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晏在那邊,君懷琅是不願過去的。


    但君令歡卻眼尖地看見了薛允煥。不等君懷琅說話,就拽著他說道:“哥哥你看,六皇子哥哥在那兒呢!”


    薛允煥旁邊的小太監們手裏捧了好幾盞孔明燈,樣式還都頗為新奇,引得君令歡目不轉睛地盯著瞧。恰好此時薛允煥不耐煩地偏過頭,正好看見了君懷琅。


    “懷琅!”他喊了他一聲,接著不耐地看了二皇子一眼,說道:“來人,把燈全都拿去,給君小姐挑。”說著,他也從那一眾人中走開,直往君懷琅這邊走。


    有幾個官家少爺想跟上來,還被薛允煥毫不留情地喝退了:“別跟著,本皇子要去尋個清靜。”


    薛允煥雖說也不喜歡那個煞星,卻也沒興趣找他的茬。看憨包二皇子上躥下跳,可沒有放燈有意思。


    一眾小太監跟在身後,把各式各樣的燈拿到君令歡麵前。還有小太監捧來朱砂和毛筆,可以在燈上題字。


    幾個人離那邊不遠不近,隱約能聽到那一眾人在說話,卻也不至於被他們打擾。君令歡看到那些燈,眼睛都亮了,在一堆燈中挑來挑去,接連選中了好幾個。


    薛允煥在旁邊笑道:“歡兒妹妹,可不能貪心啊,中秋夜隻能放一個,多了就不靈了。”


    君令歡遺憾地哦了一聲,在兩盞燈中間猶豫不決。


    君懷琅笑著站在一邊看她挑選,目光柔和而溫軟。薛允煥難得沒亂竄,站在他旁邊一起看,片刻後把胳膊肘搭在君懷琅的肩膀上,感歎道:“你妹妹怎麽生的?也太招人疼了。”


    君懷琅頓時神色一變,側目警惕地盯著他。


    “你什麽意思?”他問道。


    薛允煥一愣,才看懂君懷琅的眼神。他差點原地跳起來,大聲道:“你當我是什麽人!我是誇你妹妹可愛,你想哪兒去了!”


    即便他們現在也算是十來歲懂些事兒的半大小子,君令歡卻也不過六歲,隻是個小團子罷了。薛允煥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哥們居然將他想得那般齷齪。


    君懷琅知道是自己草木皆兵了,卻仍舊警告了一句:“你最好別有什麽想法。”


    氣得薛允煥險些跳起來揍他。


    “我選好啦!”君令歡終於選定了一盞,捧過來給兩個哥哥看。


    就在這時,君懷琅聽見那邊二皇子拔高了聲音,說的話清晰地傳進了他的耳中。


    “不過是在蠻荒之地待了幾年,你以為自己多了不起?就教養你的那燕王,可是投敵叛變才丟了燕郡的,想來也就教會你逞凶鬥狠、打架鬥毆的本事罷了。”


    緊接著是幾聲附和的嘲笑。


    那笑聲刻薄得難聽,惹得君懷琅皺了皺眉。


    “我們走遠些。”他聽得頗為不適,側目看了那邊一眼,對薛允煥說道。


    緊接著,二皇子的聲音又鑽進了他耳中。


    “未曾投敵?笑話!我告訴你,那燕王就是個國賊!”


    說到這兒,二皇子又繪聲繪色地高聲跟周圍人說:“你們可知那燕王為什麽通敵?還不是因為和那突厥來的妖妃有染!說不定皇家的血脈裏,還有個本來就該生在燕郡的野種呢……”


    緊跟著,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群世家子的驚呼聲。


    君懷琅原本正聽得直皺眉,正要捂住君令歡的耳朵,就被那邊的巨大聲響嚇了一跳。他抬眼看去,就見一群世家子四散而逃,方才被圍攏的中心,隻剩下了兩個人。


    薛晏和二皇子薛允謖。


    薛允謖比薛晏還年長兩歲,個頭卻與他差不多高。此時像隻雞崽兒似的,被薛晏單手捏著脖頸提起來,雙腳懸空,抵在了旁側的樹幹上。


    薛晏的手捏緊了他的下頜,似乎同他說了句什麽。二皇子卻隻顧著掙紮搖頭,時不時從喉嚨中悶出一聲沙啞的哀鳴。


    要出人命了!


