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章超好看!


    比如會帶兒子去看別家小孩搶牛糞。


    是這樣的, 王雱剛毅然踏出一腳,就看到旁邊躥出個毛猴似的小孩, 咻地一下把前頭那坨黑不隆冬的牛糞鏟起來,塞到自己背著的糞筐裏。小孩才五六歲,臉黑,身板兒也小,但動作快得叫人吃驚。


    王雱還不算震驚。他曾經去過草原跟進一個工程, 當時他們去當地的蒙古包做客, 當地人在蒙古包外頭堆了不少幹牛糞, 都是用來生火取暖的。幹牛糞耐燒, 工程隊還曾經圍在燒得火紅的燒牛糞上麵烤幹糧吃。生產力發展程度越是原始的地方,牛糞的用處越多。


    鄭思和武興卻是真的震驚了, 他們雖然隻是鄞縣裏長大的,卻也算是半個“城裏人”, 從小就沒往田裏去過,自然不曉得這牛糞大有用處。


    等另一個小孩躥出來, 和那撿到牛糞的小孩大打出手,口裏嚷嚷著“說了不許你過來這邊撿”, 鄭思兩人才不可思議地回過神來。


    王安石上前去調解了幾句, 從兩小孩口裏得知他們小孩之間也是“劃區撿糞”,各自在各自的地方撿的。最近各個鄉都在忙春耕, 耕牛到處借來借去的, 撿到糞的機會也多了, 他們每天都有任務的哩!


    黑瘦小孩是張寡婦家的, 一臉倔強,擋在糞筐麵前一臉警惕地瞪著所有人。那比較能說會道的小孩見狀也沒法子,隻能說:“算了算了,撿了就撿了吧,他們家也怪可憐的。”說完他一臉晦氣地背著糞筐去別的地方找牛糞去了。


    黑瘦小孩看了那小孩的背影一眼,又看了看王安石一行人,也揣起糞筐跑了。


    王安石扭頭看王雱:“怎麽樣?看看人家的小孩,得到處找牛糞呢。”


    王雱麻溜地拍馬屁:“多虧了我爹厲害啊!”


    王安石:“……”


    接下來的小半天,他們碰上了好幾次罵戰,大多是你的水渠挖偏了,你的田埂堆歪了這種事兒。王雱發現鄞縣這邊雖然水網密布,大大小小的河都不少,但是水利工程搞得很糟糕,沒有全麵的規劃,水都白白往海裏留去了,該不夠澆還是不夠澆,該鬧幹旱還是鬧幹旱,但凡發生打架鬥毆事件一準是因為引水不均!


    王雱瞅了眼王安石,總覺得王安石這段時間天天往外跑,好像就是想搞搞這一塊。搞工程,他的老本行啊!王雱琢磨著要不要小小地給他爹露一手。


    算啦~等他爹開始籌劃時他再瞅瞅這年代的工程師是什麽水平~


    馬上要見到同行了,想想有點小激動。


    王安石可不知道自己兒子的小腦瓜裏在想什麽。這回還帶了別家的小孩,響午之後王安石特地找了處佛寺吃飯和借宿。宋朝什麽都不多,就是佛寺多,光是鄞縣一地兒就有六七個,怪不得小宋官人要說什麽“冗僧”了!


    吳氏信佛,王雱常被帶著去佛寺上香,僧人之中有誠心向佛的,也有渾水摸魚的,王雱看多了,覺得他們大多也都是普通人。


    換成上輩子,王雱心裏絕對一丁點神佛概念都沒有。現在不同了,他和司馬琰都經曆了穿越這種邪乎事兒,王雱遇到佛寺會禮貌性拜一拜,遇到道觀也會禮貌性拜一拜,誰曉得是哪方神佛把自己送過來的呢?


    來都來了,老天可得保佑他們這輩子平平安安、順順遂遂!


    鄭思和武興見王雱小手合十,嘴裏還念念有詞,頓時也被感染了,閉起眼睛對著正殿的大佛拜了拜。王安石看著三個小孩對著佛像瞎拜,沒說什麽,和出來與他說話的主持簡單地說明借宿的意圖。對方知道是知縣親來,當下便把最好的禪院騰出來給他們借宿。


    晚飯吃的雖然是素菜,味道卻還挺不錯。王雱正一本正經地解決著自己那份晚餐,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邁步入內,看著也是來這邊用飯的。那少年討了份齋飯,坐在離王安石一行人不遠的一桌吃飯,邊吃手裏還邊拿著本書在看。


    王雱吃飽了,隨意掃了一眼,頓時來了興致。這少年看的好像是本醫書。王雱看了看還在解決齋飯的王安石,自己跳下椅子跑去少年那邊,問道:“你的書可以借我看看嗎?”


