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宋》/春溪笛曉


    第四十三章


    望日這天, 劉沆依然騎著矮馬,啃著撒了芝麻的燒餅,踩著點趕朝會。到紫宸殿外,他衣袖上落的碎芝麻已經拍幹淨了, 取出上朝用的笏板。


    這笏板是百官上朝時記事用的, 好記性不如爛筆頭, 要緊事全先打好草稿記在上麵,免得上朝時殿前失儀,忘事兒了或者磕磕絆絆。


    像劉沆這樣的老臣, 上朝經驗豐富得很,基本不需要往上麵寫什麽,比如劉沆從前就隻在上頭寫“忍住不要瞎嗶嗶”“忍無可忍也得再忍忍”“不要輕易放出毒舌這終極武器”等等箴言。


    沒辦法, 上了年紀寫再多也看不清不是?索性拿著充樣子。


    今兒劉沆找到自己的位置站定, 騰出手扶了扶自己花了大價錢買的眼鏡,左右一打量, 周圍人笏板上的“小抄”盡收眼底。


    大部分人都明敞敞地亮在那兒, 不怕誰瞧見;那些個藏著掖著的,等會兒一準要搞事情!


    劉沆氣定神閑地掃了一圈,不出意外地瞧見禦史台的幾個家夥麵孔緊繃, 笏板死藏, 一看就是要懟人了。


    禦史台的官員專職懟人, 上至官家、宰輔, 下至文武百官, 他們都能瞅準機會彈劾幾句。今日也沒出乎劉沆的預料, 官家議完大事,禦史台官員立刻出列:“臣有本要奏!”


    劉沆正準備看戲,對方的話卻讓劉沆的好心情消失無蹤。


    這一次,禦史台懟的是他!


    前不久,張貴妃母親娘家一個家仆犯了事,劉沆這個開封知府依法判處了那家仆。禦史台的意見是“你處理了家仆,怎麽不處理曹家?這是包庇,這是想討好後妃”!


    說起這張貴妃,那是聖眷極濃的,去年剛被破格封為貴妃,可謂是獨寵後宮。


    官家因為對張貴妃的喜愛,還給張貴妃的伯父張堯佐好些個肥缺——若是能討好張貴妃讓她吹吹耳邊風,絕對是個了不得的進身之階。


    劉沆覺得自己挺冤,哪有家仆犯事就要“除惡必盡”把主家也連根拔起的?他忍了忍,沒回懟,默不作聲地等官家裁決。


    張貴妃眼下是官家的心頭肉,官家哪能容忍禦史把這帽子往張貴妃頭上扣,他不僅沒□□劉沆,還誇了劉沆處事公允,絕無討好之意。


    禦史一聽,曉得了,官家心偏!


    禦史們齊刷刷看向劉沆,覺得這人頗有奸詐之相,決定以後多找找他的茬。


    可細看之下,他們又注意到劉沆臉上戴著個古怪玩意,有資格參加朝會的人大多有兒有女,依稀也聽兒女說起過這麽個叫“護目寶鏡”的新事物。隻是京城每日稀奇事那麽多,他們也就聽聽罷了。


    於是又有禦史上前一步,舉起笏板彈劾起劉沆殿前失儀來:上朝的著裝是有規定的,你怎麽自己戴了個所謂的“護目寶鏡”?!


    劉沆本就因為被彈劾心裏不爽,再聽禦史繼續找茬,沒忍住懟了回去:“敢問你身上是不是連個荷包都沒帶?我戴這護目寶鏡,與你帶荷包有何不同?我年過五旬,目力減弱,如今有了這護目寶鏡,視物輕鬆多了!”


    劉沆與禦史唇槍舌戰起來,吵得不可開交,最終還是官家在中間和了和稀泥才終止互懟。


    一場朝會不歡而散,劉沆的護目寶鏡倒是出了名。不少與他交好的同僚都過來問他:“護目寶鏡當真這般神奇?”


