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暈過去之前那一刹那,胡海的腦內推理過程,可以寫成一篇小論文。


    總結來說,那就是他穿過來的這個時間節點糟透了,手足已經殘害,忠臣已經屠戮,要通關難度簡直是地獄級別。


    胡海悠悠醒來,歎了口氣,自我安慰道:總比一睜眼,看到底下有人指著一頭鹿說是馬稍微好點——雖然晚了點,總歸還沒晚到無法挽回。


    他一醒來,便有個太醫模樣的人上前察看。


    “陛下醒來便無大礙了。再取冷水巾擦臉。”


    內侍跪地托著金盆清水,侍女柔荑打濕巾布。


    胡海一擺手,探頭瞅著那盆水……裏麵的倒影。


    隻見水中青年高鼻深目、稱得上年輕英俊,黑衣高貴,眉宇間卻又有幾分可親。想來始皇巡遊,願意從十八個兒子裏帶上他,不全是因為幼子的緣故,這張臉看著也是賞心悅目。


    胡海對影自照了半天,暈倒前愁雲慘淡的情緒倒是沒了,喜滋滋盤算著,他現在好賴也算大秦第一高富帥呢。


    胡海望向殿外,隻見霞光萬丈——也就暈了沒兩個時辰。


    想起暈倒前的對答,胡海左右看看,問道:“方才那個小內侍呢?就是回朕話的那個。”


    這話一出,滿屋子內侍、侍女跪了一地。


    與此同時,就聽殿外傳道:“郎中令趙大人求見。”


    伴著這聲通傳,殿外人不等準許已經大步走進來。


    隻見來人身著綠色廣袖袍服,足踏方口齊頭翹尖履,頭戴彰顯著天子近臣身份的高山冠;生得高大魁梧,眼角略有細紋,望之五十如許、氣勢不凡。


    胡海聽得“郎中令”這個官職,便知是趙高。


    論起來,他能對這些細節如此了解,還要多謝那篇與亡國之君談戀愛的小說——作者真是於史料上下了功夫的。胡海有點愧疚了,不該給人家差評的。


    沒想到這趙高長得還不錯,聽聲兒也不像被閹過的1。


    胡海在腦海裏搜索了一遍跟趙高有關的曆史知識,多半還是剛從那篇晉江言情文裏看來的。


    這趙高本為秦國宗室遠親,父親是個文法官吏,母親是獲罪之身,照著《史記》裏的說法,“趙高兄弟皆生隱宮”。隱宮,乃是刑滿人員工作之處。《史記》又說,趙高是“宦人”,有“宦籍”。不過秦朝“宦人”“宦官”都是天子近臣之意,並沒有後來太監的意思。


    趙高如此出身,可謂卑微低賤,卻努力上進,善大篆,通律法。秦統一文字,便有趙高做《爰曆》六章。怎麽也算人才的趙高,入了秦始皇的眼。秦始皇讓他管理皇帝車輿,兼行符璽令事,管事二十餘年;還讓趙高教幼子胡亥判案斷獄。


    這個趙高,可與後世人們印象中隻會尖著嗓子“指鹿為馬”的趙高不太一樣。


    後來有次趙高犯下重罪,蒙毅要按律處死他。結果趙高巧舌如簧,竟然使秦始皇赦免了他並複其原職。足見其機巧手段。


    等到秦始皇巡遊途中在沙丘宮暴卒、趙高與左相李斯因為擔心公子扶蘇繼位後對他們不利,便矯詔以始皇身份賜死扶蘇,推動胡亥繼位,為秦二世。當時公子扶蘇正遵照始皇的旨意,在上郡監督軍隊,協助大將蒙恬修築長城、抵禦匈奴。


    假聖旨一到,公子扶蘇是個實誠人,哭著走入內宅就要自殺。但是大將軍蒙恬畢竟吃過的鹽多點,警惕道:“裏麵是不是有詐啊?咱們跟皇帝再請示一下吧。”


    公子扶蘇說:“做父親的要做兒子的死,還有什麽好請示的呢?”


