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龍椅上的天子把玩著手上的木牌,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旁邊伺候的太監宮女見狀,紛紛屏息凝神,不敢發出丁點動靜。


    跪在台下的納蘭瞻岱正準備偷瞧一眼聖上的神色,就被偷偷向他擺手的大太監吳書來阻止了動作。


    登基不過三年,聖上已極具威嚴,再不是他在宗學陪著讀書的時候了。


    瞻岱挺直了腰杆跪得更端正些,低頭垂目不敢亂看。


    不知過了多久,乾隆才將視線移到久別的伴讀身上:“泰華,你講實話,帶著百車冰磚來求旨請恩,請朕在大選時,讓納蘭四格格體體麵麵地被撂牌子,真是你的主意?”


    他就知道要露餡!


    冷汗順著脊背涔涔而下,瞻岱本想自己應下,猶豫再三,到底順著來前堂妹的囑托,叩首認錯:“奴才不敢欺君,是……奴才堂妹納木卓的意思。”


    輕鬆戳破臣子謊言,乾隆並未生氣,再開口時反倒帶上點笑意:“納蘭家的格格,真是別具一格,不同凡俗。”


    “奴才……”


    “愛卿大概還不知道,你前腳遞牌子求見,貴府四格格後腳就獻了萬石糧食,現已撥去常州災處了。”


    “去長春宮告訴娘娘,她心心念念了十年的納木卓小格格,要進宮參選了。”見瞻岱傻愣當場,乾隆先將手中木牌丟給吳書來,吩咐他報信的同時,把納蘭府的冰敬送去給皇後分配,然後才笑道,“泰華如何看?”


    瞻岱:……


    怎麽看?


    去歲堂妹.力排眾議,將手上的綢緞莊子全改做冰炭鋪子,正巧趕上今年酷暑,又因先帝駕崩未滿三年沒法去承德避暑,文武百官也隻能留住京中。


    各府存冰不足,不得不高價外購,小丫頭不止賺了個盆滿缽滿,還收了不少人情。


    自然也招惹了一堆紅眼病。


    正巧趕上皇帝帶頭減免冰例,以免奢侈之風盛行,險要被人踢爆時就碰上自己回京述職,直接使人在宮門前塞了個木塊說是冰庫的兌牌。


    進獻給聖上當拉個靠山就算了,居然還敢求旨自行婚配聘夫招贅……他有臉求聖上撂牌子,可沒臉把她要自立女戶的事說出來。


    誰能想到還會有進獻米糧以防萬一這一手?!


    整個大清沒出嫁的格格加起來,都沒納蘭納木卓能耐,他還能怎麽看!


    見瞻岱臉色變換不停煞是好看,乾隆笑歎:“倒是像極了她郭羅太太。”


    如今家家教女都用《女德》、《女戒》,各家格格在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上倒是出類拔萃,卻少了滿洲姑奶奶該有的氣勢,軟綿綿的模樣與漢女無異。


    子性多隨母,嬌柔的額娘又怎能教出一等一的勇士?


    納蘭家的四格格,倒還保有著幼年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她小時候敢仰著脖子跟先帝爭辯,長大之後亦敢攛掇著兄長來討情,別說各府女眷,就連男丁們怕都沒這樣的膽量。


    是以為此事苦惱了許久的乾隆,在曉得納蘭瞻岱的來意時,還真動過駁回請求,將納木卓指給怡親王弘曉做嫡福晉的意思。


    其父怡賢親王胤祥公忠體國,爵位亦世襲罔替,乃是大清開國以來的第九個鐵帽子王爵。


    是以,憑弘曉福晉身份之高,當可作重王妃貴女的表率,正一正八旗格格們的風氣。


    “奴才的妹妹,哪敢與聖祖太妃作比。”


    見瞻岱神情緊繃急忙分辨的模樣,乾隆在心中暗歎一聲可惜。


    可惜納蘭納木卓出身尷尬,雖已過繼出去,可到底是罪王胤禟的嫡親外孫女。


    好好的郡主所出天之驕女,卻不得不百般謀算以免前程困窘。看納蘭瞻岱這副敏感模樣,就可知道他妹妹平日是如何步步小心,時時謹慎。


    乾隆輕歎,安撫道:“泰華無需緊張。聖祖親讚宜太妃爽朗大氣,你家四格格像她,是好事。”


