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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鮮血飛濺, 肉體殘破,發出了一聲巨響。


    然後他就恍惚覺得身體好像一點點輕起來,飛到了高處。


    向下俯瞰著,地上的草坪此刻黑乎乎的, 可以看到兩個人趴在上麵。


    周圍似乎靜寂了很久, 嘈雜的人聲終於響了起來, 原本黑洞洞的樓宇工地,燈火也開始大放光明。


    有人匆忙趕過來, 有人驚恐萬分地在打電話。也有人看了地上的人一眼,就開始轉過身嘔吐。


    邱明泉呆呆地看著左邊那具屍體。殘破,血汙遍布,疲憊得顯出一點老態的臉上和身上滿是被生活壓榨留下的灰暗痕跡。


    這人的臉……邱明泉打了個冷戰, 明明就是他自己。


    對,是他。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在他身體旁邊, 還有另外一個陌生男人。


    就算在漆黑的夜裏, 也依舊看得出眉目分明, 鼻梁英挺,長眉濃如劍鋒。眼睛閉著, 臉頰上依稀有著血跡。


    這人又是誰呢?


    救護車的呼嘯聲終於尖銳地響起來, 穿著白大褂的人急匆匆跑來, 地上的兩人分別被抬上擔架。


    邱明泉的意識茫然地跟了上去, 狹窄的救護車空間裏, 隻聽見模模糊糊的聲音:“什麽人啊?怎麽一個衣冠楚楚的,另一個隻穿著破背心?”


    “好像一個是申楚集團的總裁,一個聽說就是個建築民工。”


    “啊……這樣。”救護車裏繼續忙碌著,沒有人再去看那個衣著破爛的、已經完全失去生命體征的殘破身體。


    邱明泉茫然地看著救護車裏的自己,終於想起了一切。


    晚上,他不過是為了節省一點電費,這才偷跑到沒完工的大廈天台來乘涼,一覺醒來,就莫名其妙地遇見兩個人爭吵。


    他睡在邊上的雜物堆陰影裏,隻茫然地看了十幾秒,其中一個就歇斯底裏地撲上去,糾纏之中,另一個人就掉下了萬丈高樓!


    謀殺,還是失手,他甚至都沒有看清楚,就想也沒想地急撲了上去,想要拉住那個人。


    然後,腳下不知道被什麽絆了一下,隻堪堪抓住那個人的手臂,就隨著巨大的慣性一起掉了下去!


    沒有什麽傳說中的往事一幕幕回放,也沒有什麽定格般的時間凝固,隻有魂飛魄散的驚恐。


    他就這麽……死了?這是倒了什麽八輩子血黴?


    車廂晃動得厲害,空中的邱明泉忽然看見,自己的左手牢牢攥著一件東西!


    一塊玉石吊墜。圓潤如同鵪鶉蛋大小,扁扁的,還帶著溫熱。


    ——那不是他的,他這窮苦的一生,從沒有任何機會佩戴任何這種華而不實的飾品。


    片刻之前,他揪住了那男人的衣領,從空中掉下來,那個吊墜就從那人脖子上被揪下來,留在了他的掌心,至今餘溫未退。


    ……得還給人家啊,他迷糊地想。


    很快救護車到達了附近的醫院,值班的醫生開始忙亂起來。


    忽然地,擔架邊有個年輕的男人撲過來,死死揪住了那個英俊男人的擔架。


    “睿哥!求求你不要死!……”他嘶吼著,整個人都陷入了歇斯底裏的狀態,大滴的淚水不停地落下。


    從側邊看過去,這是一個麵容秀美的男人,可是現在,那張秀氣的臉卻慘白,猶如來自地獄的冤魂野鬼。


    啊,對了,片刻前,就是這個聲音在激烈地爭吵,吵醒了蜷縮在天台上的他!


    “求求你們救他,醫生!……”那男子踉踉蹌蹌地跟過來,拉住醫生。薄薄的單眼皮下,一雙鳳目裏布滿血絲。


    邱明泉怔怔地看著他,這麽一個好看的男人,怎麽就這麽狠心,能把人推下樓去呢?


    “高空墜樓,嚴重的多發傷!”有大夫奔到邱明泉的屍體麵前,開始檢查和急救,可是很快就搖了搖頭——脈搏探測不到,呼吸停頓,瞳孔放大,沒有基本的生命體征了。


    “劉大夫,這個傷員還有一點意識!”


