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宋》/春溪笛曉


    第三十四章


    家裏病倒了兩個人, 自然不好為王雱祖父遷葬,長兄倒下,張嫂性格怯懦,吳氏又不在, 王安石自然成了家裏做主的人, 過年的迎來送往都得他來張羅。


    王雱在幾個兄弟姐妹之中不算最小的, 不過其他人都一塊長大,他這個堂哥/堂弟倒像是外客了,所有人都圍著他轉。


    王雱不費吹灰之力又成了孩子王, 每天領著人爬樹下塘、上房揭瓦,鬧騰得不得了。他最出名的還是下得一手厲害無比的五子棋,方圓十裏的小孩沒一個人能贏他!


    江淮之地關撲之風盛行, 所謂的關撲就是有事沒事下個注賭一把, 比如走在路上手癢了你可以掏出幾個銅錢拉幾個人來賭正麵還是反麵!


    為了遏製這種好賭風氣,朝廷還立法規定財物來賭博的按偷盜罪論罰, 你壓了多少錢就算你偷了多少錢來處置!


    好在法理不外乎人情, 幾個重大節日比如春節、寒食、清明等等都是開放賭博許可的,這些日子朝廷大佬們也都休假,可以約在一起打葉子牌(類似麻將), 合法賭博, 文明聯誼。


    臘月初至, 江寧府飄起了雪。碰上大寒這節氣, 照例開放關撲三天, 江淮的孩子們都裹得跟圓球似的, 聚在一處小亭子劈劈啪啪地下棋,還是五子棋。


    王雱照例大殺四方,一點都沒有欺負小孩的愧疚感,反而還美滋滋。


    王雱這段時間和元娘她們混熟了,大致也摸清了江寧府小屁孩們的食物鏈構造:其中有兩個小屁孩特別皮,見元娘和二娘長得好,他們便時不時想法子來欺負元娘和二娘。


    元娘和二娘其實也是有護花使者的,隻是年紀都小,奈何不了這兩個小混賬。


    王雱今天設這場關撲,就是衝著其中一個小混賬來的。這小混賬已經上鉤了,狠輸了一場。


    小混賬還有點氣節,哼哼著說:“說吧,你要我做什麽?”


    王雱把小混賬領到僻靜處,這樣那樣這樣那樣地說了一通,從口袋裏掏出前幾天從別人成親放的鞭炮堆裏撿來的幾個小炮仗,使出激將法:“怎麽?不敢就算了,你現在去衝著所有人喊一句你是小狗汪汪汪就可以了!”


    天大地大,麵子最大!小混賬說:“誰說我不敢了?你等著,我保證做到!”


    兩個小混賬是好朋友,連對方什麽時候上廁所、上廁所時愛蹲哪個坑都知道。


    王雱讓其他人趴在矮牆上遠遠地觀察,隻見另一個小混賬如期來上茅廁,這茅廁的構造很簡單,上頭兩根寬木橫著,底下是糞坑,周圍都是懸空的。


    賭輸的小混賬小心翼翼地靠近,趁著裏頭的家夥沒注意,點著一把炮仗冷不丁地往裏一扔。


    這炮仗引子短,幾個炮仗一起點絕對是作死!小混賬手抖得不行,扔完立刻拔腿就跑!


    砰砰砰砰砰!


    幾聲悶響在茅坑裏頭傳來,看來炮仗還是扔到位了!


    等裏頭跑出個光屁股的家夥,王雱也立刻拉著元娘她們跑了,口裏說:“不能看不能看,看了會長針眼!”


    元娘和二娘都笑了起來。她們這小堂弟鬼點子可真多!


    王雱替元娘她們出了口氣,神清氣爽得很,回到家還拉著他爹、他叔、他大伯一起來下五子棋。


    他大伯是個非常嚴肅的人,臉皮繃得比他爹還緊,下五子棋的姿勢都筆挺如鬆,每下一步還得考慮許久的那種。


    別的小孩都怕他,王雱可不怕。王雱特別喜歡用五子棋把他大伯逼得開口說:“這下法有辱斯文!我們來下正經的。”


    王雱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下,不下,我還是個孩子,我不懂下棋。”


    氣得大伯王安仁病都好了。


    王安仁去找王安石說他們這侄子天資聰穎,就是沒放在正路上,得好好管教。


    王安石還想著怎麽找機會教育教育王雱呢,恰巧有人帶著孩子過來告狀,說王雱攛掇人往茅廁裏頭扔炮仗。


    王雱一臉無辜地被喊出來,立刻看到兩個小孩咬牙切齒地瞪著自己,一個扭來扭去好像覺得自己身上臭臭的,一個也扭來扭去看著就像挨過揍。


    王雱眨巴著眼,滿臉開心地望向那扔炮仗到糞坑的小孩,仿佛看到了最好的玩伴:“是你啊,我們接著玩嗎?”


    “就是他,就是他讓我扔的!”小混賬挨了一通揍,心裏委屈極了,他隻是願賭服輸,憑什麽隻揍他。


    另一個小混賬掄起拳頭要衝上來揍王雱。


    王雱麻利地躲到大伯王安仁身後,沒辦法,他著實不太信任他爹,很懷疑他爹會借這個機會讓別人揍揍他。


    王雱弱小可憐又無助地攥著王安仁的衣角,仰望著一身正氣的王安仁說:“大伯,他們怎麽一來就想打人啊?”