    這話說得親近,瞻岱也少了兩分緊繃:“聖上日理萬機,怕隻記得奴才妹妹的好處,忘了她小小年紀就敢拔龍須的頑皮。”


    在察覺皇帝沒有納堂妹入宮的意思後,瞻岱打起了感情牌。


    乾隆最是重情,聞言也陷入回憶當中。


    納木卓格格幼年常入宮闈,也曾被當時初得長女的乾隆抱在膝頭,亦為他撫平過痛失愛女的悲?。乾隆有心為她擇戶好人家,到底憐惜納木卓身世可憐,不願拂了她的意思。


    “朕幼年居於宮中,太妃常來提攜看視,朕心中感念,並沒忘記。”皇帝沉吟片刻,允諾道,“看在宜太妃的份上,納木卓格格的請求,朕準了。”


    瞻岱大喜,叩首謝恩。


    述職已畢,妹妹的囑托也已達成大半,瞻岱正欲告退,就聽殿外有小太監傳話,說富察侍衛求見。


    “那奴才先退下了。”


    乾隆擺手讓吳書來宣人進來:“你多年未歸,剛好見見故人。”


    瞻岱奇道:“這位富察侍衛是?”


    “還不是那個當年纏著咱們不放,說要跟著學武藝,做第一巴圖魯的混小子。”


    富察……傅恒?


    自雍正五年,當時還是寶親王的聖上大婚,娶了如今的皇後娘娘富察氏後,這位未來的國舅爺就受乾隆親自教導,與瞻岱也玩的極熟。


    不止傅恒,那時僅有四歲還乖巧非常的納木卓格格,也常被她生母帶去宮中,與剛剛有孕的寶親王福晉富察氏逗趣。


    想起往事,瞻岱不由笑道:“奴才走馬赴任時,傅恒還是個十歲大的豆丁。”


    這一晃眼,就是八.九年時光了。


    見他臉上透出濃濃的惦念,曉得瞻岱思家情切,乾隆笑罵了兩句,到底沒有強留。


    君臣兩人久別重逢,終於找回了舊時相處的感覺。


    瞻岱退出乾清宮時,正巧碰上被小太監引著,往裏走的傅恒。


    十八、九歲的男子已經脫去了少年的稚嫩,俊如朗月的容貌在紅玉色侍衛服襯托下,更添三分英氣。


    兩人即將擦身而過時,傅恒站住了腳步,拱手行禮:“納蘭大人,多年不見,可還好?”


    他抬頭時瞻岱才發現,即便已經長大成人入了官場,傅恒的眸子,依舊清澈明亮,如一泓秋水,能照清世間汙濁。


    兩人稍作寒暄,因著聖上還在等候,在草草約了個再續的時間後,分向而行。


    一路上閑來無事,又不好窺探聖上之事,瞻岱就使授命送他的小太監挑著傅恒的事講講。


    臨出宮門前,瞻岱回望乾清宮的方向,忍不住歎了口氣。


    曉得納蘭大人與聖上親厚,小太監緊張地問道:“大人怎麽了?”


    怎麽?還不是可惜富察傅恒做不了他堂妹夫。


    英武俊美性情溫厚,不止文采不凡,十八般武藝也樣樣拿得出手,十九歲就被聖上招到禦前,這般受寵絕非僅是因著皇後娘娘。


    瞎子都能看出他前途無量。


    要不是納木卓咬死了隻招婿不出嫁,他就是豁出老臉不要,也要衝回乾清宮去請皇上收回成命,賜富察、納蘭兩家結秦晉之好。


    瞻岱搖頭,十分可惜地道了聲‘沒事’。


    他家四格格那麽本事,他可不敢擅作主張隨機妄動。


    ·····


    被堂妹算計了一通的瞻岱決定,要好好晾納木卓幾天。


    那日出宮之後,他徑自回了自己府上,直到與傅恒敘過舊,才趁著酒勁拎著六合居的桂花糕,去了堂妹居所。


    瞻岱從轎中出來,抬頭看了眼高懸的紅日,隻覺身上的酒意被熱辣辣的陽光烤得精光。


    “大爺來了。”正與門房閑聊的小廝極有眼力,趕前兩步扶住了瞻岱,“格格已備好了冰果子冰酪子,正在花廳等著大爺來呢。”


    輸人不輸陣,曉得自己白等幾天,納木卓完全沒有因此而緊張的瞻岱輕咳一聲,理了理衣襟:“你家格格,近來可好?”


