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


    極濃的黑暗中點綴著星星點點的碎光,邊緣尖銳的巨大碎片旋轉閃耀著。


    隨著時間的推移, 莫奕逐漸地發現了自己記憶中某些奇怪的空洞, 就像是一張巨大的布料上襤褸的破洞, 隻憑借主要的纖維將整塊布料勉強地連接起來。


    他以前不是沒有仔細地回想過自己的經曆和過去——尤其是他在自己的記憶中尋找聞宸的存在時, 但是不知為何, 他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記憶有任何的不對勁。


    就像是某種暗示似的,讓他忽視記憶中的不協調感。


    這種手段莫奕熟悉的很, 遊戲正是這樣子讓死去的玩家人們中的記憶裏消失,很顯然這種手段也用到了他自己的身上,隻不過遊戲抹除的並不是某個人在他記憶中的相關信息——現在看來,似乎是所有和那個項目有關的所有印象。


    而這些碎片中的畫麵就像是關鍵性的纖維似的,被整個填補進莫奕頭腦中殘缺不全的布料裏,它們繃緊拉長,將那些被隱藏在自己頭腦中的模糊記憶喚醒, 扯起破碎的殘片,一點點地補全他的記憶。在觸摸到第一片碎片時莫奕沒有太大的感覺, 而當他從第二個碎片中回來時,就非常明顯地感覺到了變化。


    那是一陣劇烈的疼痛。


    猶如鋒利的刀尖在大腦中瘋狂地攪動, 猶如頭腦深處的某種屏障被撕碎,無數破碎的畫麵仿佛決堤的洪水似的湧入他的腦海, 令人駭然的狂暴疼痛無情地切割著神經, 順著四肢百骸蔓延開來,他難以抑製地打著哆嗦,渾身上下都被冰冷的汗水浸透。


    意識仿佛也在疼痛中變得模糊起來。


    恍惚間, 他似乎察覺自己正站在某個狹小而黑暗的空間內。


    被潮濕的氣候浸泡的發黴的牆壁斑駁剝落,發出難聞的腐朽味道,封閉的空氣渾濁而惡臭,黯淡而破碎的光線從頭頂照射下來,無數細小的灰塵在狂亂地飛舞,猶如被困住的蠅蟲正在急切地衝撞著眼前無形的囚籠。


    眼前緊緊關閉的鏽蝕鐵門在他的眼中看上去仿佛是某種漆黑而高大的怪物,無形的壓力黑沉沉地籠罩下來,幾乎令人無法呼吸,身周的所有景物仿佛都被放大成了數倍似的,一切在他的眼中看上去都是那麽的怪異和離奇。


    冰冷潮濕的感覺在瞬間攫住了他,他有些遲鈍地低下頭——


    一雙營養不良的,瘦黃羸弱的腳赤裸裸地站在肮髒堅硬的地麵上,小小的腳趾無助地蜷縮著,打著哆嗦。


    莫奕頭腦中一片混沌,滾燙的太陽穴劇烈地跳動著,他下意識地伸出手。


    一雙同樣瘦到脫相的瘦小手掌出現在了視線內,細骨伶仃的手腕仿佛稍稍用力就能折斷,瘦如雞爪的小手指上布滿汙泥,手臂上營養不良的暗黃色皮膚皺皺巴巴,新的和舊的傷痕層層疊疊,醜陋的疤痕尚未消失,就有新的皮肉撕裂的痕跡覆蓋上來,堆積的觸目驚心。


    但是除此之外仍然能夠認出,這是一雙屬於孩童的手。


    他的意識清醒,但是渾身上下卻難以抑製地劇烈顫抖著,體溫流失的麻木感幾乎使他感受不到疼痛。被刻意忘卻的恐怖回憶終於衝開封閉的大門重新湧回腦海中,莫奕無法更清楚地認識到自己身處何處——


    這裏是萊德孤兒院的禁閉室。


    眼前巨大到近乎怪物的漆黑鐵門發出一聲刺耳的呻.吟,一絲慘白的光線順著緩緩擴大的縫隙流淌進來,將黑暗渾濁的禁閉室內照亮些許,有黑黢黢的影子攢動著,遮擋住投射而來的日光,莫奕眯起被光線刺痛的雙眼看向門口,隻見一個高大臃腫的身形站在敞開的門口。


