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眾秀女向皇後行禮時,納木卓悄悄望了眼鳳座上的一國之母。


    十年時光並未在富察氏的臉上留下痕跡,反倒將她雕琢得愈發溫潤。


    不論野史正史的記述,還是各色小品傳記皇帝詩作的描畫,都未能展露富察皇後十之一二的好來。


    雍正三年,九王案發,被圈禁致死。先帝為了表示寬宏,並未捋去出嫁女的封號。為了替女兒多攢些與皇家的情分,納木卓的郡主額娘常頂著各色目光,領著隻有幾歲大的女兒,與當時已被封做寶親王妃的富察氏閑話。


    從富察氏懷著長女,到大公主不滿一歲夭折,納木卓幾乎全程伴在她的身邊,後來更成為富察氏失女後的寄托,富察氏待她如親生。直到雍正七年被過繼後,兩人才因著身份不複相見。


    對納木卓來說,富察皇後就如納木卓的嫡親姐姐一般,哪怕經年未見,其中的情分也無法磨滅。


    於情於理,她都應該盡己所能,扶助皇後,讓這個真心疼愛她的女人不再因喪子走向悲劇的結局。


    越是了解了此時的風土人情,納木卓就越能確定,長到九歲的嫡長子突遇風寒快速夭折,其中必有內情……


    思緒戛然而止。


    偷窺天顏的納木卓被抓包了——她滿含疑惑的目光,直直撞進了富察皇後笑意盈盈的眼睛裏。


    “格格在看什麽?”


    富察皇後的聲音溫柔如水,讓人生不起一絲緊張。


    納木卓大大方方出列行禮:“看娘娘容貌一如往昔,與納木卓夢中惦念的模樣一般無二。”


    她的膽大包天不知規矩,與幼年時一模一樣。吐露真情並不會冒犯到任何人,隻會讓同樣念著她好的富察皇後欣慰非常。


    “多年不見,格格這張嘴真是一點沒變。”


    看著長大成人的納木卓,就如看到了早夭的長女,富察皇後眼中泛起一絲淚光,又快速被她眨去。


    “本宮亦惦念著格格,隻是格格的模樣,倒與小時候不同了。”


    納木卓笑道:“若是沒什麽變化,娘娘才要著急。”


    這話說得托大,由不知內情的人聽了,反會覺得納木卓將皇後的客套當了真。


    坐在她旁邊的瓜爾佳格格自進宮後就與納木卓住在一起,念著這十日裏的好,大著膽子扯了扯納木卓的袖子。


    納木卓側目,悄悄回了瓜爾佳格格一個笑容,好讓她安心。


    “是了……格格已是大姑娘了。”富察皇後輕歎口氣,轉而笑道,“錦紋,把本宮之前備好的禮物送與格格們。”