    劉沆也不吝嗇,借給幾個有同樣困擾的人試戴,那幾人一戴,眼前果真一亮,原本模糊的書文都變得清晰起來。眾人便罵道:“得了如此好物,你也不與我們說說。”


    “我那日也是聽說大相國寺那邊很熱鬧才過去瞧瞧,”劉沆道,“光是這小小的寶鏡,那邊的人就來了幾回,把鏡片磨來磨去,中間還廢了好幾片,最終才挑出這大小、厚薄都適合的。價錢貴是貴了些,卻也值得。”


    劉沆的同僚們官職都不低,自然不差錢,一聽人家服務這般周到,做起寶鏡來精益求精,便都起了去做一副的心思。


    方氏書坊這半個月來一直在展開“護眼宣傳”,在門口貼上一些用眼注意事項,什麽不能伏案久讀啦、什麽看書久了最好遠眺遠眺啦、什麽每天堅持做眼保健操啦。


    這些宣傳話裏話外透出一個意思:你眼睛不好,是讀書讀多了,用眼太勤傷了眼。如果你兜裏有錢,你視物又不清晰,不要害羞,不要擔心自己特立獨行,戴眼鏡是讀書人的標誌啊!


    可惜這護目寶鏡是新鮮事物,價格又極其高昂,宣傳來宣傳去都隻有方氏書坊一批老客戶願意預定,堪堪讓方洪的前期投入回點血。


    方洪沒懷疑過王雱的主意,因而也沒太著急,不急不緩地鋪展著宣傳工作。


    這一天書坊負責登記護目寶鏡訂購名單的人卻匆匆趕來,告訴方洪這天忽然多了好些個訂單,來人都是仆從,報出的名兒非富即貴。


    方洪精神一振。


    來了,終於來了!


    風潮這事兒,一般是從上而下地帶動,用王雱的說法就是上頭流行什麽,下邊很快會流行什麽。隻要能撬開朝中大佬這個高端市場,一切就好辦了!


    每個大佬家裏總有讀書人吧?每個大佬總會收幾個門生吧?年紀大點的,門生又會收門生!隻要是個大佬,肯定會桃李滿天下啊!


    方洪叮囑:“預定的人再多、身份再高,也要按順序來、按程序走,每一個環節都不能輕忽!”大佬們的光沒那麽好沾,一旦出了什麽岔子,他一個小商賈肯定扛不住。


    方洪把管事打發走,馬上去找王雱說起這事兒。


    王雱笑眯眯:“挺好的,市場打開了,剩下的就看你的了。”


    哪怕得知即將會有巨額進項,王雱還是一副鎮定從容的模樣。在王雱麵前,方洪總覺得自己才是七歲的那個。方洪在心裏感慨一番,把要緊事務挑揀出來與王雱商量完了才離去。


    方洪前腳剛走,王安石下衙回來了。自從當了兼職修書的國家圖書館管理員,王安石每天都泡在書堆裏,自在得不得了。


    今日他回來時麵色卻不大對,王雱掐指一算,有事兒!他麻溜地跑上去給王安石捏肩膀,乖乖巧巧地問:“爹,您遇到啥煩心事了?說來聽聽!”


    小妹見狀也立刻擱下新得的繪本,邁著小短腿跑過去。她個頭矮小,隻堪堪比王安石膝蓋高些,抬起短胳膊積極地給王安石捶膝蓋,還學她哥講話:“說,聽聽。”


    王安石把小妹抱起來,教育她:“別老學你哥,遲早學壞了。”


    小妹不高興了,撇撇嘴反駁王安石:“哥哥,不壞。”


    王雱得意地笑。


    王安石從懷裏掏出王雱讓人給他做的“護目寶鏡”。自從得了這護目寶鏡,他看人竟奇異地清晰多了,看書也輕鬆了許多。


    王雱說他是看書看多了,以前還總愛通宵讀書,看壞了眼睛,算是什麽“近視”。


    王安石讓王雱給他把凹透鏡凸透鏡的原理講了一遍,沒聽太懂,況且別人都沒這玩意,他自己戴出去太突兀,免不了被人問東問西。王安石最煩那些沒用處的寒暄,因此都隻在獨自看書的時候戴上,知曉這事的隻有三兩個相熟的同僚。


    不想今日朝會居然因為“護目寶鏡”吵了起來!