    領著小孩來告狀的家長劈裏啪啦地把事情給王安石兄弟倆說了,齊齊看向表情依然很無辜的王雱。


    王雱對王安仁說:“我們當時賭的是贏了的可以讓輸了的做一件事,要是不願意做可以說一句‘我是小狗汪汪汪’就過去了,是他自己願意做的啊!當時可多人在場了,不信可以把其他人喊來問問。”王雱一臉唏噓地煽風點火,“我以為他們關係這麽好,他肯定不會答應炸茅坑的,沒想到他寧願炸自己好朋友一身糞也不願意丟點麵子,可能他心裏一直都看不慣他朋友又不好意思說出口吧!”


    王安仁也知道這兩個小混賬平時欺負自己女兒的事,他板著臉說:“你們都聽到了,阿雱還小,雖然他提出的賭注不對,但你的孩子又不是沒得選,他自己不想做阿雱還能壓著他去做不成?”


    兩家人灰溜溜地走了。


    才走到門口,兩個小混賬已扭打到一塊,你一拳我一拳地往對方身上招呼,根本顧不上自家家長在場。


    王雱也被王安石拎去書房抄書。王雱把任務抄完,在書房裏翻翻找找,找出祖母存放著的王安石練字“遺跡”。他蹬蹬蹬地跑去找祖母,問祖母這是他爹幾歲練習的。


    等他爹從外麵回來,王雱就把“遺跡”擺到桌上,又把自己寫的字寫到一邊,一臉驕傲地說:“爹你騙人,你十歲的時候寫的字還沒我寫得好!”


    見王安石一臉想揍他的表情,王雱麻溜地躲到祖母身邊找靠山。


    王雱祖母是吳氏的姑母,對王雱自然分外喜愛,每天被王雱過來鬧騰一會兒,病也漸漸好了起來。隻是這都臘月了,遷葬的事不好再辦,隻能等下回再回來選日子了。


    王雱祖母對王安石說:“雱兒還小,你別老逼著他寫字背書,小孩子麽,多玩玩挺好。”


    王安石無奈地說:“他這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王雱一點都不在意王安石的評價,殷勤地給祖母捏肩捶背,堅決不給王安石揍他的機會。


    第二天,所有小孩都聽說那混賬二人組打起來的事,兩個混賬拆夥啦,簡直普大喜奔!


    王雱還教元娘她們學成語:“所謂的普大喜奔,就是普天同慶、大快人心、喜聞樂見、奔走相告,都是好詞兒!”


    幾個小屁孩很快掌握新詞兒的用法。


    過年了,好日子多,放鞭炮的人家漸漸多了起來,炸茅坑的玩法在小孩子間早傳開了,大家都第一時間趕到鞭炮燃放現場,七手八腳地挑揀沒點著的鞭炮,都準備暗搓搓地炸了炸看不順眼的家夥。


    這事兒逼得大夥不得不用木板把能扔炮仗的空隙都堵了起來。誰都不想光著屁股往外跑!


    作為整個炸茅坑事件的始作俑者,王雱一點負罪感都沒有。他乖巧,聽話,聰明伶俐,小孩們都愛和他玩,長輩們都對他讚許有加!


    年節近了,王安石帶上王雱訪親尋友,分外繁忙。


    王雱還跟著王安石到江寧府官衙溜達了一圈。


    這地方以前是南唐的宮殿所在地,結果今年年初被一場大火燒光了,現在的府衙是新知府奉旨過來劃著重建的,亭台樓閣、廊子飛簷全都簇新簇新。


    王雱都沒法詩興大發地背幾句“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拜訪完知府,王雱覺得機不可失,纏著王安石要去看秦淮河。王安石睨了他一眼,帶他去秦淮河溜達。


    已經入夜了,秦淮河畔雖不如開封熱鬧,卻也商家林立,尤其是夫子廟一帶,賣書的,賣字畫的,賣文玩的,應有盡有。


    當然,還有各種糖糕、果子和烤炸類的小吃。


    這和王雱想象中的秦淮河不太一樣,說好的什麽金陵十二釵啊、秦淮八豔啊,影子都沒見著,更別提什麽遍地秦樓楚館、滿樓紅袖亂招了!


    王雱隨意挑了些香噴噴的炸肝邊逛邊吃,王安石則又沉迷於挑書大業,這書想買那書也想買,幾個書攤和書坊逛下來手上已經拎著沉甸甸一摞書。


    王雱正覺得沒趣,忽然看到前頭有個熟悉的招牌,竟是方氏書坊的江寧府“分店”!


    方式書坊的招牌之下,居然有人在搞皮影戲。


    夜幕掩映之下,一場精彩的《三顧茅廬》正在上演。從王雱父子倆的方向看去,能看見做皮影戲是個上了年紀的老者。


    這老者口技極好,張口一個哈欠,便按著話本念出一首詩來:“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這是劉備久候、諸葛亮初醒時念的詩。明明老者已是耋耄之年,聲音卻恰似正當壯年的諸葛亮!


    王雱兩眼一亮。


    高手在民間啊!


    拎著一摞書的王安石也注意到前頭的熱鬧,領著王雱繞到正麵去看這場《三顧茅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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