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行的錦衣衛回到金陵時, 已經是半夜了。


    薛晏最近纏人得很。


    堤壩修整的進度很快,這兩天,君懷琅已經在著手調整手裏的堤壩圖紙了。他算著日子, 等到他將圖紙調整好, 正好能趕上堤壩開始修建。


    到了那時, 他要做的事, 就算徹底完成了。


    他這幾天忙得不得了,反倒是按理說應該不清閑的廣陵王殿下,一點都不忙。


    他甚至閑到能每天陪著君懷琅在書房裏畫圖,也不打擾他,就尋些書來陪在旁邊看,若是有什麽要辦的事, 都是進寶將折子送到他的手邊,他處理完了,再讓進寶拿出去。


    再到閑得無聊了, 他寧可坐在那兒盯著君懷琅看,也不帶走的。


    故而,君懷琅每次不經意地抬頭時, 都能看見薛晏在看他。


    一對上他的眼睛,薛晏就衝著他笑。


    他本就生得鋒利又俊絕,分明是一副不好相與的凶相,但笑起來時,卻帶著股渾然天成的撩人勁兒,有幾分痞, 卻偏乖巧得很。


    像隻被馴服了的大狼。


    這天夜裏還是如此。


    君懷琅惦記著工地上的工期,便想提前將圖紙畫完,再拿去比對一番。畢竟工地上幹一日的活, 就要多花一日的銀子,花銷這般大,很容易修到一半時,又出現短缺的問題。


    薛晏攔不住他,隻好陪著他一起畫。


    他讓進寶送了夜宵,盯著君懷琅吃完,便坐在書桌旁邊窗下的坐榻上,百無聊賴地看書。


    看一眼書,再看兩三眼君懷琅。


    君懷琅做事時,向來全神貫注,很難被打擾。即便如此,在薛晏麵前,他也會不由自主地分幾分心,偶爾抬頭,同他相視一眼。


    緘默又安靜,卻有曖昧的氣息緩緩蕩開。


    又畫了一會兒,君懷琅覺得脖頸有些酸痛。他坐起身,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後頸。


    就見薛晏站起了身。


    “累了?”他走上前問道。


    君懷琅單手按著後頸,活動了幾下,說:“不累,有些酸罷了。”


    “非要趕這一天兩天做什麽?”薛晏抬手,很自然地放在了他的肩頸上,緩緩地替他揉。


    他手上勁兒本來就大,這會卻小心地收著力道,不輕不重地給他揉。揉了幾下,君懷琅的手放了下去,人也放鬆下來,眯著眼靠在椅子上。


    “工地上花著銀子呢。”他側過頭去,側臉正好貼在薛晏的手腕上,慵懶地開口道。


    “差多少,我給你補上就是了。”薛晏被他貓似的靠著,語氣也軟了下來。


    君懷琅低低地笑出了聲。


    “公是公,私是私,怎麽能這樣補?”他道。


    薛晏嘖了一聲。


    “於公於私,你現在都該睡覺。”他說。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君懷琅隻覺通身的疲憊都漸漸隱去了。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了進寶的聲音。


    “主子,去長安的人回來了。”進寶說。


    “讓他進來。”薛晏說。


    君懷琅正要起身,卻又被薛晏一把按了回去,仍舊慢條斯理地給他揉肩頸。


    “好了,不必了……”君懷琅小聲道。


    薛晏跟沒聽到似的。


    於是,進寶領著那錦衣衛進來時,看到的就是自家主子給世子殿下殷勤揉肩膀的景象。


    不過,作為薛晏手下的人,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聽的不聽,是基本素養。


    進寶躬身退下,那錦衣衛在薛晏麵前單膝跪了下來。


    “如何了?”薛晏看他一眼,問道。


    那錦衣衛抱拳道:“正如主子所料。陛下已經開始籌劃對雲南王用兵,已經下了聖旨,讓屬下等帶回來。”


    來的這個錦衣衛,是先行回來給薛晏報信的。剩下的幾人,此時還候在長安,要等宣旨的官員一同回返。


    “聖旨怎麽說?”薛晏問道。


    那錦衣衛道:“陛下聖旨上說,雲南王大逆不道,意圖謀事作亂。陛下即刻便將點兵,派兵南下前往嶺南。請主子在金陵等候,待大部隊一到,便一同前往嶺南平亂。”


    薛晏低聲笑了一聲。


    坐在那兒聽著的君懷琅眉頭漸漸皺起,疑惑問道:“陛下怎麽沒說,點哪兒的兵,點多少兵?”


    這麽重要的信息,怎麽能含糊過去?


    錦衣衛搖頭道:“聖旨中並未提及。”


    薛晏笑了一聲。


    “果然。”他說。


    君懷琅不解地看向他。


    “錦衣衛回返長安,本就是暗地裏去的。進了長安城,能捕捉到他們蹤跡的,隻有東廠了。”薛晏道。“我早知道瞞不過東廠的眼睛,如今就是看看,他們打算怎麽做。”


    “那,他們做什麽了?”君懷琅看向他。


    薛晏手下按揉的動作仍舊沒停,語氣淡淡的,像是在說什麽並不重要的事。


    “能讓皇上這麽含糊不清地下旨的,定然是他也覺得不應當的人。”薛晏說。“除了許宗綸,也沒別人了。”


    “許宗綸?”君懷琅皺眉。“許將軍不是許相的兒子麽?”