    少年訝異地抬眼看向王雱。少年長相清秀,就是眼睛小,單眼皮,臉色也偏蒼白,瞧著身體不大好。


    他見王雱年紀雖小,說話卻慢條斯理的,不像同齡小孩那樣毫無章法,頓時點點頭把書遞給了他,口裏提醒道:“小心些,可別弄壞了。”


    “我曉得的。”王雱小臉嚴肅得很,翻回封麵看了看,是醫書沒錯。再翻翻內容,是自己沒見過的醫案,寫得詳實又有趣。王雱不由追問,“這書你哪兒買的啊?我也去買一本。”


    少年這下真的驚訝了。他說:“你真看得懂?”


    王雱給他一個“你怎麽這麽笨”的眼神,說道:“我看不懂幹嘛借來看啊?”


    少年也覺得自己問了個傻問題,老實回答:“這不是買的,是我自己抄的。”他給王雱說起這醫書的來曆,原來離這不遠的月湖一帶有位隱士姓樓,單名一字鬱,人稱西湖先生,家中藏書破萬卷,雖隱居不理世事,對士子卻極好,允許士子免費到家中抄錄書卷,偶爾求教的人多了還會開堂講學,在士子之中頗有名望。


    少年名叫沈括,家住杭州。他讀完家中所藏之書,得知西湖先生這邊藏書無數,慕名前來借閱。這一借,便借了兩個多月,他把自己感興趣的書都抄了下來,日夜捧讀,如癡如醉,臨近晚飯時間便匆匆趕回這寺中吃些齋飯。


    寺廟裏都有給過往行客租住的空房,一般是從朝廷出租建造的澡堂子裏隔出的單間,沈括住的就是那地方。沒錯,僧人人數眾多,朝廷還會撥出專項資金給僧人們修建澡堂子——澡堂子占地之大、設施之好,足以租用給行客暫住。


    比如每年到了趕考的季節,開封大相國寺的澡堂子就會住滿了前來參加春闈的讀書人。這樣既可以讓讀書人低價住在內城,大相國寺也會多一份收入,雙贏的事兒!


    王雱聽沈括介紹完這些事,看向沈括的眼神頓時不同了。沈括,字存中,一個在科學史上占據了一席之地的北宋文人。他天文地理什麽都搗騰搗騰,擁有一個科學家最基本的素養:時刻擁有旺盛的好奇心!


    沈括把他一生裏頭了解的技術、看到的八卦、學過的裝逼技巧全部寫在一起,寫成了一本書——《夢溪筆談》。


    比如有個叫王子野的人是素食主義者,一輩子不沾葷腥,過得很快樂,他聽說以後麻溜地寫進書裏。


    比如學士院第三廳有一學士閣子,這閣子門前有棵大槐樹,俗稱“槐廳”,據說以前住進槐廳的人大多當上了宰相,因此有學士們爭相搶住槐廳的現象——他親眼看到有人搬開別人的行李強搶,也麻溜地寫進書裏。


    這還是其次,王雱記得科學史上寫過,《夢溪筆談》介紹了指南針的用法、三節壓埽法(河工堵黃河缺口用的),還記錄了畢昇發明的活字印刷術!事實上,畢昇死後他的兒女並沒有把活字印刷術推廣開,活字印刷術的工具一直被沈家收藏著。


    王雱正是因為三節壓埽法注意到這本書的,畢竟是他老本行。他抽空去把這書讀過一遍,裏頭的內容本來因為換了具身體忘得七七八八了,現在這位沈括先生一來到他眼前,他又想起了大半。王雱頓時來了精神,活字印刷術哎!


    雖然他不太懂具體怎麽操作,不過他記得後來活字印刷術傳到國外,就變成了“鉛字”。從推廣角度上來看,做鉛活字應該是最佳選擇了。


    問題在於中文和英文不一樣,英文隻要二十六個字母就可以了,中文常用字就幾千個,所以一套活字至少得備上幾千個活字,要是有人寫文章愛用生僻字的還得現場雕幾個,麻煩!


    而且現在的字典賊難用,這些活字平時怎麽擺才方便排版也是個大問題。王雱琢磨著,還是再過幾年吧,回頭找個由頭讓方洪去找找我們偉大的發明家雕版工畢昇,然後摸索著弄套活字出來。


    王雱在開封時看過朝廷剛讓人編出來的新字典,叫《集韻》,是按讀音編排的,看著就叫人頭大:一個字經常分正體、或體、俗體、古體,最多的居然有七八種寫法!


