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宋》/春溪笛曉


    第四十七章


    無憂洞, 一直是開封府一大難題。劉沆接任開封知府一職以來,大大小小的案子就沒斷過,尤其是大相國寺那些可惡的三隻手。


    初聽柳永這蒙學的由來,劉沆不怎麽上心。真憑小小的蒙學就能招.安無憂洞那群烏合之眾, 未免也太天真了!


    不過再天真, 這到底也是個辦法, 總比那些什麽都不願意做的人來得好。


    是以劉沆還是派人過來伏守。昨天夜裏常老頭和柳永聽到動靜後起來了,這才保住了小半桌椅。白天蒙學沒有趁那些人的意關閉,入夜之後他們很有可能會再來!


    曹立抿著唇等候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這差事是王雱給他的, 比起以前單純地死訓苦役營那些人,和無憂洞的人打交道要費更多腦筋。


    原以為蒙學順利開學,各種送餐、送貨業務也順利開展, 他算是圓滿完成了王雱給的任務, 結果原來事情在這裏等著!


    哪怕接下來一整個月都不眠不休,他也會把這些人逮出來!


    什麽東西對貓的存在最敏感?自然是老鼠, 畢竟它們要是不夠警惕肯定就活不下去。


    暗中搗亂這些人就是一群生活在下水道的老鼠, 他們對衙役的出沒最為警覺,劉沆派出的人連守了幾夜都沒看到半個人影,紛紛打著哈欠回去向劉沆匯報這情況:一點動靜都沒有, 報假案的吧?


    衙役們身上都有巡邏任務, 也都有家有室, 總不能不休息不睡覺天天守著這小破蒙學。劉沆隻能讓人登門轉告柳永, 說逮不到作案的人, 沒法子了。


    柳永氣悶不已, 卻也不能怪劉沆不盡心。曹立這幾天都睡得少,劉沆派人過來通知之後他反而大白天去空餘的臥房裏睡了一大覺,養足精神等著夜色降臨。


    這一晚月黑風高,四周黑得幾乎看不見人影。曹立早早躲到房梁上,等待著不速之客到來。


    開封城的夜市開到極晚,直至四更天外頭才徹底安靜下來。


    曹立已經伏在房梁上兩個時辰,他正要伸展了一下手腳,卻聽外頭傳來撬窗的動靜。


    他雙目一凝,屏息等著外頭晃動的人影翻窗進屋。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七個。


    一共是七個。曹立豎耳聽清了,見外頭再沒有動靜,便從房梁一躍而下,三下並兩下地挪過靠牆擺著的書櫃把被撬開的窗戶擋起來,把七個人堵在屋裏來個甕中捉鱉!


    那七人被從天而降的曹立嚇了一跳,清醒過來見隻有曹立一人,便晃起手中的鐵錘等物要和曹立拚個高低。


    七個人對曹立而言雖有些吃力,但還不至於落於下風,他驚人的怪力在這一刻發揮得淋漓盡致,竟把七個不速之客一個一個摔到地上,還層層疊疊地用大活人疊起了羅漢。


    常老頭和柳永聽到動靜點了燈找過來,見此情景當場愣住。


    曹立一斂剛才的冷厲與好戰,麵色平靜地對常老頭道:“有繩子嗎?我把他們捆起來綁到大門外,等明兒府衙開門了再去叫衙役把他們帶回去。”


    常老頭忙去找來一大捆麻繩,都是修整教室時捆各種木材用的,結實得很!


    曹立說:“計算一下他們砸壞了多少東西,到時讓他們賠。”


    若賠不起,那就簽契書替蒙學幹活,白幹的那種。無憂洞內有家有室的畢竟隻是少數,更多的是漂泊無根的亡命之徒。


    隻抓住有家有室這一部分人還遠遠不夠!


    曹立垂眸看向疊成人肉羅漢的七個家夥,這些人雖然獐頭鼠目、心術不正,但也未必一無是處,收拾收拾當牲口來驅使還是可以的,到底是人,總比畜生好馴養不是嗎?


    曹立把人捆好扔在門口,默不作聲地杵在一邊守著。次日一大早,街坊鄰裏們早早醒來,便聽到外頭傳來陣陣哀嚎與慘叫。


    愛看熱鬧的百姓們頓時圍攏在常老頭宅院外,對著門口高高的人肉羅漢指指點點。


    常老頭和柳永睡了個踏實覺,醒來後常老頭便接替曹立的位置守在一邊,把這七個歹人的惡行給周圍的人講了一遍。


    得知這蒙學是好心人開給居養院的孩子們啟蒙的,圍攏過來的百姓都唾棄不已。


    圍在四周看“人肉羅漢”的人越來越多,七個歹人做的事也口口相傳,很快在整條街上傳開了。誰家若是有什麽爛菜爛果子臭雞蛋的,都毫不吝嗇地拿出來往這七個人身上砸。


    雖說平時這七人也被人鄙夷,可明晃晃地在陽光下被人捆起來指著罵還是頭一回,一時都恨不得麵前有個地洞讓他們鑽。


    還是負責巡邏這一帶的衙役們聽到動靜趕過來,圍在周圍的人才冷靜了些,騰出空讓衙役走進人圈裏。


    這案子一點都不複雜,無憂洞勤勞肯幹的人都討著了老婆——且不論出身和長相,到底都有妻有兒了。這幾個人則無家無業,一天到晚遊手好閑,髒事苦事都不願幹。


    眼見被曹立“招.安”的人日子要好起來了,這些人便心生妒忌想要搞搞破壞。他們還說,想這麽幹的人不止他們,挺多人都準備動手來著!


