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澤爾……”


    黑暗中似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很……溫柔的聲音。


    循著聲音,困乏又疲憊的雙眼勉力掙紮起來,許久,才掀起沉重的眼皮,脫離黑暗的桎梏。


    前方豁然一亮,視線漸漸清晰。


    眼前仿佛地獄。


    殘破的機甲與破碎的肢體交織鋪滿了地,可以想象兩者毀滅前恐怖的衝擊,殷紅的血順著機甲殘片空隙滴滴淌出,匯聚成一小條溪流,在地上靜靜流淌。


    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硝煙氣息,混合著塵土與血腥味,粘膩在一起,像個血腥的大掃除,戴著口罩也不能阻絕的氣味。


    最後一個存活的士兵趴在地上,痛苦地喘息著,每一次劇烈的呼吸都帶出一口血沫,帶走他的生命力。


    他雙眼充血,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什麽。


    下一刻就被一個巨大的黑影踩塌胸膛,徹底斷了那口氣。


    走到麵前的獸人皮毛上已經浸透了鮮血,仿佛剛從血池裏鑽出來。


    他惶然地看著麵前猙獰的獸人,似乎又聽到那個聲音溫柔地說:“我會保護你的。”


    誰?


    不遠處那架還沒被摧毀的機甲炮口忽然亮起,衝著這個方向襲來最後一擊!


    過剩的能量聚集,白色的光瞬間充斥視野,隔得太近,已經能感受到那陣恐怖熾熱的溫度。


    他什麽都來不及想,夾裹著巨大能量的白光已經衝到了眼前……


    “他媽的!”


    伴隨著一陣劇烈的搖晃,暴躁的罵聲喚醒了西澤爾。


    西澤爾睜開眼,麵無表情地摘下了乘坐星船時工作人員發放的眼罩。


    人工智能在安撫驚慌的乘客,然而與它現世安穩的甜美聲音相反的是星船越來越劇烈的晃動。


    沒有乖乖係著安全帶的乘客——比如從艙頭滾到艙尾、正抓住西澤爾座椅的這位在跟著集體罵娘。


    這是從聯盟最邊緣開往首都德蘭星的唯一一艘星船,乘客非窮即惡,個個手持葷話頂級證書,罵得一個比一個歡快,一時間混亂的星船內竟然還有股活潑的氣息。


    西澤爾揉著困頓的眼,欣賞了會兒花樣百出的宇宙國罵。


    半晌,耳邊響起隻有他才能聽到的聲音:“西澤爾大人,您的臉色不太好呢。”


    西澤爾抿著唇沒說話。


    “是您任性非要乘坐民營星船回首都星的。”高級機甲智能似乎在憋笑,“從小到大養尊處優的小王子,頭一次乘坐亂糟糟的民營星船,啊,這樣的情節真是有趣。”


    西澤爾輕輕舒了一口氣,總算從窒息的夢境裏抽回神,毫不留情地回道:“米迦,刪了你那些亂七八糟的小說。”


    米迦道:“雖然您是我的主人,但根據機甲智能保護工會的理念,您不能限製人工智找樂子……”


    西澤爾知道這臭機甲的脾氣,不想跟它廢話。他的精神力鏈接著米迦,擁有最高權限,直接翻找出儲存在角落的一堆小說,掃了一眼書名,陷入沉默。


    《落跑小王子:快到懷裏來》,《與落魄公爵的纏綿》……


    以及《論和脾氣不好的主人相處的一百種方式——機甲的智慧》。


    米迦:“……機甲可是能投訴主人的哦,可以投訴的哦,投訴的哦——啊!”