    薛晏淡淡笑了一聲。


    “自然是皇上沒狠下心,想給他們最後一點機會。”他說。“如果許家能替皇上將雲南王拔除,再借機把自己貪的錢全吐回給國庫,那麽在皇帝那裏,許家就仍可以用,隻需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計前嫌即可。”


    君懷琅的手不由得收緊了。


    果然,他前世就發覺了,這位君王,向來是無情的。


    他君家韜光養晦了這麽多年,不敢給皇上招惹一絲一毫的麻煩,可前世,自己的父親卻因為被汙蔑貪墨,沒有細查便定了罪。


    而如今,許家兩次貪墨的罪行都是板上釘釘,有充足的證據能夠確認,做下此事的就是他們。可即便如此,清平帝也給他們留了一線生機。


    在清平帝那裏,比律法、人情更重要的,是這些人的作用。


    沒用的,殺了便殺了,也不用深究什麽是非。而有用的,即便犯了罪,也可以給個法外開恩的機會。


    君懷琅深吸了一口氣。


    “怎麽了?”薛晏敏銳地感覺到了他情緒的變化,低下頭來問道。


    君懷琅搖了搖頭。


    都是過去的事了,這一世再因為這個而鑽牛角尖,實是不值。


    君懷琅平複了心情,道:“雖說如此,但是能讓皇上下這樣的旨意,想必還有人推波助瀾吧?”


    薛晏嗯了一聲。


    “是許家在自救。”他說。


    “許家?”君懷琅問道。“他們如何得知這個消息?”


    他頓了頓,抬頭看向薛晏。


    “……東廠?”他道。


    在長安,除了東廠,怕是沒誰有這種手眼通天的本事了。


    ……可是,東廠不是站在薛晏的陣營嗎?


    薛晏嗯了一聲。


    “東廠走漏了風聲給許家,讓許家從中作梗。”他說。


    看到君懷琅詫異的神色,他低聲笑了笑,抬手蹭了蹭他的臉。


    “東廠那幫人,能講什麽仁義?”他說。“他們要的,不是個主子,而是個能言聽計從的傀儡。”


    君懷琅看向他。


    就見薛晏輕描淡寫地道:“他們原本以為,我能做這樣的傀儡,不過如今看來,已經完全超出他們的控製了。”


    “那他們為什麽要幫許家?”君懷琅問道。


    薛晏說:“許是想借許家,打斷我一腿,來讓我聽話些。”


    君懷琅一時啞然。


    他是知道朝廷爭鬥、尤其是涉及後宮皇嗣的爭鬥,是尤其混亂汙糟的。但是,到這樣的事發生在他身邊人身上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地心疼。


    他抬手,握住了薛晏的手。


    薛晏回握住了他。


    “那如今,長安是什麽情況?”他又問那錦衣衛道。


    那錦衣衛說:“屬下離開長安時,陛下正在召集人馬。據聞,陛下召集的是長安城北某處關隘的兵馬,要聚集在長安城郊,由陛下餞行。”


    君懷琅感覺到,薛晏握著他的那隻手,收緊了幾分。


    片刻後,他低聲笑了一聲,嗓音有些啞。


    “……果然。”他說。


    君懷琅忙看向他。


    就見薛晏抿起嘴唇,似是在隱忍什麽,片刻之後,他唇角勾起,譏諷地笑道:“聰明了一輩子,偏偏在這種事情上想不明白。”


    君懷琅隱約察覺到,薛晏說的是清平帝。


    就見薛晏吩咐錦衣衛道:“去,召集所有的人馬,明日一早,便隨我啟程。”


    他頓了頓,又說:“讓段十四先行,回去以後,守在永寧公府,不得出半點差錯。”


    君懷琅忙站起身:“你要回長安?”


    薛晏看向他。


    “他隻當自己給許家一條活路,打斷了他們的脊骨,以後就可更加聽命於他。”薛晏說。“但他忘了,許家想要的,從來不是這些。”


    君懷琅頓了頓,緩緩道。


    “所以說,兵臨城下,正是作亂的好時機。”他說。“如果……他們苟活與陛下的朝堂,若幹年後,還不知是什麽光景,所以他們要放手一搏,若能改朝換代,推新帝上位,那他們就能峰回路轉,重掌大權?”


    薛晏點了點頭。


    “我得回去。”他狀似輕鬆地道。“……總不能真讓薛允泓做了皇帝。”


    但君懷琅卻看出,他說的話跟他的想法,並不怎麽相符。


    他眼中還藏著兩分慌亂。


    君懷琅大概能懂他。


    清平帝自私極了,因著一紙卦文,就將薛晏丟在燕雲不管不問。他拚死回來之後,還因此多次虐待他。


    但之後,僅因卦象被解開,似是有了破解的法子,清平帝便能安心,重新去做他的好父親。


    反複無常,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這人卻偏偏又是薛晏的親生父親。


    此前,他從沒得到過半點父愛,如今對那個人,想必在極度的痛恨之餘,還生出了幾分他自己都斬不斷的羈絆。


    人性複雜至此,誰也沒有辦法。


    君懷琅推開椅子,迎麵抱住了薛晏。


    薛晏頓了頓,抬手摟住了他的肩。


    “他要是死了,又要給我找麻煩。”他咬牙道。


    “嗯,我知道。”君懷琅輕聲說。“可是……許宗綸的兵馬想必能將長安城包圍,你帶著這些錦衣衛回去,如何與他們抗衡?”


    薛晏說:“我也做了最差的打算。”


    “嗯?”


    “回京送奏的錦衣衛,我早讓他們兵分兩路,一路去長安,一路去北境。”他說。“此時,燕雲鐵騎已經動身,潛伏在長安城北,隻等我的號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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