    邱明泉有點恍惚,這時候,他才開始渾渾噩噩地想起來,這就死了的話,自己身後的事又該怎麽辦。


    爺爺中風癱瘓在床,十幾年前去世了。


    奶奶的眼睛因為長期的糖尿病得不到有效控製,也幾乎看不見了。自己這麽撒手而去,誰又能照顧她呢?


    心裏的難過一點點泛起來,鈍痛如同強硫酸,腐蝕著整個胸腔,直到壓迫得他想要蜷縮起來。


    搶救台上,那個英俊男人的眼睛,卻微微睜開了。


    他散焦的眼神慢慢轉向了一邊,看著隔壁病床上毫無氣息的屍體。


    他在看自己的手!


    不知道為什麽,雖然那個英俊的男人沒有發出聲音,可邱明泉就是有這個感覺:他想要屬於他的那塊玉石!


    “不好,心跳驟停!”


    炫目的鮮紅色忽然從那人的咽喉噴出來,旁邊的機器上,心電圖激烈地跳動幾下,然後就變成了一條冰冷的直線。


    就在這個時候,空中的邱明泉,忽然看到了叫他一瞬間毛骨悚然的畫麵。


    那英俊男人的眼光轉了一個向,詭異地迎上空中邱明泉的視線。


    “你拿走了我的東西,是你!”他原本快要閉起來的眼睛,忽然睜開了。


    他死死地盯著邱明泉,嘴巴明明沒有任何翕動,可是邱明泉卻詭異地聽到了一個聲音:“你欠我一條命。我會纏著你的!”


    我還給你啊!我不要你的東西——


    英俊的男人死死地盯著邱明泉,目光忽然變得漆黑猶如深淵,好像要將他整個吞噬進去……


    “啊啊!”邱明泉滿頭冷汗,又一次在1988年的深夜裏驚醒過來。夢裏的一切纖毫畢現,就如同發生在昨天。


    他小小的身體蜷縮在硬板床上,死死地捂住了嘴巴,不讓自己發出尖叫,以免驚醒一邊的兩位老人。


    可睡在他右邊的奶奶還是醒了,老人年紀大,睡得不沉,身邊的孩子夢魘,在狹窄的一張床上都會敏銳地感覺到。


    “小泉,又魘住了麽?”老人側過身問。


    連著好幾天了,這孩子每晚上都從夢裏驚醒,有時候大叫一聲,有時候又渾身發抖,可問他夢見了啥,他又說記不得了。


    老人在心裏歎了口氣,這孩子,從小就沉默少話,沒有同齡孩子機靈討喜。


    剛剛把他撿回家的時候,也是看不出來的,可是越是越大,就越來越明顯了。


    這晚上老是夜驚,渾身又是發抖、又是冷汗黏膩,別是生了什麽病吧?


    她擔憂地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額頭,果然汗水一片,就連鬢角裏都全是濕漉漉的。


    “奶奶,我沒事。”邱明泉用很輕的聲音說,瘦削的身體挺得筆直,微微發抖的手伸出來,安慰地在奶奶胳臂旁蹭了蹭。


    “嗯。那就乖乖睡,奶奶在這兒呢。”老人感覺到他的額頭的確沒有發燙,也就放下心,慢慢重新睡了過去。


    邱明泉屏住氣,竭力讓自己粗重的呼吸一點點平複下來。


    在漆黑的夜裏,他睜開眼,看著身邊的老人。


    這還是二十幾年前,爺爺還健在,正躺在另一邊呼呼大睡。奶奶的容顏也沒有那麽老邁,和幾十年後的蒼老病弱有著很明顯的差距。


    邱明泉心裏酸酸的,眼淚有點想漫出來。


    好半天,他才轉頭望向了窗外。


    80年代末的夜晚,沒有後世那麽多的燈光。


    這是東申市的郊外,狹小的貧民聚居地,從小窗子裏看出去,夜晚黑得很純粹,沒有汙濁的空氣汙染,遙遠的星辰也比後世要明亮。


    對比著前世的記憶,很多在腦海中早已湮滅的東西都對比鮮明,讓他充滿茫然的同時,也有著抑製不住的好奇。


    幾天前從後世的摩天大樓頂上墜亡,他整個靈魂竟然回到了小時候的80年代末,回到了原先自己的軀殼裏。


    ……天台,爭吵。陌生的英俊男人,臨死前的恐怖眼神。


    邱明泉猛然閉上眼,不安地握緊了手指。


    這一切,是怎麽回事呢?


