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傅恒沒有按著納木卓的意思給出承諾,反倒轉了話題。


    “等要命的上套了,再警戒這些嗡嗡叫的不遲。”納木卓見傅恒不上道,輕歎口氣,接起之前的話題,“到時候,還要托賴六哥去娘娘那討兩句情,讓她多疼疼我。”


    守住陣地的傅恒輕笑:“娘娘對你,素來比對我寬厚。你若有所求,法理之內,想必無有不應。”


    這顆定心丸吃的爽快,可惜大堂的嘈雜聲,打斷了納木卓恭維的話。


    “且不論納蘭家的格格如何,單憑各位公子老爺先生公然議論女眷的言行,斯文就早已掃地了。”


    那聲音遙遙傳來,中氣算不得很足,卻清朗端方,自帶一股子正氣。


    被他嗬止的老少爺們兒愣了一瞬,立刻反應過來。


    “嗬,你個乞兒,也配講斯文?”


    “給爺打!”


    納木卓與傅恒對視一眼,帶上放在一旁的小帽,推門而出。


    厚重的門扉被她大力推開,砸在牆上發出一聲巨響。


    揍人的被嚇了一跳,被揍的也抬起頭。


    “我當是哪隻狗亂吠呢。”


    在一片‘簡爺’的恭維裏,納木卓揉了揉耳朵,嗤笑一聲,痞氣非常。


    她後退半步,露出身後的傅恒:“擾了我們六爺的清淨,你們擔待的起麽?”


    見納木卓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模樣,全然忘了她自己剛說的,要等最後一起警戒胡言亂語之人的話。傅恒搖頭失笑,順著她的意思也不露臉,隻在房中輕咳一聲以正身份。


    被推倒在地的男人看起來一身不合時宜的單薄衣衫,除了胸前的腳印,單從洗到發白的藍色書生袍上,看不出分毫‘乞兒’的落魄。


    納木卓笑望著秒慫的眾人,堪稱溫和的目光一一看過每個人的臉:“怎麽不打了?”


    與她目光相接的八旗爺們兒,不是避開視線,就是摸著鼻子試圖擋臉,再沒剛才大放厥詞時的勇氣。


    “簡、簡爺說笑了。”


    “說笑?”納木卓哼笑一聲,低頭轉著自己的扳指玩。


    嘈亂的場麵突然靜了下來,不說落針可聞,但樓外小販的沿街叫賣聲已能聽得清清楚楚。


    見晾得差不多了,納木卓才開口淡淡道:“你是覺得簡某沒長眼睛,還是六爺聽力不佳?”


    納木卓扮成男子時為了防人發現,特意將眉眼描畫得凜冽非常,抵消了五官的柔和,十足的高冷不好接近。此時皮笑肉不笑的樣子,更是讓人看著心驚肉跳。


    底下人忙道不敢,還有人頂不住她的威壓,咬牙撐起笑臉,去扶被打倒在地的書生。


    那書生也硬氣,揮開來扶他的人的手,徑自撐起身體站起,向著納木卓拱手一揖。


    “多謝簡公子。”


    不卑不亢,很有風骨。看這書生言行舉止,家學應是不錯。


    書生說罷拾起掉在腳邊的藥材包,轉身就走。他對衣著光鮮的納木卓沒有多看一眼,反倒是瞄了瞄掌櫃的方向,清俊的臉上露出一絲遺憾。


    納木卓眼中興味更甚,出聲留人道:“承蒙兄台仗義執言,可否願意共飲一杯?”


    見人愣了愣,納木卓眼珠一轉,補充道:“清歡樓有極好的蒙頂凍茶,清潤適口極益脾胃,可堪一嚐。”


    此時,再無人敢對那漢民書生露出半點嫌棄。


    若早知簡興寧正在雅間跟傅六爺喝茶,就是借十個膽子給他們,也不敢妄議納蘭家的格格。


    別看簡興寧隻是個白衣漢人,在一磚頭能砸仨官員的京師,卻沒有太多需要避忌的時候。


    乾隆元年聖上特開博學鴻儒科,且封漢女蘇氏為純妃,推行滿漢一家之意不言而喻。


    雍正八年,由納木卓的嗣母瓜爾佳氏保媒,將她.乳.姐簡氏,說給侍講於枋養子於敏中為妻。


    那於敏中年少奪魁,正是乾隆二年的一甲狀元,憑文翰精妙得了聖上青眼,堪稱漢臣中的新貴。


    不得不說,簡興寧的身份,在外麵還真好使。不僅背靠納蘭家,還能借他姐夫的勢,平日裏看不上漢民的旗下人,見著簡興寧時也得客客氣氣稱上一聲‘簡爺’。


    有想賣好彌補又拉的下臉麵的,直接上前兩步,推著仍站在原地不動的書生,勸他應約上樓。話是對書生說的,寫滿‘諂媚’二字的臉卻向著納木卓。


    “在下並沒有強求的意思。”納木卓抬手招呼樓下的小二,“做席滋補的膳食給這位先生盛好,還有方才說的茶,也包上兩斤一並帶走,賬記在我名下。”


    書生拱手,訥訥道:“無功不受祿……”


    “哪裏是無功不受祿呢。”納木卓抿唇輕笑,笑意卻未能暖化冰涼涼的目光:“兄台切莫推辭,此乃在下的謝禮。”


    “感謝兄台仗義執言,為我家格格分辯清白。”


    鬧事的人齊齊打了個寒顫。


    與那些人不同的是,剛剛還一心推辭的書生眸光驟亮,強忍著羞窘,仰著臉拱手問道:“不知簡公子的茶,學生可、可還能……”


    看出對方的困窘,納木卓在心中‘咦’了一聲,雖疑惑他為何變了主意,還是點了點頭:“自然,兄台且隨我來。”


    她確定從未見過這人,那麽對方又為何露出這幅‘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終於見到薛平貴’般的神情?