    這要是讓雕版師傅對著排一套活字,難度得多高啊!都能認得這麽多字了,幹嘛還去當刻工?刻工可苦了,往往雕刻五千字才拿一兩銀子,眼都雕瞎了才賺那麽點錢!所以這技術想推廣,要麽方洪賺得盆滿缽滿,高薪養一批技術人員;要麽朝廷重視起來,派官方匠人來搞。


    不管哪一種,王雱暫時都做不來。王雱暫且擱下腦海裏的種種想法,積極地和還是個少年的沈括套近乎。他對沈括提到的大澡堂子很感興趣:“沈哥,吃過飯你去洗澡不?”


    沈括:“?????”


    他錯過了什麽嗎?!


    話題為什麽忽然從醫書變成洗澡了?!


    曾鞏道:“能看懂已經很了不得了,我和他這麽大的時候可認不出多少字。”


    兩人聚過了,曾鞏傍晚又和同窗們聚會。談到酣處,曾鞏免不了又提起好友王安石。上回曾鞏感歎了王安石不做京官要外放,這回則是直誇王安石兒子聰敏過人。


    同窗之中有個叫張恕的,年方十九,性格卻穩重持重。聽曾鞏說起王安石之子他也不曾插話,隻在回家後和他父親張方平說道:“子固兄與那位介甫兄感情可真好,每回聚會時總不免提上幾句。”


    張方平教子寬縱有度,父子感情甚篤,考校完後總會說些別的話題,張恕今兒就把曾鞏所說的事告訴了張方平。


    張方平如今身兼多職——


    首先是翰林學士,給皇帝當顧問的。


    其次是史館修撰,修史書的。


    再次是權三司使,權,暫時的意思,也就是臨時的全國最高財政官,管著朝廷的錢袋子。


    還有一樣,權知開封府,還是一個意思,臨時的開封府知府。


    宋朝的官職大多都這樣重重疊疊、繁複無比。


    昨日張方平去開封府衙門上班,正巧聽了差役抓獲拍花子的事兒,聽兒子這麽說頓時來了精神:“巧了,昨天衙門那邊抓了兩拍花子,一男一女,差點把小宋官人家一孩子給拐走了。”


    小宋官人名叫宋祁。


    張方平叫對方小宋官人,並不是因為這位小宋官人年紀比他小,而是小宋官人家中還有個兄長,名叫宋庠。宋家兄弟兩同一年進士及第,據傳本來宋祁排第一,當時太後講他們兄弟皆在榜上,表示弟弟豈能在兄長前麵?


    於是把宋庠點為狀元。


    時人都說他們一門雙狀元,把他們合稱為二宋。


    為了區分兩位宋官人,大部分人都把宋祁稱為小宋官人,把宋庠稱為大宋官人。


    大宋官人以清正聞名,生活節儉。小宋官人卻與他兄長恰恰相反,他好奢靡,好美妾,好蓄婢,好尋歡作樂,就如他那句詩寫的那樣:浮生常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


    今年小宋官人年僅四十六歲,底下已兒孫滿堂,光是兒子就有七個,女兒也不算少。換了別家丟了個孩子肯定急得不行,他倒好,還是差役把人送回去才發現丟了個兒子!


    “小宋官人昨天重謝了抓住拍花子的差役,聽差役說是有個小孩發現的,還托我找一找是哪個來著。”張方平捋須一笑,“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明日我這就讓人去把這事告訴小宋官人。”


    張方平與宋祁正奉旨合修《景祐廣樂記》,平日裏還算相熟,第二日他便收到宋祁的帖子,說是邀他一起來見見一眼識破拍花子的四歲小神童。


    張方平早從兒子張恕那聽了許多關於王安石父子的事兒,也很好奇這位王介甫和他兒子有什麽奇特之處,很快便差人去回了宋祁說會按時到。


    另一邊,王安石也收到了宋祁遣人送來的帖子。


    王安石吃了一驚。相比他一個才入仕沒幾年的官場新丁,宋祁可以說是前輩中的前輩,怎麽會給他下帖子?


    等看完帖子王安石才曉得緣由。他心情頗為複雜地看著伏案在那寫寫畫畫的兒子半響,心中既驕傲又擔憂。


    兒子出名太早,到底是不是好事?