    一群世家子嚇得六神無主,卻沒一人敢上前。君恩澤早嚇得坐在地上,直往後挪,二皇子身邊的小太監連滾帶爬,往永樂殿跑去。


    君懷琅連忙抬手,捂住了君令歡的眼睛。


    “……打起來了?”薛允煥愣在一邊說不出話。


    夜色中,君懷琅看見,薛晏沒有半點表情的側臉上,露出了幾分他前世所熟悉的神情。


    冰冷,陰戾,琥珀色的眼睛裏透著血光。


    但他耳邊卻仍舊回蕩著二皇子肆意的侮辱,以及方才,所有人不約而同的、鄙夷又畏懼的神態。


    若身處其中的是他呢?想必也恨不得捏斷那人的脖頸,讓他再也無法言語吧。


    那邊,忽然又是一陣驚呼。隻見薛晏單手捏著二皇子的脖頸,就這般拖著他,將他拽在太液池邊,蹲下身,將二皇子的腦袋一把按進了冰冷的湖水中。


    他手肘搭在膝頭上,微微俯身,是個隨意又輕鬆的動作,但另一隻手卻像千斤重枷一般,讓二皇子用盡了全身力氣都掙脫不開。


    湖邊搖曳的宮燈下,君懷琅看清了他的口型。


    “給你一個重新說話的機會。”薛晏說。


    想來他也隻是嚇唬二皇子一番罷了。不過這嚇唬的方式過於凶狠野蠻,又帶著一股十足的殺氣,倒是將一眾趾高氣揚的世家子嚇得噤若寒蟬,各個神情都頗為滑稽。


    他看見薛晏的手鬆了鬆,已是要將二皇子放開了。


    就在這時,一大隊金吾衛身著重甲,腰佩長劍,飛快地趕到了湖邊。人數竟有二三十,為首的是清平帝身側的親衛隊長,跑到一半便大聲疾呼道:“聖上有令,還不住手!”


    薛允煥在旁邊又是一聲唏噓:“父皇這麽大陣仗?”


    那隊金吾衛的架勢像是有人逼宮一般,哪兒像來處理皇子鬥毆的,分明就是皇子遇刺,來誅殺刺客的。


    君懷琅一眼就看明白了。


    清平帝對薛晏的忌憚,已是有了十分。他從沒把薛晏當兒子看待,甚至堅信薛晏會在此將薛允謖殺死。


    接著,他看見薛晏抬頭,神情冷漠又平靜地看了金吾衛一眼。接著,他漠然揚唇,已經放鬆了的手驟然收緊,將薛允謖重重往太液池裏一按,將他整個人溺了進去。


    離得近的幾個世家子,被嚇得哭出了聲。


    薛晏這才站起身來,慢悠悠整了整衣擺,站在旁側,冷眼看著金吾衛們跳下水救人,又將他結結實實地捉住,生怕他反抗似的,五花大綁起來。


    薛晏全程都未曾躲一下。


    君懷琅眼睛有些刺痛,將君令歡帶進懷裏,對薛允煥說:“快些走吧。”


    薛允煥連連點頭,一路上還幫著君懷琅勸哄君令歡,說方才不過是兩個小太監發生口角,打了一架。


    直到幾人到了永樂殿門口,就見薛晏已經被押進去了。清平帝正在座上雷霆大怒,殿外的世家子弟和皇子們都不敢動,立在殿外不敢進去。


    殿內,又疼又怕的二皇子已經被太液池的湖水凍昏過去了,被帶到後殿讓太醫診治。他的生母張貴嬪在座上哭得呼天搶地,也快昏過去了。


    “朕竟沒想到,你還會對自己的兄弟痛下殺手!”清平帝怒道。“薛晏,鳥獸尚不會如此,你還有沒有半點人性!”


    這話聽在君懷琅耳中尤其刺耳。他垂下眼,又默默替被嚇到了的君令歡捂住耳朵。


    接著,清平帝下了命令。


    “現在將這逆子拖下去,杖責三十!就在殿外打,朕親自數著!”