    西澤爾懶得聽它瞎幾把扯淡,冷著臉一鍵粉碎了這些小說。


    隨即果斷地斷開精神鏈接,免得遭受精神攻擊。


    消滅一批精神汙染物,西澤爾的心情鬆快,扭頭看到旁邊的人還在抱著座椅站不起身,伸出了友誼之手。


    往外跳著國罵的男人看到眼前突然出現的白手套,愣了一下,順著抬頭看了眼伸手的人,呼吸頓時一滯。


    他一眼陷入了那雙翡翠一般清透的眼睛裏。


    仿佛一汪凝固的翡翠色彩,漂亮得令人驚歎,可惜有些冷淡,瞬間將男人心頭的怒火澆滅了大半。


    年輕人戴著口罩,男人看不見他的神情,趕緊借力站起來,趁著星船稍微平衡了點,一屁股坐到旁邊,心有餘悸地係上安全帶。做完這一切,他才扭頭去看西澤爾:“這破玩意兒晃來晃去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墜毀了……”


    說話時,忍不住又打量了下這個和旁邊一堆牛鬼蛇神格格不入的年輕人。


    西澤爾沒係安全帶,但是坐得穩穩當當,連頭發絲都沒動一下,任星船晃得堪比嬰兒搖籃,依舊坐姿優雅不動如山。


    男人羨慕極了:真他娘的想學。


    “先生,我不會墜毀。”


    星船的智能雖然不高,但是也不喜歡聽到男人的這種話,“星船經過躍遷,已經抵達聯盟β第十四航道線,平衡失控是坐標的問題。”


    西澤爾眨了眨眼,重新接入了米迦。


    生氣的機甲智能不冷不熱地歡迎了一聲:“想問坐標的問題?”


    西澤爾:“雖然你經常看弱智小說,不過看來智商沒受太大影響。”


    “……”米迦道,“回到德蘭星後,請給我放三天假,我需要上工會投訴順便建議,主人可以隨時斷開機甲的精神鏈接,機甲也有權斷開主人的鏈接。”


    西澤爾:“真有這個工會?”


    米迦:“當然。”


    龐大的精神力湧出,西澤爾安靜地坐在不起眼的角落,輕易就奪取了這座民營星船的控製權。


    然後借著精神網,查詢了一下“機甲智能保護工會”。


    不出一秒,信息就自動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機甲智能保護工會


    成立時間:新星曆591年7月3日新星時03點19分33秒


    工會會長:某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帥氣機甲智能


    成員:暫無


    是否獲得聯盟承認:否


    西澤爾:“會長?”


    米迦:“雖然工會就建立在您問我是否真的存在的那一瞬間,但這絕對是巧合。接下來您忠誠的夥伴將為您解答坐標問題,請西澤爾同學翻開課本第一頁……”


    聯盟β第十四航道線上的這個坐標,被發現於聯盟的前身——帝國……即將被攻破的前夕。


    本想從這條航道線躍遷逃跑的最後一任皇帝被攔在躍遷點附近,兢兢業業地剝削了人民幾百年的皇帝在徹底完蛋前,送了新生的民主聯盟一道航線,贏得人民最後一次真誠的喝彩。


    當然,沒人在意這是人家拿來逃命用的。


    大概是心有不甘,徹底喪失行動能力前,淪為喪家之犬的最後一任皇帝憤憤地朝躍遷點開了幾炮——曾經人前人後、前呼後擁的皇帝到山窮水盡時,身邊就剩三個侍衛,其中一個還背叛了他。機甲能源有限,事後檢查了一下,發現躍遷點沒有大礙,便征用為了民用航道。


    近幾年躍遷至此,星船都會抖上幾抖,冒死提醒一下乘客們,距離首都星已經近了,請做好準備。


    西澤爾微微蹙眉:“坐標點發生這種問題也沒人管?議會那群死狗呢。”


    米迦禮貌回答:“您不是已經說出各位議員的狀態了嗎。不過雖然聽您罵人很愉悅,還是要提醒您一下,您的父親也是議員之一。”


    西澤爾垂下眼,長睫將清透的眸子遮掩到了陰影裏,顯得深沉了許多,沒有接話。


    人工智能苦口婆心:“雖然一年前您被流放時先生一言不發,冷漠地看著您被抓上星船,帶去那遙遠而寒冷的聯盟角落,但在您轉身的那一刻,先生流下了熱淚。是啊!您是他唯一的兒子!他怎麽可能不心痛,他痛到窒息,卻因為局勢,不能說話!”