    說是人人有份,可是誰又看不出,這是在給納木卓做臉抬身份呢。


    秀女們謝恩後,皇後先簡單問了幾句她們在宮中的衣食起居,後借著閑聊,觀察秀女們的舉止性情。並未再刻意與納木卓對話,以免她風頭太過,惹得酸妒。


    雖然如此,仍有許多若有似無的目光掃過納木卓。她一一含笑回望,反將臉皮薄的小姑娘們惹得臉紅耳燙。


    本隻冒了個頭的小心思,也在納木卓的坦蕩中消弭於無形,反倒生出莫名的好感。


    今日在場的秀女無不出身高貴,十之八九不是充入後宮,就是被封做王公大臣的福晉兒媳。日後重逢身份有別,但想起今日與皇後的親近,也會多給自己三分麵子。


    納木卓打定主意要離開官場是非圈,卻不代表會離開京城。


    換個角度講,保住二阿哥,就是保住娘娘,亦是保住自己。不論如何,她都要娘娘免去第二次喪子之痛。


    納木卓卻不知道,富察皇後對她的用心不止如此。


    在納木卓想方設法,意圖在留宮的日子裏替二阿哥規避風險時,皇後也在用盡心思替她挑選一戶好人家。


    一圈誇讚之後,秀女們個個含羞帶怯神采奕奕,在大宮女錦紋的示意下起身告退。


    皇後娘娘事務繁忙,需得操心後宮諸事與宗親命婦事宜,自然不可能在一群小丫頭身上耗費太多時間。


    因滿腹心事正在走神,起身動作慢了一拍的納木卓很是突兀,在眾人‘你懂我懂’的心知肚明注視下,被本就有心留她的皇後娘娘順理成章地喚住腳步。


    “格格方才在想什麽?”


    納木卓搖了搖頭,還沒想好是直接告訴皇後她的擔憂,還是再多觀察幾日。


    隻是教導嬤嬤們對秀女管束極嚴,平日很難出儲秀宮走走,瞞著娘娘,似乎不是個多好的選擇。


    富察皇後攜著納木卓的手,將人從長春宮正殿領去內室。兩人挨著坐下後,又替納木卓理了理勾住發絲的簪墜。


    即便已有二阿哥永璉與三公主和敬承歡膝下,但早夭的第一個孩兒依舊是皇後心頭,未曾被時間抹去的傷痛。


    在她心底,失女後貼心撫慰自己的納木卓,即便九年未見,亦記掛在心。


    於大選名錄中看到納蘭納木卓的名字後,富察皇後就有意將她與母家親弟傅恒做配,還未來得及與聖上商量,就聽說了納木卓自請撂牌子的事。


    見納木卓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迷惘,富察皇後微愣後,聲音愈發輕柔起來:“告訴舅母,是何事竟能使得咱們卓卓心神不寧?”


    熟悉的稱呼使得納木卓一陣鼻酸。


    她跪坐下來,埋首在皇後膝頭,聞著娘娘裙擺上多年不變的水沉香味道,恍若回到了阿瑪額娘仍在世的時候。


    若非生身父母與皇後的溫柔嗬護,初初來到此世的納木卓怕是要癡傻許久,才能真正接受轉世重生,來到幾百年前的事實。


    “納木卓舍不得舅母。”


    富察皇後輕歎口氣:“女兒家都是要嫁人的,既已求皇上撂了牌子,那待舅母為你擇門好親,便能再時時見麵了。”


    納木卓:????


    她想說的不是這個!


    因著跟富察皇後的思路無法對接,直到帶著捧滿賞賜的秀女離開長春宮時,納木卓都沒能找到機會,把心中隱憂告訴對方。


    好在閑聊時她得到消息,半月後的八月十四,娘娘將在禦花園擺一場小宴,以慰藉秀女們不得歸家的心。


    想必到時候,她也已想出妥善的法子,不著痕跡地引起娘娘的注意。


    神飛天外的納木卓並未發現,在她穿過禦花園走回儲秀宮時,有一道含著淡淡迷惘的目光穿過重重花草,一直目送著她離開。


    ·····


    轉眼已到八月十四,可惜天公不作美,月亮雖圓,卻被雲朵擋了大半,朦朦朧朧看不分明。


    好在禦花園中早就備下了許多花燈,星星點點藏在花間葉下,與桌上用各色花瓣所作的點心互相應和,別有一番風趣。


    正當眾秀女輪番獻藝,皇後與各宮娘娘點評誇讚,大家其樂融融的時候,一聲突然響起的驚呼使場麵亂成一團。


    宮女們有的擋在各位主子麵前,有的指揮著秀女們聚成一團,有的狂奔出去尋在周邊巡查的侍衛。磕磕絆絆間桌子歪了,椅子倒了,花燈也被撞滅許多。


    短短幾息之間,禦花園驟然黑了大半,僅有高處貴人所在的地方還亮著。


    “別過來!別過來!”


    “保護好娘娘和格格們!”


    “有人摸我裙子!別過來!啊!”