    皇後在旁側小聲道:“陛下……”


    “打!如若打死了,朕就當沒他這個兒子!”


    滿朝文武,後宮嬪妃,沒一個敢出聲的。


    君懷琅在這死一般的寂靜裏,竟有些站不住了他想要告訴清平帝,是二皇子出言羞辱在先,薛晏也根本沒有下死手。


    但緊接著,他也被猝不及防地點了名。


    清平帝抬頭逡巡一圈,在一眾臉都不熟的世家子中,一眼就看到了君懷琅。


    “懷琅,你跟著一同去!將《棠棣》背給他聽,讓他好好記住,什麽是人之本性!”


    君懷琅一愣,抬頭看向清平帝。


    想來清平帝也有心,想給世家子弟們個下馬威。兩個皇子在那兒打架,重傷了一個,這群世家子卻好端端的,清平帝心中自然是有氣的。


    他就非要點個人的名,對世家和群臣稍加警戒。


    此時,家境煊赫,官職卻不高的世家就是最好的選擇了。


    “……臣遵旨。”君懷琅艱難地維持住鎮定,行禮時不動聲色地把君令歡往薛允煥那兒推了推。


    薛允煥意會,將君令歡護在了身側。


    君懷琅跟著那兩個押著薛晏的金吾衛,走過向兩邊分開的人群,一路走到了被宮燈照得亮如白晝的殿前。


    那兒已經擺好了刑具。薛晏被按著在那兒跪下,金吾衛舉起了厚重的庭杖。


    薛晏沒抬頭,君懷琅隱約能看見他筆直挺拔的鼻梁,以及低垂的眼瞼上,小扇子似的睫毛。


    “世子殿下,陛下說您可以背了。”跟著出來,站在旁邊的聆福笑得和藹,說道。


    接著,他抬著下巴,看向金吾衛,衝他們點了點頭。


    “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君懷琅勉強開口。他聲音清潤而幹淨,在夜色中彌散開來。


    “啪!”


    沉重的木板打在皮肉上的聲音,驟然響起,將君懷琅震得肩膀一抖,聲線也打了顫:“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反倒是薛晏,隻微微晃了晃身子,跪在那兒巋然不動。


    君懷琅從來沒這麽近距離地見過他人受刑,更何況這刑罰並不在情理之中。他一時有些求助地看向聆福,卻見他神色都沒變,笑著對他點點頭:“世子殿下,繼續吧。”


    “死喪之威,兄弟孔懷……”


    杖責的聲音一聲一聲傳入君懷琅的耳朵。離得很近,他能聽見皮肉開裂的聲音,也能看見揚起的杖上,逐漸染上了血色。


    而仗下的少年,始終一聲不響。君懷琅隻偶爾能聽見他齒關中漏出的悶哼,以及他盡力想要平息、卻難以捋順的低喘。


    他在強自忍耐著,像狂風摧折下的野草,死死用脆弱的根勾住土壤。


    血腥的氣息蔓延在君懷琅的鼻端,和中秋香甜的月餅味交織在一起。


    “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君懷琅控製不住嗓音的顫抖,聲音逐漸弱了下去。


    那詩句用在這樣的皇家裏,太過諷刺了。這所謂的生身兄弟真帶給他的有什麽?


    無端的鄙夷、羞辱、冤屈、重責。


    聆福卻在旁邊輕輕笑了一聲。


    “世子殿下,不必怕。陛下是再公正不過的,即便打得狠了些,也是他咎由自取啊……”


    君懷琅卻看不出什麽咎由自取。


    他隻看見,一個本該再正常不過的少年,在這片繁華似錦的皇宮中,被當做怪物鎖在囚籠裏。


    人人都想要他死,他卻偏偏不死,反而在折磨中一寸一寸地生出自保的利爪和獠牙。周圍人卻說,看,沒錯,他本就是個怪物。


    這些人想必不知道,這任人踐踏的少年有一日會衝破牢籠,成為真正能夠毀滅他們的怪物。甚至會殃及池魚,傷害諸多無辜者。


    而那些無辜者,似乎也曾在不知情時,袖手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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