    它仿佛是由往日陰影聚攏起來的模糊形象,斑駁到最後隻剩朦朧的幻影,遠處的麵孔仿佛被灰色的濃霧遮蔽。


    莫奕聽到細小如蚊蚋的聲音從自己的口中發出:


    “女士……”


    那陰影伸出扭曲的胳膊推攘著他向前走去,莫奕踉踉蹌蹌地在倒在濕冷的地上,然後又手腳並用地爬起來,瘦小的身子因寒冷和饑餓而顫抖著,那被濃霧籠罩的布滿油汙的圍裙出現在了他的視線,巨大的力道卡在他的肩膀上將他提起來,幾乎將他的骨頭拗斷,無數渾濁的濃霧湧來構匯聚成無數或高或矮的人群,粗魯而惡意的細小聲音化為利刃從四麵八方刺來:


    ——“小偷”“怪胎”“賊”


    莫奕仿佛整個人被割裂成兩個極端,成熟的自己從瘦小的軀殼中抽離開來,麵無表情地站在旁邊,猶如旁觀者一般冷漠地俯視著眼前的這一切,而另一個他則痛苦地蜷縮起傷痕累累的身體,汩汩流出的明豔血液將身體內的溫度帶走,顫抖而執拗地小聲辯解著:


    “……i made it……”


    那個高大扭曲的陰影背後躲著一個小孩,從她的背後無聲地窺視著他。


    莫奕看到幼小的自己繞過斑駁肮髒的牆角,向著被濃霧籠罩著的深深黑暗中走去,他看到自己掀起薄薄的幾乎被油脂膩成一個堅硬的殼子的被子,床單上靜靜地躺著一個醜陋的,肮脹的,被開膛破肚的人偶,是幾十年前流行過的機器人式樣,肚子上的布料被殘忍地剪碎,灰色的棉花散落在灰色的床上,似乎有人從裏麵毫不留情地掏出了什麽東西,然後又將外殼毫不在意地丟在一旁。


    他看到自己伸手將棉花仔仔細細地撿起重塞回玩偶的肚子裏,然後將剩餘的布料向內包攏,即使如此,它的肚子上也仍舊凹陷下去一大塊,上麵印著的花體字也由於變形而看上去有些滑稽可笑,但是即使如此,仍然能夠辨認出來上麵的內容:


    forever friends


    背後的不遠處,那個由陰影構成的小孩在薄薄的牆壁背後靜靜地窺視著他。


    莫奕看到自己盯著玩偶發著呆,漆黑的眼睛在瘦到脫形的臉上看上去大的驚人,黑洞洞的幾乎令人心裏發怵。


    ——他想起自己當初是怎麽做的了。


    記憶中籠罩著的迷霧仿佛瞬間散去,莫奕清晰地回憶起曾經的每一個畫麵。


    他看著幼小的自己手中珍惜地抱著那個破損的玩偶,緩緩地轉身,向著那個不遠處窺視著的身影一步步地走去,然後伸手,將手中的玩偶毫不在意地丟到了置於門口的垃圾桶中,然後冷漠地轉身離開。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對他是重要的,他對任何人也是如此,從未得到,就不會失去。


    從來沒有所謂的forever friends。


    隻有機器才不會背叛。


    所有的場景都變成了濃重的灰色煙霧,隨著劇烈的狂風而旋轉震蕩著逝去,猶如墨水滴入清澈的水中之後又被旋轉的激流衝淡打散,隻有那個瘦小伶仃的一個身影站在無數隨風散去的幻影中,執拗而孤獨地回望則他,仿佛是白色布料上洗不幹淨的墨色汙點——莫奕對疼痛的感知猶如隔著玻璃的遙遠聲響而變得模糊而遲鈍,他向後倒去,眼前再次出現了那片點綴著閃閃星光的墨黑空間。


    他仿佛睡了一個長長的午覺,隨著視力的恢複,知覺這才姍姍來遲。


    莫奕抬手按住自己隱隱作痛的額角,發出一聲細微的呻.吟。


    在萊德孤兒院的經曆對他來說實在是太久遠了,久遠到即使仔細回憶,也隻有某些模糊的碎片在腦海中閃過。而剛才所回憶起來的事件隻不過是他在幼年時期裏所經曆過的某個平淡的片段,比其他曾經受到過的不公正待遇幾乎不值一提,隻不過是他用能夠找到的舊零件造了個會動的小玩意,珍惜地藏在自己的破玩偶裏,接過被同一個房間的孩子汙蔑為偷盜,而被關了七天禁閉而已。