    西澤爾:“閉嘴。”


    米迦:“您離開的那一夜,天氣正晴,可是先生的心,卻仿佛下起了鵝毛大雪……”


    西澤爾麵無表情,開始尋找機甲智能重置功能,準備恢複出廠設置。


    米迦識相地立刻消停,聲音小心翼翼地顫抖:“您當心點……別手抖了。”


    西澤爾揉了揉額角:“米迦。”


    “謹聽您的吩咐,我是您最忠誠的夥伴。”


    “即將到達首都星範圍,準備進入半休眠模式,沒有我的啟動口令,不能主動進行交流,禁止變出原型。”


    “西澤爾大人,原則上,當您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脅時,我會自行啟動。這是在您權限之上的最高命令。”


    米迦的語氣正經起來,“我存在的意義是守護您——十秒後我將進入半休眠模式。”


    “祝您流放回歸愉快。”


    西澤爾對“流放回歸”沒有表現出絲毫愉悅,喋喋不休的智腦終於安靜下來,他才感到一點欣慰。


    與此同時,幾萬光年外,聯盟首都星上,代表最高權力中心的議會大樓裏近百個議員卻和西澤爾的心情完全相反,大半都愁眉不展。


    “……各位,我認為。”其中一個議員喝了口水,清清嗓子,“當軍部實力壓過議會,聯盟就玩完了。還記得帝國嗎?搞軍事獨.裁的後果必然是帝國複辟,我知道有些老家夥還對帝國念念不忘呢。”


    話音才落,坐在對麵的一個白胡子老頭就冷笑起來:“聽說杜斯議員和前不久搞出能源汙染的公司有關聯,哎呀呀,像您這樣的,蘭斯洛特已經快抓滿一個星際足球隊了,就差您一個。您猜是今天還是明天?”


    “杜斯議員並沒有說錯什麽。”有人立刻開口,“從一年前蘭斯洛特回到首都星後,整個議會就被擾得雞飛狗跳,軍部這是逾越……”


    “閉嘴吧,你這樣顯得議會篩選議員時不考慮議員智商。”白胡子老頭冷冷道,“還好意思提一年前?”


    一年前像瓢涼水澆到了火苗上,蜜蜂巢穴似的嗡嗡輕響著的議會大廳立刻安靜下來。


    宇宙中從來不乏戰爭,數十年前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戰直接消亡了幾個國家,意識到問題後數十個星係的國家簽署了和平條約。


