,經你這麽一說確實如此。”


    這個問題肯定跟我們幾天前為了逃避小鋼珠店而在停車場出口處撞到了車子的保險杆有關。雖說我們一直沒有特別留意,不過車子行駛中所發出來的雜音確實比起以前來的大了些……不過反正大概也還能跑。


    比起這個問題,現在最麻煩的還是油箱快空了。


    在油表顯示沒油的燈號亮起來以後,我們的車又繼續開了五分鍾左右。現在我身上隻有九百圓,跟上次不一樣,這次隻要開進加油站,大概是沒辦法付錢出來了。


    話雖如此,車子的油一旦耗盡,我們這趟旅程也就玩完了……想了一下之後,我開始留意路邊的加油站——那種自助式的。


    沒過多久,我便找到了我所想要找的加油站。於是我很快地將車子開到並排的幾台加油機中最前麵一台旁邊,將車子停了下來。


    “車子要加油……”我對瀨津美說。


    “……喔。”


    “不過你別下車哦。”


    “…………”


    她沒有回話,不過我想她應該已經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推開車門下了車,跟著說明依樣畫葫蘆地將油槍塞進車子的油箱之中。加油站裏還另有一輛車,而裏麵的自動販賣機後麵也還有一棟建築。不過倒沒有看到類似店員的身影。我想他大概在房子裏算賬吧。


    看了牆上的說明,顧客應該在加油後持著賬單拿到那裏的房子裏頭繳費。


    ——以現在這個狀況,隻要我開了車就跑,應該是可以逃得掉才對……我看著這間沒有人積極服務而顯得悠閑的加油站,心裏得出了這樣的感想。


    23、24、25、26……


    加油機上頭的供油表,數字默默地往上跳著。和上一次不同的是,這次加油機跳表的速度似乎比起以前來得慢了很多。


    就不能快點嗎……我的心裏對這始終還沒到頂的供油表不斷催促著。就在油表跳過了40,不久就要加滿的時候……


    “歡迎光臨!”直到前一刻都還待在那棟建築物裏頭的店員忽然來到了我的身邊,對著我開口招呼。


    “需要幫您檢查壓縮機和清理煙灰缸嗎?”


    “咦?啊……不用,不用了……”


    “了解。今天有點冷,請小心別著涼了。”


    說完,他便開始為我的車子擦起了車窗。


    就在這時候,加油機的油槍跳滿了。在一聲提示音中,加油機也開始列印賬單。


    “啊,繳費要請您到那邊去哦。”


    他暫停了擦窗的動作,為我伸手指向方才那棟建築物裏頭的店員方向。我愣住了,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麽辦,我隻能手持著賬單茫然地站在原地。


    “先生,怎麽了嗎?”店員問。


    “嗯?啊……沒事,沒事……”


    不管怎麽樣,我都得先坐回車內,然後發動引擎。


    (……我到底……該怎麽辦才好……)


    方才那名店員幫我擦窗的動作現在已經進行到了後方的擋風玻璃。以現在的情況來說,隻要我猛踩一下油門,理應是可以逃得掉的,不過車號大概也會被記下來吧。這麽一來隻要遇上臨檢,肯定簡簡單單就會被逮到。


    ——不過如果要逃的話,也隻有現在這個機會了……我下定決心,用力猛踩了離合器,接著,就在我打算將排擋杆從空檔打向二檔時——


    “拿去……”


    忽然間,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瀨津美拿出了一隻信封,將信封口對著我。


    “咦?”


    “……拿去用吧。”


    信封裏有一張萬圓大鈔亮出了頭。


    “你、你……你有帶錢呀?”


    我一直以為她身上一毛錢也沒有呢——既然有錢,那我們這幾天根本不用過的這麽辛苦呀……


    “你為什麽不早說呀?”


    “你有問嗎?”


    “咦?這個……我……”


    “因為你沒問嘛。”


    說完,她又擺出了和以往同樣的態度,撇過頭就將視線移到了窗外。


    繳了錢之後,我又將老爸的轎車駛向了公路。油箱滿了,現金也有剛剛找回來的五千圓。然而,我最在意的還是方才的那件事。


    “我說你呀……”


    “拿去,我就隻有這些了。”


    “咦?”