    但是緊接著,隨著第一塊拚圖被補齊,其他的記憶和畫麵也順理成章地補入腦海中,整個清晰的邏輯鏈條被扯起,從最久遠的時光開始一直蔓延到現在,他仿佛站在歲月的盡頭,手中牽著閃閃發亮的絲線,而在目力可及的最遠處站著那個瘦弱矮小的自己,瘦骨嶙峋的小手緊緊地牽著另一端,從遙遠泛黃的年代中凝望著他,那雙黑沉沉的陰鬱雙眼仿佛能夠穿透時間和空間的阻擋,直直地看向站在最遠處的莫奕。


    緊接著,他看到了絲線上連接的其他畫麵。


    從他在逃出孤兒院之後第一次接觸電腦,第一次試圖編寫代碼,到他第一次接觸到人工智能的理論,到他第一次摧毀防火牆,仿佛的天地地向著他敞開,他仿佛尋找著深埋於地下寶藏的淘金者,永無止境地貪婪挖掘著,饑渴地汲取著所能吸收的一切。


    邏輯鏈在最後一環上輕而易舉地咬合起來。


    莫奕回想起自己金盆洗手的真正原因。


    不是因為生命時刻懸於一線的危險,也不是出於被數股勢力搜尋懸賞的恐懼。


    而是無聊。


    自從one這個名字在國際上異軍突起,短短幾年內,他就擊潰了無數被奉為神明的頂級駭客所沾沾自喜的程序和係統,並且在僅僅隻有這些人一半年紀的時候就將他們遠遠地甩在身後,他在極端機密的數據庫內進出如入無人之境,世界上所有的牆壁都如同虛設,在尋找別人竭盡全力隱藏起來的秘密上,莫奕仿佛有種恐怖的天賦。


    或許是他走的太快也太遠,所以莫奕很快便感受到了無聊——他厭煩了毫無挑戰性的侵入與篡改,甚至厭倦了這個毫無挑戰性的職業,所以他將目光投向了自己最開始進入這個領域時,所接觸到的第一個令他目眩神暈的謎題。


    人類的大腦何其複雜,自我意識的誕生何其可貴,用電子構建出隻懂得機械計算的機器不是難事,而想要創造出一個懂得思考並且擁有感情的智能體……就幾乎等於創造一個新的物種,這近乎是入侵到上帝的權能的瀆神行為,是對整個世界構成的挑戰,也是幾乎不可能翻越的巨大屏障。


    從那天開始,one銷聲匿跡。


    整整十年。


    莫奕緩緩地睜開雙眼,無數近乎星辰的亮點在他身邊的黑暗中緩緩地旋轉著,之前他曾經觸碰過的碎片已經變得黯淡了下來,光滑而閃亮的表麵仿佛被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霧氣,其中的畫麵也變得朦朧而模糊,他的目光在上麵緩緩地劃過,然後停留到了接下來的那片碎片上。


    他伸出手。


    漆黑的幕布隨之降下,無聲無息無光無影的幾秒之後,清晰的畫麵浮現在了他的眼前。


    仍舊是聞宸的視角。


    但是此刻的他已經和上次大不相同了,曾經裸露出來的金屬手臂現在被柔軟的仿真皮膚整個包裹起來,運動起來流暢而逼真,看上去和真人已經幾乎沒有多少區別,手臂中摞著高高的一疊文件,最上方被牛皮紙包裹著的文件袋上印著半個鮮紅的印章,“絕密”兩個字在走廊中明亮蒼白的光現下看上去有些刺眼。


    莫奕注意到,文件袋上用板正的黑體印著幾個小字:


    project h.


    走廊的牆壁和地板是冷硬光滑的金屬,走廊的兩側是緊緊封閉的房間,平穩而有規律的腳步聲在空蕩蕩的走廊中回響。


    從遠處被金屬封閉的門中傳來微弱的聲響,聞宸的腳步下意識地一頓,將接受器內捕捉到的電磁波轉換成了滋滋作響的模糊人聲:


    “……事情怎麽樣了?”