    遍地的電腦、手機,現在根本看不到的高樓大廈,花紅酒綠。


    這些記憶如此鮮活,整整三十多年的生活軌跡,還有那些悲苦人生……不不,那不是假的,絕對不是。


    他的手,顫抖著伸向了枕頭。觸手處,溫熱而細膩。


    一個冷厲的聲音瞬間在他心中炸響,帶著無盡的冷意和憤怒。


    “姓邱的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敢丟開我,信不信我殺了你!”


    邱明泉的手飛快地離開了那塊玉。果然不是夢!


    那個英俊男人的鬼魂,竟然也跟來了這一世!……


    劉東風疑惑地看了看廠門口嶄新的招牌,“東申市真空電子器件公司”的字樣,金燦燦的底子,黑色的正楷字,看上去,是新換的呢。


    “小劉啊!你過來,幫我去買碗熱豆漿。”廠門口的一間包子鋪裏,他的同事張俊啃著碩大的肉包子,頤指氣使地發話了。


    他比劉東風大上幾歲,根本不是什麽正經警校畢業,卻在這一次的轉正中,堂而皇之地搶了本該屬於劉東風的名額。


    原因無他,是個不大不小的關係戶。這不,還沒剛剛轉幾天,這些天麵對劉東風,就明顯不客氣起來。


    劉東風猶豫一下,隻好轉身離開隊伍,向著街道盡頭的早點鋪走去。


    ——沒辦法,隊裏誰都知道,派出所所長是這張俊的二叔。


    邱明泉沒注意到劉東風就在這裏,身邊,一個老頭和一個中年人排在隊伍後麵,而隊伍的長度,還在增加。


    “大爺,您是這家廠子的職工家屬啊?”中年人閑著無聊,開始和老頭聊天。


    “我侄子是廠裏工人,他家去年買了第一批股票,今年春節,真的分紅了!”老頭眼睛發亮,“說是能分百分之十幾的紅利,我們家一琢磨,這可不比銀行存款差!”


    旁邊就有人附和著:“可不是麽,再說了,聽說現在有的股票,還能轉手交易呢!進可分紅,退能轉讓,好事啊!”


    有人就懷疑了:“真能轉讓?我咋沒聽說真空電子的股票能買賣啊?”


    忽然,就在眾人身前,一個清亮的男孩聲音不緊不慢響了起來:“沒錯。已經有股票可以買賣了,不過現在真空電子還不在其中。”


    眾人這可就吃了一驚,排在隊伍裏的,怎麽還有個半大的孩子呢?


    排隊的中年男人又驚奇、又好笑:“你個小娃娃,誰告訴你的啊?”


    占據了某人身體的封睿微微一笑,昂著頭看向眾人:“前年9月,延中實業與飛樂音響兩隻股票就已經率先允許在櫃台交易了。地點嘛——我爺爺說,就在靜安區。工商銀行的信托投資公司,下麵開了個靜安證券部,那裏就能買賣。”


    這一下,排隊的老老少少全都鎮住了。


    這說得有板有眼的,可不像是胡說啊!


    “你……你爺爺說的?”那中年男人試探著問。


    邱明泉點點頭:“看報紙啊,叔叔。我爺爺說,報紙上都是公開的信息。”


    有人恍然大悟:“那今兒,也是你爺爺叫你來買這家的股票嗎?”


    邱明泉一本正經:“對呀,我拿著爺爺的身份證來的。我爺爺說,買股票是國家提倡的、銀行允許的,聽國家的話,一定沒有錯。”


    原本還有點忐忑的人群看著他那天真可愛的小模樣,都轟地笑了。


    就在這時,隊伍的前麵忽然騷動起來,一直有序的人群開始向前擁擠,工廠大門打開了!


    財務部的工作人員大聲吆喝著:“大家不要急,不要擁擠!八點鍾開始發售,請準備好身份證!”


    靠近大門的地方,擺上了長條桌,十幾名會計人員緊張地開始擺放股票本和財務章、發 -票簿。


    這個時候,壓根兒沒有計算機,所有的登記都是人工手寫,這十幾萬股票的售賣,就是一千四百五十張紙質的股票,每張100元麵值,花紋清晰,似乎還散發著剛出印刷廠的油墨香。


    排在第一位的一個中年女人直接就掏出了一千元錢,第一個買下了十張股票,喜滋滋地離開了。


    第二個、第三個,眼看著有人抱著厚厚一疊股票喜笑顏開走出來,後麵排隊的人開始焦急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嚷嚷:“會不會賣完了?!不能叫一個人買那麽多吧?”


    “對對,要限製!我們大清早的,凍得不行,難不成叫大家空著手回去?”