    同樣準備獻藝的納木卓離聲音響起的地方極近,她閉了閉眼,待習慣了黑暗後,就向驚叫出聲後,僵在原地的瓜爾佳格格走去。


    納木卓伸手攬住對方的肩頭,在瓜爾佳氏出聲前捂住了她的嘴:“別怕,驚著娘娘才是罪過。”


    掌心濕濕黏黏的,怕是眼淚糊了粉黛。


    納木卓正想寬慰兩句,就見一個黑影從草叢中一閃而過。


    她從袖中掏出帕子,塞進瓜爾佳氏手中,一把將人推入人群。少女的動作極快,沒發出什麽動靜,輕輕巧巧的鑽過花叢,衝著黑影不見的方向而去。


    等那秀女反應過來,納木卓已消失不見。她愣愣握著帕子,過了一會才想起將臉擦淨。


    四周雖仍黑著,卻不似剛才那般亂糟糟的了。


    “瓜爾佳格格,您沒事吧?”被皇後派來的宮女輕聲道,“娘娘請您過去。”


    瓜爾佳氏搖了搖頭,握著宮女的手緊張道:“納蘭格格為了護我,追著那影子去了,快快救她!”


    宮女不敢再耽擱,急忙領著瓜爾佳氏上前回話。


    “你說什麽?納蘭格格不見了?你可看清那黑影是什麽了?”


    瓜爾佳氏稍作回想,稟道:“回娘娘,奴才看著,似是隻不小的犬兒。”


    宮中犬隻均受過貓狗房悉心調.教,會自己闖入禦花園,可見是已經發了狂的。納木卓芊芊弱質,怕會傷在利爪之下。


    富察皇後聞言,隻覺腳下不穩,被旁邊的錦紋急急扶住:“娘娘小心鳳體。”


    “本宮無妨……”富察皇後來不及安撫瓜爾佳氏,直接轉向前來護衛的傅恒叮囑道:“定要把格格安然帶回來。”


    言辭間的關切呼之欲出,讓人側目。


    傅恒拱手領命:“娘娘放心。”


    納木卓……細問過驚魂未定的瓜爾佳氏後,傅恒眉心微沉,領著一眾侍衛,向著花園深處大步而去。


    在他背後,是富察皇後難得的沉聲訓斥。


    “今日的事,給本宮細細地查!”


    富察皇後凝望著幼弟的背影,指尖不停撚動著佛珠,靜立了會後,開始安撫受驚的各宮嬪妃與秀女們。


    ·····


    月色黯淡,侍衛們手中的燈籠僅能照亮眼前方寸之地。


    為了納蘭格格的名聲著想,且顧忌著驚著惡犬,傅恒特意囑托眾侍衛,不得高呼格格名諱。


    隨他前來的十數人四散八方,瞪大了眼睛不敢錯過丁點。隻恨不是白日,難以看清遠處,大大加深了尋人的難度。


    傅恒沒想到的是,他沒找到格格,倒先找到惹禍的狗了。


    那靈緹犬四肢修長,一身短毛烏黑油亮,明顯是受著極好的照顧。


    可惜它今夜的禍闖得太大,為防再驚到貴人,需得就地正法,再留不得了。


    傅恒邊與它對望,邊抽出腰間懸掛著的佩刀。


    手起刀落間,月光打在百煉而成的刀身上,映出一道纖盈的身影。


    “大人且慢!”


    眼見著一身宮裝的少女向自己奔來,傅恒大驚,急忙收了刀勢。


    他拉著納木卓手腕,將人從自己刀前扯開,待展臂將她護到身後,才敢移開與靈緹犬對視的目光,回望少女。


    隻身一人來尋惡犬,不管不顧就敢攔刀,就算傅恒脾性再好,也難免動了三分真火。


    “納蘭格格。”他壓著語氣,用刀尖指著狗,“你未免也太莽撞了些。”


    皇後娘娘以真心待她,她自然要以真心回報,有些話在不知旁人立場時,不能輕易說出口。


    想起清朝能在宮中做侍衛的都是有些背景的人家,納木卓抬眼望了望麵前人被帽簷陰影遮擋的嚴嚴實實的臉,暫時放棄了解釋的想法。


    “大人教訓的是。”她晃了晃被捏疼的手腕,半福了福身,輕聲問道,“救命之恩沒齒難忘,敢問大人尊姓大名?”