    “很順利。”


    “那……江元柔那裏怎麽辦?”


    “切,就算知道了她能怎麽辦,難道她能反抗軍方嗎?”


    “我記得她以前不是很精明嗎?”


    “嘁,還不是因為她那個意外死掉的弟弟,然後整個人就像癔症了一樣非要接手這個她曾祖父以前的項目,好像是能量轉化還是什麽的……如果能成真的話是可以和死人溝通的,反正在道德上挺禁忌的,但是軍方可是不管這些,他們需要的是能無限轉換的巨大能源,反正如果這玩意兒能武器化的話,那可不得了。”


    “……我其實還是不太相信,這種東西也太玄了,怎麽可能真的造出來啊。”


    另外那個人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科學也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迷信嘛。”


    “反正……不管怎麽樣,今天就應該知道結果了,如果成功的話,上麵……”


    後麵的聲音變得模糊不清了,即使是機器中內置的信號捕捉器也無法再抓取到新的信息,聞宸剛才逐漸放緩的步伐開始加快了起來,手中捧著的高高一疊材料隨著他的步伐而上下顛簸著,那鮮紅的絕密印章在視線內劇烈地晃動著,眼前的走廊迅速地縮短,牆壁銀白色的拐角在視線內消失,巨大的實驗室在眼前瞬間展露出來——


    高高的穹頂由結實輕盈的金屬材料支撐起來,蒼白明亮的巨大頂燈將整個實驗室照的纖毫畢現,堅硬冰冷的合金牆壁筆直而高大,廣袤而龐大的空間卻毫不顯得空曠,無數巨大的屏幕鑲嵌在牆壁中,漆黑與銀白的機器將實驗室分割成井井有條的數個板塊,機器運轉的嗡嗡聲響與散熱係統的雜音交織,空氣猶如無法割裂的粘稠膠質,緊繃而焦躁的氛圍蔓延著。


    每個人都麵色蒼白,眼底青黑,目光中倒映著神經質的狂熱。


    聞宸的目光在整個實驗室內迅速地掃過,縝密而精準地定位到那個在最大的屏幕前趴著的身影。


    脊背瘦削,骨骼突起,整個人仿佛要被寬大的衣服吞沒。


    聞宸下意識地放慢腳步,緩緩地將手中的資料放到了雜亂的桌上空餘的一角,然後伸出手將椅背上的外套拿起,試圖給他蓋上——就在這時,極度安靜的背景中爆發出了歡呼聲,嘈雜的人聲瞬間將寂靜的實驗室吞噬,仿佛空氣都隨之沸騰起來。


    莫奕透過聞宸的雙眼看到,在桌子上趴著的自己掙紮著蘇醒,深重的疲憊堆積在他的眼底和緊皺的眉心,但是自己的眼眸隨著意識的蘇醒而逐漸地點亮,久違的興奮和喜悅出現在了他的臉上——看著這種情緒在他自己的臉上出現,莫奕不由得有些生疏和陌生。


    聞宸收拿著外套的手,視線內,那被仿真皮膚覆蓋的金屬指節正輕輕地摩挲著衣服皺皺巴巴的布料。


    沉浸在興奮中的自己扭頭攥住聞宸的手臂——或許是從聞宸的視角看世界的原因,莫奕清晰地感受到了聞宸機體的緊繃,近乎灼熱的溫度在那瞬間襲擊了他的上臂,仿佛是極度受熱而導致的高溫燒灼似的——視線中的自己微微地抿著唇,雙眼疲憊卻明亮,聲音沙啞地說道:


    “你看,成功了。”


    聞宸順著莫奕手指的方向扭過頭去。


    最高處的巨大屏幕出現在了他的視線內,隻見那漆黑的底色上方印著幾個清晰的字眼:


    模擬運行:完成。


    環境檢測:完成。


    正式上線。


    在最下方的屏幕上,深藍色的底色瞬間清空,變成了刺眼的蒼白顏色,上麵顯示著現在的日期:


    八月十四日。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小天使們給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_霧入亓荼. 1枚、annadoyle 1枚、一沐魚一 1枚


    感謝小天使們給我灌溉了營養液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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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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