    在我開口之前,她先一步將方才那隻信封遞了出來。


    “這可以用嗎?”


    “用啊……”


    我看了看信封,裏頭還另外裝了四張萬元大鈔。


    這些錢夠我們花上一陣子了……瀨津美遞給我的這些錢讓我不由得打從心底鬆了一口氣。然而,接著我倒是留意到了另外一件讓我覺得掛心的事情——為什麽,她身上會有這麽多錢?


    以我的情況來說,為了溜出醫院,我隻能隨手抓了幾千圓在身上,而她的情況卻和我不太一樣。我覺得這些錢好像是她預先準備好的。


    “我說……你之前不是說過你討厭待在醫院裏的七樓病房嗎?”我問。


    “……我也很討厭待在家裏。”


    “對啦,還有家裏。我也是……”


    ——第三次返家療養許可可是最後一次,沒有第四次了。我們這些七樓病房的病患隻能選擇死在家裏或者死在醫院。過去也從沒有人逃過這樣的命運……這是七樓病患之間口耳相傳的條文。我在腦中意識著這句話,同時對著瀨津美開口問道:


    “那你想去哪裏呢?”


    “…………”


    “這些錢不就是為了這種時候用的嗎?”


    我想起了她之前對我說過的話——她曾說想在自己身體還能行動的時候離開醫院和家裏,然後問我是要阻止她,還是要跟她一起走。


    “其實你有想去的地方吧?”


    “沒有啊……”


    “你都說沒有,這樣我怎麽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麽呢?”


    “……我沒有任何想去的地方。”


    她答話的同時,言語中透露出了一股落寞和哀傷的心緒。


    如果真如瀨津美所說的,她根本沒有任何想去的地方,那麽她身上這些錢,不就是為了一個沒有目的地,甚至不知道什麽時候啟程的旅行而準備的嗎……懷抱著這種心情,空虛而永無止境地等待下去,這樣的她讓我覺得牽掛,而她此時落寞的側臉似乎更肯定了我的揣測了。


    “……那,你又怎麽想呢?”她問。


    “我……我也沒有想去的地方。”


    “……你不要學我說話。”


    “我才沒有呢。”


    我們兩人在沒有任何目標地不斷開著車;出發前,我隻是憑著一股衝動想要逃出醫院。而她在離開醫院之前,則是自己一個人帶著空虛的等待心理,默默地準備著甚至不知道何時能夠成行的計劃,然而……


    “不管哪裏都好,我們找個地方去吧?”我說。


    “咦……”


    我想,至少我心裏確實是懷有這麽一種渴望。不論是什麽都好,我希望我能夠有一個明確的方向。


    “喂,你覺得淡路島怎麽樣?”


    “…………”


    “以我們現在身上的這些錢,要去淡路島可不成問題哦。”


    我想,去哪裏都好吧,隻要不是醫院或者家裏,隻要我們可以不斷地移動,去哪裏都好。然而,這樣並不代表著我們得毫無意義地到處遊蕩。而是能有一個明確的目標來引領我們前進。


    “你不會想去嗎?”


    “……不會呀……”


    她答了話之後,又一次循著她一貫的模式,別過頭便將視線移到了窗外。那雙眼眸此時也同樣望著視線那頭不知名的遠方。


    她到底……在眼睛裏頭看到了些什麽呢?她到底……又是懷抱著什麽樣的想法,懷抱著什麽期待而決定跟我同行的呢……


    ——一月二十五日晚間佐倉家客廳——


    “蒔繪小姐,不知道這些菜合不合你的口味……”


    “謝謝,我很喜歡可樂餅等等這些油炸類的食物呢!”


    我來到佐倉太太的家裏。這間屋子位在距離醫院很近的木造公寓裏頭。今晚我受邀來到這間屋子裏和瀨津美的父母一同共進晚餐。


    自從瀨津美和阿東優失蹤之後已經過了好幾天了。起初我們始終都待在醫院裏麵等待消息,不過結果是一點進展也沒有。因此,我提出建議,說我們在家裏等待各方聯絡會比較妥當,於是我就負責等電話的工作,每天都來到佐倉太太家裏叨擾。


    幾天下來,讓我覺得非常不可思議的是,醫院竟然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從原先不小的騷動中歸於平靜了。扣除掉偶爾會想起這件事兒跑來大罵一番的阿東先生,還有請了積得多到不像話的年假而在醫院裏頭閑晃的我之外,其他的人似乎已經完全把那兩名溜出醫院而失蹤的病患忘得一幹二淨了。


    “話說……蒔繪小姐幾歲了?”