    王安石還不夠格上朝議事,這事兒是同僚聽說後過來給他講的。聽說不少朝中大員都去劉沆那試戴“護目寶鏡”,大約是要去定做了!


    王安石問王雱:“這東西是你想出來的?”


    “哪能啊。”王雱一臉無辜,“不早說了嗎?方叔琢磨出來的,書坊那邊正在往外賣呢。爹你看到同僚戴了嗎?那多好啊,你不用藏著掖著了!”


    王安石不太信任王雱,自從紙牌分來的“個人所得”被要求上交以後,王雱看著就消停多了,竟沒有再搗騰別的東西。


    上回和沈括搞那個《三國殺》現在還流行著呢,這小子卻說那全是沈括搞的,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眼下這個護目寶鏡賣到了朝會上頭,王雱也說和他無關。


    王安石不得不懷疑王雱是想悄悄藏個小金庫。


    時人講究“父母在不有私財”,意思是隻要雙親還在,你的俸祿、田產都得交給父母打理,各項支出都得從大家分到小家。


    王雱年紀小小,小金庫卻比很多大人都殷實得多,若是他自己再私藏更多錢就過線了,對他往後很不利。


    若是將來他金榜題名、步入仕途,旁人知曉了這事少不得會用來攻訐他。


    王雱見他的一臉嚴肅地看著自己,立刻指天發誓:“我一個銅板都沒碰。”


    王雱和方洪沒簽契書,也沒收半點真金白銀,方洪誠信待他,他也以誠待方洪,有什麽好想法自會捎帶上方洪。


    反正錢拿到手他花不了多少,他爹也不是好奢華的人,更花不了多少,所以王雱的想法是砸錢買人才,各行各業的人才都先培養一批出來,搞搞研究搞搞發明。


    隻要運氣夠,砸出一樣能推廣的東西,前期的投入就能徹底回本!


    來到宋朝七年多,王雱早看清楚了:宰相這活兒就是輪流當的,開封城內隨隨便便拉個人將來都有可能當宰相。


    所以他爹將來能當宰相,那也隻是短短幾年、一兩個任期而已,結束了就結束了。若是變法失敗,下場更慘,像韓琦、富弼、範仲淹都在新政失敗之後扔到外地搞基建。


    到那時候,要去的地方可不一定能像兩浙路那麽富裕,想要發展起來艱難得很呢!


    搞基建,搞經濟,哪樣不要錢?王雱準備先攢攢本錢和人才,以備將來不時之需。


    他可是要當紈絝衙內的人,絕對不能窮困潦倒啃窩窩頭!


    王雱自覺自己情懷高尚,即便對上他爹狐疑的目光還是一臉坦蕩。


    王安石斜睨著他,淡淡道:“且信你一回。”


    王雱成功蒙混過關,警惕心極強,接下來幾天都在裝乖,沒事就帶著妹妹、叫上元娘二娘去找司馬琰玩兒。三個姊妹認真在桌前塗塗畫畫,王雱又悄悄拉著司馬琰嘀嘀咕咕地說他爹眼睛太毒辣,一點蛛絲馬跡都能看出端倪來。


    司馬琰從來都沒把她爹和王雱他爹當好忽悠的人,看王雱一臉唏噓地歎氣,隻能說:“你以為他們那麽好騙嗎?”


    眼鏡因地製宜的改良和研發,司馬琰也是出了大力氣的,畢竟她對眼睛這個構造的了解十個王雱也比不過。


    可從一開始司馬琰就提出自己不會出麵也不參與分成。


    沒辦法,她爹是個想法十分保守的人,允許她與王雱書信往來、每日見麵,摻和什麽紙牌的“創作”,完全是得益於他們認識時年紀足夠小。


    相比王雱,她將來肯定會受到更大的限製。


    王雱見司馬琰被自己的歎氣弄得情緒有些低落,立刻轉開話題:“以後你還打算當醫生嗎?”