    青年不自在地鬆開桎梏著納木卓的手,因指著狗的刀無法放下,隻得抱歉道:“傅恒失禮了,還望格格見諒。”


    哦呦,滿清第一綠帽王啊。


    富察傅恒,孝賢皇後富察氏幼弟,七年晉升十一品,從未經過降級與申飭。


    知名曆史人物的事跡湧上心頭。


    對於前世負責編纂《清朝野史大觀》的納木卓來說,眼前的青年侍衛最廣為人知的一點,還是他身世成迷、備受乾隆帝喜愛、屢被傳作皇室遺珠的第三子福康安。


    “原是富察大人啊。”納木卓在心中咂了咂嘴,感慨道,“久仰大名了。”


    既是皇後娘娘的嫡親弟弟,事情就好辦多了:“這狗不能殺,大人不如先將刀放下。”


    不論是稱呼還是語氣,都生疏地緊。


    傅恒愣了愣,萬沒想到納木卓竟已不記得他了。


    他還未來得及鬱鬱苦笑,就被納木卓的動作驚了一跳。


    少女不知從哪裏取出一塊噴香的花餅,抬手就要扔給臥在地上的狗兒。


    靈緹一類長被訓做獵犬,且這隻狗有發狂的可能,拋擲食物的動作,隻怕會惹怒畜生。


    此時還有興致喂狗的,怕隻有麵前的姑娘。


    “格格小心。”傅恒輕歎口氣,牢牢將納木卓護住,攤平手掌,“不知傅恒可否有幸代勞。”


    並非要逗弄狗兒的納木卓乖乖將花餅交了出去,由傅恒小心放在地上。


    狗兒隻是嗅了嗅,就不再理會。


    “大人你看,它不吠不動,也不吃他人的食物,明顯不是瘋狗。”


    傅恒靜望了片刻,見它果真如此,才還刀入鞘。


    他先將納木卓請開兩步,遠離靈緹犬。然後拉開與她的距離,在仍將人護在身旁的範圍內站定,抱拳拱手回了剛才的半禮。


    此時月亮正巧從雲中鑽出,照亮了年輕侍衛英俊的麵龐,也將少女昳麗如仙的容貌襯托得越發脫俗。


    傅恒不敢再看,匆忙移開目光。


    與此同時,少女的聲音就在耳旁輕輕響起:“六哥莫不是忘了納木卓?”


    傅恒為富察李榮保第九子,幼年入宮請安時得了雍正爺與孝敬憲皇後的青眼,又因宮中常年沒有皇子誕生,被排在五阿哥弘晝之後,人人皆稱他作‘六爺’。


    即便五年前先帝的六阿哥出生了,外界對他的稱呼也不曾改變。


    與旁人喚他時的端莊有禮不同,少女的語氣裏明顯帶著揶揄。幼年回憶立時湧上心頭,記憶中稚嫩的臉龐與麵前人嬌俏的身影融為一體。


    親他羨他有求於他者,皆喚一聲六爺;恨他妒他風光無二者,皆諷他一聲傅九。


    唯有麵前的少女,會親親密密,叫他六哥。


    “六哥可是生氣了?”


    隱沒在黑暗中的傅恒,在少女看不見的角度,悄悄勾起了唇角。


    怎麽可能忘記。


    “格格慣愛如此玩鬧。”傅恒輕笑出聲,隻覺胸中重壓著的沉悶一掃而空,“傅恒,不敢或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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