    於是公子扶蘇當時就涼了。大將軍蒙恬不肯死,被囚。


    秦二世聽說公子扶蘇已經死了,想著跟蒙恬也無冤無仇的,就想把人給放出來。結果這時候恰逢蒙恬的弟弟,蒙毅大將軍代始皇外出祈福歸來。


    對,就是前文想要按律處死趙高的那個蒙毅。


    有仇不報,就不是趙高了。


    他騙秦二世說,“先帝早就想立你為太子了,但是蒙毅一直規勸他,認為你不行。我們不如把蒙毅也一起殺掉算了。”於是把蒙毅也給逮住了,囚了。蒙氏兄弟最終一被殺,一自殺。


    曆史上,秦二世與趙高的瘋狂並沒有停止。趙高進言,說是皇上的兄弟姐妹背地裏議論,有不軌之心。而秦二世正為得位不正惴惴不安,於是秦二世的兄弟姐妹也都遭了秧,二十餘人無一幸免。


    殘害完手足,秦二世又要效仿自己的父皇東巡。途中趙高又說了,“陛下這次出遊,應該樹立自己的威信,把那些不聽話的官吏都誅殺掉。”可謂正中秦二世下懷,沿途百官也倒了大黴。


    再後來趙高設計害死李斯,又迫秦二世自殺,若不是不得人心,隻怕還真能篡位。


    胡海梳理到此處,不禁感歎,這秦二世和趙高,簡直就是禽獸中的比翼鳥,惡棍裏的雙節棍啊。


    趙高徑直走上殿來,與他高大沉穩的外表不同,近看隻見眼珠子骨溜溜轉著,微有聰明外露之相,道:“臣已將那內侍當庭斬殺。”


    胡海一驚,一股寒意直衝腦門,“當庭斬殺?!”


    “正是。此等多嘴多舌,禍亂君王的奴才,要來何用?為天下計,大義滅親,這正是為君者該有的氣魄。那內侍胡言亂語,致使陛下受驚暈厥,能得一死,已是便宜他了。”趙高說起話來,語速偏快,對著一國之君,語氣裏竟有點說教意味。


    胡海這才知道,為什麽自己隻是一句問話,那小內侍卻嚇得汗出如漿。


    這趙高,怕是不許秦二世身邊有敢講真話之人吧。


    那小內侍不過十四五歲模樣,隻因答他一問,便失了性命,落個被當庭斬殺的下場。


    胡海心中驚痛。


    趙高見一向對自己服服帖帖的年輕皇帝,這會兒一言不發,隻是盯著虛空出神。他心下起疑,卻是斥責一旁的太醫道:“太醫,不是說陛下龍體無礙了嗎?快再給陛下看過!”


    那太醫卻是袖手不動,拖著長音道:“趙大人若是信不過下官醫術,不妨另請高明。”


    今時今日,竟然還有人敢懟趙高?


    胡海看向此前自己並沒留意的太醫身上,起了交好之心,問道:“閣下如何稱呼?”


    年輕的皇帝如此尊稱,那太醫斂容,長揖道:“下官夏臨淵,因性情魯直,不常行走於貴人之前。今日事出倉促,恰逢下官當值,才得為陛下診病。”


    “哦……”胡海想了想,從不記得叫夏臨淵的曆史名人啊,“夏卿師承何人?”


    夏臨淵傲然道:“下官醫術乃是家傳——先父夏無且。”


    胡海茫然想了想,也不認識什麽夏無且啊——可是這太醫為啥滿麵驕傲的樣子。他瞅著夏臨淵昂首挺胸的模樣,忽然福至心靈,一拍腦門,指著他叫道:“秦王繞柱走!”


    這夏臨淵他爹,就是那個“以其所奉藥囊提軻”,救了正在繞柱走的秦始皇一命的夏無且啊!


    當初風蕭蕭兮易水寒,荊軻圖窮匕見刺秦王。荊軻追著嬴政刺,嬴政繞著柱子跑,眾臣入殿前都解了佩劍,危急時刻,一個藥囊天外飛來。事後,嬴政還賜給了夏無且二百鎰黃金,說“無且愛我”。


    有這麽一位忠君護主的父親,難怪夏臨淵敢懟趙高了。


    趙高見年輕的皇帝暈了一次,醒來言語行動大變,且不複從前待己親密信任,心中疑忌,卻是不動聲色辭別後,召了屬官,詢問,“可是左丞相來見過陛下了?”這說的是李斯。


    待得知無人覲見後,趙高百思不得其解,一時倒忘了那個敢對他不敬的太醫。


    夏太醫送來親自看著煎的壓驚藥之後,也退下了。


    暮色四合,胡海透過打開的長窗,望見庭中,內侍們正用成桶的水衝洗著石階。


    石階上猶有淡去的暗紅痕跡,在夏夜裏泛著中人欲嘔的腥氣。


    當庭斬殺。


    趙高吐出這四個字時毫不在乎的模樣,一遍一遍在胡海腦中回放。


    生於和平年代,胡海第一次直麵這樣的血腥,終於有了幾分|身在異世的實感。


    胡海有點憂鬱,想他一個半吊子哲學家,是打得過西楚霸王呢,還是搞得過流氓高祖?


    不如投降。


    不過投降之前,好像可以……先搞一搞趙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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