    曹立處理完所有事才去找王雱匯報。


    王雱把曹立遣去收編無憂洞,本就是看這地方魚龍混雜,能鍛煉鍛煉曹立的處事能力。聽完曹立的匯報,王雱點頭說:“這招殺雞儆猴用得不錯。”


    曹立對自己的表現並不滿意:“我應該早些料到這種情況。”


    王雱笑著寬慰:“誰也不是生來就什麽都會的。”


    曹立不作聲。跟在王雱身邊越久,他越覺得王雱身體裏住著的並不是個小孩,若是世上當真有生而知之者,王雱肯定算一個。


    曹立到底還隻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好勝心強,免不了會在心裏比較:若是王雱來辦這事,會不會處理得更周全一些?


    王雱了解曹立的性情,也沒多勸,放他走了。


    吳氏正要張羅晚飯呢,見曹立又匆匆離開,進王雱的書房問:“曹立最近在忙什麽?怎麽連留下吃頓飯的功夫都沒有?”


    王雱笑眯眯:“忙要緊事。”


    ……


    柳涚,目前任著作郎。所謂的著作郎,是負責編著“日曆”的官員。日曆並不是一天一撕的那種日曆,而是把朝中諸事按照日期編整好。


    說是編著,實際上隻是將其他人寫下的記錄整理整理而已,好處就是可以看看官家及朝中大臣每天都說了什麽。


    朔日這日是著作郎相對忙碌的日子,畢竟朔望日要開朝會,需要記錄的東西多得很。


    柳涚過完忙碌的一天,一同僚忽然拉住他,一副要與他說悄悄話的架勢。


    柳涚忙問:“有什麽事嗎?”


    “今日我去了開封府衙一趟,聽到了你爹的消息。”那同僚道,“聽說他和人合開了個蒙學,不知怎地招惹了無憂洞的人,那蒙學遭了襲擊,上百套桌椅被砸得稀巴爛呢!”


    柳涚雖與他爹置氣,卻也不至於不管不顧,聽了這話忙問:“人怎麽樣?有事嗎?”


    “那些人不過是想蒙學開不下去罷了,倒沒有傷人。”同僚說道,“可聽審問結果,要是他們這蒙學繼續開下去,怕還會招來更多禍患,你還是去勸勸他罷!”


    柳涚心事重重地回到家,與妻子說了這事。


    妻子不樂意與柳永同住,不滿地嘟囔:“你爹一天到晚招惹的都是什麽人?不是煙花之地的女伎,就是無憂洞那些個渣滓,若你把他接回來了還不得擾得家無寧日?”


    “總不能讓爹一直住在外頭吧?”柳涚難得強硬了一回,“這事要是傳到禦史台去,他們非參我一本不可。”


    柳涚妻子想到丈夫的仕途,脾氣沒了,倒反過來勸柳涚說話軟和些,別沒把人勸回來又鬧新矛盾。


    柳涚點點頭,換下官服出門尋那新開的蒙學去了。


    因著同僚提到過蒙學開在居養院旁,柳涚找起來不難,很快到了蒙學門外。


    甫一走近,柳涚便聽叮當叮當的鍾聲從那不起眼的宅院裏頭傳來,接著一群半大小孩排著隊從裏頭魚貫而出。


    出了大門後,這群小孩又齊齊回頭,朝門內一個白發老叟道了別才回旁邊的居養院去。


    接著另一批小孩也排著隊走了出來,這回在門內相送的是另一個老叟,身形削瘦,臉龐也清減了不少,不過雙目灼灼,瞧著精神矍鑠,竟是他爹柳永。


    柳永送走自己教的那群小孩,正要回屋,卻見兒子柳涚立在不遠處定定地看著他。柳永有些恍惚,竟想不起自己離家前和兒子吵過什麽。


    也許許多爭吵本意並不在吵的東西,而在於誰都希望對方先服軟。


    柳永最近挺忙碌,又是教小孩又是告官的,沒一天是清閑的,也就沒時間去回想自己與兒子之間的破事。


    他一生自負才高,哪怕屢試不第,也說什麽“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他自己蹉跎了大半輩子,與兒子相處時少不了想把各種要求強加於對方,事事要對方遵循自己的意願行事,讓兒子變得“有出息”,好讓自己吐氣揚眉。


    這樣的父親,哪個兒子會喜歡?


    細思過去種種,柳永竟能數出自己的許多錯處。究其所以然,無非是他老來無事,日日隻盯著兒子看。


    如今不同了。在知曉了王雱那小兒的諸多計劃之後,他忽然想好好再活個許多年,好看看那豆丁般大的狂妄小子到底能做成幾分。


    柳永笑了起來,心情少有地平和,開口邀請柳涚進屋坐下說話。


    麵對這樣的柳永,柳涚忽然有種感覺:他請不回他的父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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