    劉東風抱著一杯豆漿跑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人群越來越紛亂的時候,原本筆直的排隊變得紛亂起來,很多人開始嚐試往前擠去。


    他心裏“咯噔”一下,糟糕,臨來時隊長特意叮囑他,看好這裏的治安,張俊沒什麽經驗,別叫現場出現什麽異常狀況。


    特別是人多時,附近流竄的小偷知道這裏人人身上帶著大量現金,尤其危險!


    他三兩步衝過來,衝著包子鋪門口的張俊急切地叫:“張哥,我們去維持秩序,別出亂子!”


    張俊厭煩地看他一眼:“大驚小怪,幾百號人能出啥問題,你去盯著點就是了。”


    他一把接過劉東風的豆漿,縮回了包子鋪邊的爐子旁,蹺著二郎腿。


    一個編製外的毛頭小夥子,裝什麽責任感!這鬼天氣,冷死人了!


    劉東風咬咬牙,轉身獨自跑向了工廠大門。


    情形不對,擠在門前的群眾越來越焦慮,嘈雜的聲音沸反盈天,而人流裏,似乎有幾個形跡可疑的人!


    邱明泉排隊靠前,現在也看出了事情有點不對,借著人小靈活,硬是沒被人群給擠出去。


    好不容易排到他麵前,他正要伸錢過去,旁邊一個大媽卻忽然擠上來,毫不客氣地硬搶在前麵,一疊鈔票拍在財務人員的桌上:“我買五千元的!”


    “別插隊啊!那個女的,自覺點!”後麵的人急了。


    “就是就是,不準加塞!”


    封睿也急了:“你怎麽這麽沒用的?快把她推開!”


    邱明泉一猶豫:“我……我下不了手,要不你來?”


    “開什麽玩笑!本人從來不打女人,何況這種老婦女。”封大總裁義正言辭斷然拒絕。


    就在兩人你謙我讓的當兒,那個女人已經飛快地買完了股票,喜笑顏開地離開了。


    邱明泉趕緊拚命擠上去,完成了登記和購買的過程,除了留了些備用的錢,剩下的兩千元全部換成二十張百元麵值真空電子的股票,費力地擠出了人群。


    大冬天的,差點擠出來一身汗。


    他一眼看見旁邊的包子鋪,趕緊跑過去,正要買兩個肉包子墊墊肚子,忽然,就聽見那個胖女人尖銳的聲音號叫起來:“啊啊!我的錢,我的錢包被偷了!”


    邱明泉訝然抬頭,就看見一個身影矯健如飛,狂奔著向人群邊上奔去:“別跑!”


    一個戴著帽子的小個子男人,忽然拔腿狂奔,身後的年輕片警緊追不舍,兩人奔跑的方向正向著這邊而來。


    距離包子鋪還有幾步之遙,後麵的年輕人一個餓虎撲食,猛地把前麵的小偷狠狠撲在地上:“別跑!跟我回警察局!”


    封睿忽然好奇地開口:“這人不是你那鄰居?”


    邱明泉一愣,仔細一看,還真是東風哥!


    就在這片刻間,忽然地上的小偷手腕一翻,從棉衣裏亮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劈麵就向劉東風刺去。


    劉東風猝不及防,沒想到這個歹徒帶著刀,用力一躲,這一刀就在脖頸邊劃出一道血痕,立刻,鮮紅的血就湧了出來!


    那個小個子男人眼中血紅,一刀又一刀揮舞著:“去死吧!”


    周圍的群眾猛然驚呼起來,那刀寒光閃閃,劉東風身上血跡嚇人,一時間也有幾個人猶豫著想要上前,可是劉東風卻急了,這個歹徒極其瘋狂凶狠,不能傷害到無辜群眾!


    “大家不要過來,歹徒有刀!張哥,快來幫忙!……”他忍著痛高呼。


    包子鋪裏,蹺著腿烤火的張俊騰地站起來,又心驚膽戰地坐了下來。


    劉東風那倒黴小子,別是快死了吧,身上那麽多血!


    不不。不行……他不能上去,萬一自己也被捅上一刀呢?他的腳像是被釘在了地上,微微打顫。


    邱明泉看了身邊這穿著警服的年輕人,皺了皺眉:“警察叔叔?”


    張俊迎著他清澈的目光,忽然就惱羞成怒:“小兔崽子,給我滾!”


    邱明泉詫異地看看他,猛地站起了身,隨手抄起了包子鋪剁肉的那把菜刀。


    張俊一抬頭,正看見麵前這孩子冷靜到詭異的眼,嚇得就是往後一縮。見鬼了這是什麽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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