    和平,一個神聖的詞語,一顆墮落的毒.藥,迅速麻痹侵蝕了聯盟。


    一年前,沉溺在和平中的聯盟被死敵獸族人聯合幾個小國家打上了首都德蘭星,議會大樓前的和平女神像差點被砸了,手舉的和平之火也被一腳踹翻,差點引起一場不可收拾的火災。


    關鍵時刻,這場議會的主題人物——蘭斯洛特少將,違抗了保護議員撤離的命令,反身將敵人從哪來的打回了哪兒。


    戰功赫赫的蘭斯洛特歸來那天,被直接提升為了三軍元帥。


    當然,為了避免他年紀輕輕居功自傲,不好控製,議會反手又是一個罪名扣下來。


    因為臨陣違抗軍令,剛晉升為軍部第一人,蘭斯洛特就被禁足待在首都星,親衛軍則被派去遙遠的邊境星駐守。


    本意是磨平這位年輕的軍事天才的棱角。


    哪知道這是個煞神。


    天天嚴查首都星各項項目不說,這一年因為貪汙等原因被抓去聯盟監獄的議員兩隻手都數不過來,今天還在議會上唇槍舌戰的議員,明天就有可能坐在冷冰冰的監獄裏相顧無言。


    請神容易送神難。


    議會每天變著法地想把他扔出首都星自生自滅,都被一句“我還禁著足呀”輕飄飄地打發回來。


    老頭兒說了那句話後,眾位議員沉默許久,不想戰戰兢兢地生活在蘭斯洛特的陰影之下,卻又無可奈何。


    正一個個捉摸著陰招損招,議會大門忽然被一把推開。


    許多議員心虛地打了個哆嗦。


    來人的腳步輕快又散漫,踩在地上幾乎沒有聲音,擦拭得幹幹淨淨的高幫軍靴堪堪停在門邊,玩笑似的往前冒了個頭,又險險地收回,沒有直接走進來,很漫不經心地敲了敲門,做了個標準得挑不出毛病的軍禮:“各位議員,早上好。”


    他穿著聯盟特製的軍服,雪白精致的軍裝上紋著暗金色的聯盟標誌,桂枝與金鳥糾纏在他挺直的背上。


    軍服筆挺莊嚴,本該掛著的一串胸章被摘下扔在了家裏,沒有議會拍的宣傳照上那麽繁複,反而顯得整個人英氣蓬勃。


    與他和善的微笑不太符的是,他的眉眼淩厲,英俊到有點邪氣橫生,沉著臉看人時,像把鋒利的刀。


    對上他那雙仿佛沒有感情的煙灰色眸子,一些心裏有鬼的議員都是一顫,生怕這個煞神是來抓自個兒的。


    好在煞神今天心情不錯,和和氣氣地打了招呼,語調輕快:“前線那群廢物點心又傳來了求救信,恐怕我再不回去,他們明天就會集體上吊錄個屏傳到議會了。”


    頓了頓,他的目光在眾位議員身上一掃,單手按在胸前,淺淺鞠了個躬,“禁足令……”


    心急的議員不等他說完,喜出望外地立刻打斷:“解除!”


    立刻被其他人翻白眼。


    誰知道這煞神後麵的話會不會噎死人。


    好在蘭斯洛特似乎是在首都星玩夠了,沒有語出驚人,不緊不慢地補完了話:“……也是時候解除了。”


    當然解除。


    天天做噩夢的議員們暗暗摩拳擦掌,準備蘭斯洛特前腳走,後腳就在德蘭星最大的禮堂辦一個盛大的慶祝宴了。


    這個念頭被蘭斯洛特一眼看破:“各位想在我走後搞個慶祝宴?”


    議員們掛著虛偽的笑容:“哪有的事,我們在思考要不要為您辦一個送別宴呢,真是令人不舍。”


    蘭斯洛特頓時一臉感動:“那我再多待一段時間?”


    議員們:“不不不不!元帥大人,雖然我們確實不舍,但是前線更需要您!”


    平時磨磨唧唧半天也解決不了一個問題的議會,今天投票解除禁足令倒是出奇的一致。


    可見齊心協力,萬事可成。


    解決了問題的蘭斯洛特卻不急著離開,慢悠悠地走近長桌。他身高腿長,氣場過盛,壓迫感太大,靠得近的議員忍不住站起來,卻仍然矮他一頭,壓迫感依舊。


    這混賬消遣人慣了,渾不在意地把人按回去坐下,笑道:“不用特地起身,謝謝。”


    氣得人想嘔血。


    “議員長先生,臨走之前,我想要一個人。”蘭斯洛特走到長桌前,雙手閑閑地按住長桌,隔著一段距離,望著坐在首位的議員長。


    議員長先生多年考古信佛,脾氣出奇的好,喧鬧間已經淡定地默誦完一篇佛經,微笑時仿佛帶著遠古地球上的佛光:“誰?”


    “一年前殺人未遂被流放,聽說啟程回來了的那個小朋友……”


    注視著神情絲毫未變的議員長,蘭斯洛特笑了笑,聲音低下去,像在念誦情人的名字,含著莫名的情愫。


    “西澤爾·萊斯利。”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機甲戰士沒有愛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青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青端並收藏機甲戰士沒有愛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