    帖子中還提到,開封知府張方平也會過去。宋祁與張方平的文章王安石都讀過,今年張方平上書提出“恢複古文”的事兒他也在司馬光那邊知道了。


    這恰巧也是曾鞏恩師歐陽公的主張。


    所謂的“恢複古文”其實是套個“複古”殼子而已,從根本上來說是不少人有誌於改變目前追求華美文風的風氣,讓文章“返璞歸真”。王安石對此很是讚同,也響應號召寫了不少“複古文”,算是為“恢複古文”搖旗啦喊。王安石和司馬光編纂《五年科舉三年模擬》就討論過這件事,這書應該每科舉完一輪就重新編整,不出十年科舉必然會有大變!


    而小宋官人宋祁的文章也給了王安石不少啟示,尤其是宋祁前兩年管財政時提出的“三冗”更是令他認同不已。


    三冗,指的是冗官、冗兵、冗僧。


    冗官的意思是科舉錄取率太高了,又有許多關係戶,不行啊,得裁員!


    冗兵的意思是招募的廂兵太多了,又不加強訓練,一點用都沒有,不僅白費軍餉,還荒棄良田,也不行啊,得裁兵!


    至於冗僧,那就更不用說了,不少人隨隨便便找個寺院掛名出家,寺院立刻可以分一份僧田。這些僧人每日不事生產,念念佛經就有遠超於其他百姓的好待遇,長此以往對國家發展完全沒好處,得讓他們還俗!


    宋祁這話得罪人的麵可就廣了,誰家沒幾個關係戶?誰家不吃吃軍餉?還有僧人,僧人們背後關係大著呢,達官貴人之中有多少是不信神佛的?


    範公範仲淹,就是因為主持新政時讓冗餘的公務員大規模下崗犯了眾怒,被撤了副相之位外放到外地去了。若說當朝王安石敬佩誰,範公肯定算一個。


    哪怕馬上要見到兩位官職遠高於自己的前輩,王安石也沒有過於激動。他放下帖子雲淡風輕地對王雱道:“等會兒別跑出去玩了,響午我帶你去拜訪小宋官人。”


    王雱自是好奇地追問小宋官人是誰。王安石簡單地給他說了說,王雱沒怎麽聽懂,除了聽出那天那個差點被拐跑的小孩是宋祁兒子之外,就隻知道這小宋官人叫宋祁。


    至於官職,王安石也給王雱說了,這小宋官人又當修史的(史館修撰),又當罵人的(諫議大夫),還兼管各大牧場營收(群牧使)。


    還有他哥大宋官人也身兼數職。


    王雱:“……”


    王雱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小聲嘀咕:“朝廷裏頭每個人都要搞這麽多兼職的嗎?這怎麽記得清啊?”


    腦殼疼。


    吳氏知道王安石要帶王雱去小宋官人府上,忙把新給王雱做的衣裳拿出來讓他換上。


    王雱有點小強迫症,按照他有條不紊的生活習慣,換衣服這件事應該擺在洗澡後門。可惜強迫症再強大,也敵不過他娘一瞪眼。


    響午王雱乖乖換上新衣裳,邁著小短腿跟著王安石一塊出門。小宋官人住在內城,要走過長長的禦街,王雱也不嫌累,一路上左看看右看看。


    等走到小宋官人的府邸那一帶,王雱看著那寬敞漂亮的大院子在心裏感歎:這可是黃金地段啊。不過他們也不差,他們租的是學區房呢!王雱自我安慰完,轉頭問王安石:“爹,這裏的房子多少錢?”


    “小點的民居至少一千貫錢打底,大一些的沒上限。”王安石也了解過開封城的房價。


    天子腳下,寸土寸金。前些年寇準當了宰相,在京城還是得租房子住。給宰相的工資和補貼算個總和,當一年宰相約莫能有個500貫錢,也就是說就算你當上朝廷最高長官也得兩年不吃不喝才能買個窄小民居;想要買配得上宰相身份的豪宅大概得不吃不喝攢個十年!


    可你當宰相總得吃喝吧?得應酬吧?得養點下人吧?得應付應付來打秋風的吧?再有就是,宰相也是個輪流做的,沒有總讓你當的理。


    所以啊,想要在京城買房對於沒有家族支持的人來說著實太難了!


    王安石恰恰是沒家族支持的人。他也沒打算在京城買房,畢竟在他的職業規劃之中暫時沒有當京官這個選項:一是沒錢,二是想多磨練。


    王安石逗王雱:“怎麽?賺了幾個錢就想在開封買房了?”


    “沒有的事。”王雱在心裏算了算賬,覺得不太劃算,美滋滋地說,“我等爹你將來當大官就好,到時官家會給你賜房子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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