    司馬琰說:“不容易。我了解過了,這年頭的女醫有兩種,一種是官府挑選無夫無子女的官婢去學醫,主要給貴人女眷診病;另一種是出家,方外之人自然不受拘束。”


    不管哪一種,司馬琰都不可能,她算是官宦子女,哪能做那女婢之事;出家更不可能,她爹娘隻得她一女,她要是出家了他們還不得哭瞎眼睛?


    “這萬惡的封建製度啊!”王雱對司馬琰說,“別怕,你還小呢,我會給你搭橋鋪路的。你隻管好好鑽研,多學些看家本領。等你長大了一定能成為名揚天下的厲害醫生,等著掛你號的人會排個十年二十年。”


    司馬琰有些憂心:“你還是不要做出太標新立異的事。”


    與眾不同又表現突出的人最容易招來橫禍。哪怕她再不願意在後宅裏過一輩子,也不想王雱冒天下大不諱去做那些會讓他變成活靶子的事。


    王雱沒心沒肺地說:“沒事,有我標新立異的老爹在前麵頂著呢。”


    司馬琰瞪他:“有你這麽編排自己爹的嗎?”


    王雱理直氣壯:“才不是編排,我是實話實說。你不知道,前兩年我看我爹的手稿,上頭寫的是搞貸款賺利錢;前不久他稿子裏又出了新東西,這次搞的是宏觀調控!”


    他爹的想法是,物價時貴時賤,價格波動太大,遇到荒年極可能對百姓造成破家滅門的打擊。所以,可以對物價實施宏觀調控!


    簡單來說就是商品滯銷時官府統一買入貨物給囤起來,高價時把東西放出去平價賣掉,這樣可以把物價維持在穩定狀態,還可以把商賈們的利益收歸朝廷所有!


    這想法是挺不錯的,錢來得多也來得快。


    可惜就是打擊麵太廣了。一棒子打下去後商人們全都賺不了錢,工商業、零售業大麵積被打擊,商賈統統破產,失業人口急劇上升,造成的社會問題絕對不會小。


    哪怕失業問題先不考慮,朝中官員也不會樂意的,眼下的商賈哪個不是背靠大山?


    官員們雖然自己不能經商,可不妨礙商賈們給他送錢啊!一般來說這不叫行賄,這叫孝敬,晚輩要孝敬長輩,天經地義的事。


    所以他爹想出的這“宏觀調控”,也會大大地得罪人!


    王雱嘀嘀咕咕地把自己偷看來的新法給司馬琰講了一遍。


    司馬琰也沒話說了,隻能說王安石思維靈活,腦洞奇大,每個想法都比這個時代超前太多了。


    王雱老氣橫秋地直搖頭:“步子邁太大,容易扯到蛋啊!”


    司馬琰:“……”


    有他這麽說自己老爹的嗎?


    王雱在司馬琰家玩耍夠了,帶著妹妹回了家。這一回他們有錢了,租的地方是帶院子的。一進門,王雱便嗅到了燉肉的香氣,美滋滋地領著妹妹去找他娘:“今晚燉肉吃麽?老香了!”


    妹妹也跟著說:“老香!”


    吳氏戳王雱腦門:“別把你妹妹也帶成小饞鬼了。”她笑著提了另一件事,“方才曹立回來了,家裏木柴不夠,我讓他出門買柴去了。”


    王雱看了看鍋裏分量十足的燉肉,點頭說:“怪不得你燉這麽一大鍋。”


    曹立那飯量,這一大鍋肉他自己能吃光光!


    吳氏說:“你天天支使人家在外麵跑動,還不想給人吃點好的不成?”一開始吳氏被曹立吃得挺心疼,後來相處久了,又見識過曹立叔父對他的惡劣態度,吳氏早把曹立當自家人看待。


    王雱上前踮起腳給吳氏捏肩膀,哄道:“有的人看起來凶凶的,實際上人可好了,比如我娘!”


    吳氏笑罵:“你說誰凶?”


    小妹年紀小,不畏權威敢於直言,奶聲奶氣地應和她哥:“娘,凶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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