    被自己的想象驚出一身汗毛,納木卓揉了揉手臂,走至上樓處迎人。


    見她分心,大堂上坐立不安的人紛紛掏了銀子付賬,連找零都等不及,就用最快的速度離開了清歡樓。


    雅間內,早已聽到兩人對話的傅恒仍坐在原處,隻在書生進門時禮貌性地點頭示意。


    “在下簡興寧,這位是傅六爺。”納木卓偏了偏腦袋,笑望書生,“還不知兄台姓名?”


    “學生程景伊,表字聘三。”


    哦呦,這個人她知道。


    想起編撰《野史大全》翻看史料時見到的記錄,納木卓悄悄瞄了傅恒一眼。


    據說在皇後娘娘崩逝後,麵前的程書生、未來的翰林侍讀程大人,就因撰擬祭文一事受了無妄之災,被聖上罰俸一年,險將自己餓死。要不是後來有傅恒暗中接濟,怕再無傳世的十五卷《雲塘書屋抄薦詩稿》。


    程景伊一生,堪稱兩袖清風,廉潔奉公,對得起他‘文恭’的諡號。


    都說京官窮,窮到程景伊這個份上的,卻是少有。


    在貪腐宦海尚能有如此官品,方才以一對十,不顧安危直言譏諷八旗子弟的事,也確實是他能幹出來的。


    想到此處,納木卓心中好笑,亦因程景伊的耿直,升起些好感。


    可是當憶起剛才程景伊聽到自己名號時的奇怪神情,納木卓又十分納悶。


    重新換過席麵,又擺上新茶後,納木卓揮退小二,向著傅恒眨了眨眼。


    這是他們當年玩慣的把戲,意味著她有事相托,需要傅恒出麵擺平。


    但與幼時不同的是,此時的納木卓眼中還帶著笑意,充滿了興味與好奇,而非曾經因嫌煩或闖了禍才將事情丟給自己時的情態。


    傅恒心中突然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緊迫感。


    他清了清嗓子,看向容貌算得上清雋俊秀的程景伊:“聽先生口音,似是南方人?可是上京赴考?”


    今歲秋闈已畢,再過四個月,就是三年一次的會試。天下學子寒窗苦讀,為的就是那一日。


    “當不得傅六爺一聲‘先生’。”程景伊苦笑拱手,“學生乃常州武進人,正是赴京趕考的今科舉子。”


    三言兩語間,傅恒就將程景伊的身家背景套得幹幹淨淨。


    因著今年常州大旱,程景伊家中良田亦是顆粒無收,又因被奸商所欺,好好的富裕之家竟落到個田產盡沒,無米下鍋的地步。


    後來還是在嫡兄扶助下,程景伊才有盤纏帶著生母千裏上京,沒有錯過明年的春闈會試。


    “若非母親被病痛折磨,以致食不下咽。學生聽聞清歡樓有京中最好的菜色,這才想著來試試,看是否合母親口味。”程景伊放在桌上的手緊緊攥成拳頭,“也正因此,才會聽到他們用汙言碎語侮辱恩人!隻恨學生身單力薄,僅能出言反擊。”


    他滿心惱火,想起方才所見所聞,就覺得怒不可遏,比麵對昧下他家財的奸商時還要憤慨。


    程景伊的情真意切不似作假,被‘恩人’二字驚到的二人下意識望向對方。


    迎著傅恒驚訝的目光,納木卓十分無辜地聳了聳肩。


    她是真沒見過程景伊,程景伊也真沒見過她,不然何至於連恩公都認不出呢?


    不知為何,被傅恒那麽一看,她竟莫名有點心虛。


    納木卓摸了摸鼻子,幹笑道:“某與……四格格,有些親故。格格從未去過江南,程兄細細想想,可別錯認了恩情。”


    程景伊答的極利落:“恩人金尊玉貴,自不是學生輕易能得見的。可學生再如何糊塗,也不會錯認。”


    納木卓倍覺尷尬,又摸了摸鼻子:“在下並不是這個意思。”


    “是學生太過激動了。”程景伊不好意思地拱手道,“簡公子有所不知,若非恩人施糧,學生與家母恐怕早已餓死在家鄉,是以一想起方才辱及恩人之言,才會難以自持。”


    她倒沒想到,自己為了撂牌子討好聖上的捐糧,竟會被聖上仍以她的名義施與百姓。


    幼年被乾隆皇帝抱在膝頭教導詩書的記憶在眼前閃現,讓納木卓心中柔軟一片。聖上與娘娘待她,確如待親生骨肉一般。


    說起來,這位程大人,原來不止一次差點被餓死。


    其實就算她當時沒有捐獻,朝廷也不會坐視不管。白撿了個人情的納木卓思及此處,差點笑出聲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成為傅恒福晉的日子(清穿)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時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時綠並收藏成為傅恒福晉的日子(清穿)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