    “好著呢。”早已得了吩咐問啥說啥的小廝嘴皮子極順溜,“格格早起巡查店鋪,聽掌櫃的說您與富察家的爺們兒定了雅間,回來就命人備了解酒解膩的東西,說大爺今日必來府上呢。”


    “早起什麽?巡查哪間?”


    “大爺久不回來,怕還不知道,這正陽門外大柵欄上百八十家商鋪,新起的七家名鋪,東家全是咱們格格。”小廝一臉與有榮焉的驕傲,“富察公子今日定的那家清歡樓,更是有名的很。”


    一盞白菜心一兩銀子的有名?還是道道有名目句句貼詩詞的有名?


    瞻岱當時還好奇,哪家王孫紈絝能折騰出來這些點子,這得背後靠著多大的樹才能沒被踩死……


    沒想到就是自己家的!當年納木卓從盛京回來時說要做生意,以免日後管家被下仆坑騙還不自知,瞻岱想著以妹妹的身份嫁人當個嫡福晉沒跑,就點頭答應了。


    本以為不過是拿兩間鋪麵小打小鬧,真虧了錢也有自己和她親哥攏著,沒想到還弄出了什麽七大名鋪。


    大柵欄是什麽地方,那可是廊坊四條,自前朝起就是京中最繁華的街道……他不過三年沒回京,不是三十年!


    就算早已習慣了自家堂妹說風就來雨的本事,瞻岱也覺得頭疼非常。


    樹大招風,納蘭氏雖是滿洲八大姓之一,卻早不複聖祖時期的榮光,以他如今任直隸古北口提督的從一品官職,隻怕難以護住她。


    見瞻岱目光陰鷙,小廝忙做了個閉緊嘴巴的動作:“大爺放心,四格格做生意的事,僅有二爺知曉,就是大格格她們,也都是不曉得的。”


    瞻岱的目光越發狠厲了。


    那小廝立時反應過來,縮了縮脖子慌忙跪下:“格格出門時扮作爺們兒,身邊不便帶著侍女,都是小的隨行,這才清楚全部事情。”


    女扮男裝?混跡於男丁之中?


    好得很!她還記不記得自己是個還未經大選的姑娘!


    沒空理仍跪著的小廝,瞻岱隻要假想一下自己不在京中時納木卓是怎麽翻天覆地的,就覺得自己踏向花廳的腳步比麵聖時都沉重。


    可當他隔著院門,看見屋中端坐著乖巧吃冰碗的小格格,心頭就什麽火氣都沒了。


    明明是明眸皓齒天仙般的樣貌,怎麽就養成了個慣會混天攪地的混世魔王了呢?


    就算明知納木卓此時的貞靜嫻淑,與高門貴女做派全是假象,瞻岱也忍不住一陣陣心疼。


    她如此剛強果決,不就是因為自幼父不父母不母,身世坎坷必須得自己立起來麽。


    跨進花廳屏退左右,提督大人的語氣已軟到不行:“納木卓,可不敢再如此出頭了。”


    別說,這開了冰炭鋪子,家中竟比宮中還涼快些。


    瞻岱打了個寒顫,更擔心了。


    納木卓回眸,眉眼彎彎,含笑望著她的堂兄:“哥哥來了?”


    瞻岱長歎口氣,擺足了愁苦老兄長的模樣,掰扯開來給她分析:“卓卓啊,京中權貴眾多,太過顯眼終究不是好事……”


    “好。”


    “你別……你聽我的?”


    見堂兄滿臉迷茫,納木卓偏頭一笑,答得極幹脆:“我答應大哥。”


    納蘭瞻岱:????


    他妹妹別是被人掉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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