    “嗯?啊……二十六了。”


    “這樣啊?好年輕哦。你有小孩了嗎?”


    “沒、沒沒沒有啦!別說小孩了,我連個男朋友都沒有呢。”


    我被問的神經都豎起來了,拚了命地猛搖頭——我們在偶爾閑聊的過程中一口一口地一起吃著晚餐。


    他們將自己的女兒——目前行蹤不明的瀨津美的相片——掛了好幾張在屋子裏頭。


    “令千金長得真是漂亮……”


    “蒔繪小姐也不遜色喔。”


    “啊哈哈,你過獎了,謝謝。”


    我稍微應和著陪了笑臉。我的笑聲也許不太自然,不過我也不是故意的。畢竟之前我坐在一樓櫃台的時候曾經看過她幾次,她長得真的非常漂亮。我原以為她是國中生或者小學生,不過沒想到她現在竟然已經二十二歲了。


    我看著那張照片,即使我和她都是女性,但我仍然會被她美得不可思議的外貌給深深


    吸引住。


    “對了,蒔繪小姐,你覺得這樣的菜好吃嗎?”


    “嗯?哦,我是很愛吃啦……”


    我看著照片,正伸手欲拿盤子裏的炸薯條時,佐倉太太對著我開口問道。


    “小女其實很討厭吃馬鈴薯呢。”


    “咦?可是……我記得瀨津美喜歡吃的東西不是馬鈴薯嗎?”


    “嗯,不過……她其實不是一開始就喜歡的。”


    佐倉太太說的話讓我覺得驚訝,一方麵這句話跟我過去所聽到的不太一樣,而她提起這件事時,說話的語氣也明顯變了樣。


    “其實剛開始的時候……是我搞錯了。”


    “……搞錯了?”


    “嗯,我以為她喜歡,所以每天為她做了帶回來的……我以為我找到了她喜歡吃的菜,因此非常高興。”


    “那瀨津美呢?”


    “她呀,每天我帶炸薯條回來的時候,她都會乖乖地全部把它吃完,因為她不想讓我覺得失望。”


    說著說著,她也伸出了筷子夾了一塊炸薯條然後接著把話說完。


    “她就是這樣的孩子……”


    她神情落寞地喃喃吐出了這句話後,也抬頭將視線再次移回到了瀨津美的照片上麵。


    瀨津美的照片在屋子裏隨處可見。而裏麵的她看來也都非常漂亮可愛。不過,她臉上的笑容,似乎都讓人覺得她其實是在強顏歡笑。


    (……就算自己身上的痛楚可以忍,但別人心裏的痛楚,她卻怎麽也無法承受呀。)


    如果真是如此,那麽——那麽佐倉太太搞不好其實早就察覺到瀨津美討厭馬鈴薯,但她自始至終隻是裝作自己不知道而已……我不知道我的揣測是不是正確,不過也許當兩人相互用盡心思要體諒對方的時候,是不是結果就會變成這樣呢?變成兩個人都會被那看不見的體貼束縛,造成彼此身上難以承受的痛苦。


    “所以呀,蒔繪小姐,雖然我不知道她到底為什麽決定這樣做,不過我其實覺得很高興呢。”


    “…………”


    “因為她可以在人生的最後……好好任性一次。”


    聽到她這麽說,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麽答話,隻能默默地聽著。


    我想佐倉太太的想法其實並沒有錯。而現在的我,似乎也終於可以理解了。


    “我這個當人家母親的,會有這樣的想法是不是很奇怪呢?”


    “我不知道耶……”


    麵對她的提問,我老實地回答了。畢竟這個問題跟從來不會生病的我實在扯不上關係,因此也很難理解。而我也無法想象一個為人母的,在麵對女兒遇上這樣的遭遇時,究竟會用什麽樣的方式為女兒著想。


    ……然而,我想如果這個家庭裏頭,這樣的生活已經持續了將近十年,那麽為人母的,會有這樣的想法也許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也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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