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楨聽了秦檀一番話後,就打定主意要帶她去燕王府上了。


    對秦檀這番告誡之言,他其實心有感激,有心要道一聲謝,卻又不太拉得下臉,蓋因先前二人鬧得太僵,秦檀又那樣對待方素憐。一句“多謝”在賀楨唇齒間躊躇再三不出,就在他猶豫的當口,秦檀已出了書房。


    賀楨愣愣坐在椅上,好半晌才反應過來:這秦氏進出書房,竟都不與自己這個一家之主打聲招呼!


    真是太過分了!


    ***


    隔了幾日,便到了燕王做宴的日子。剛過了巳正三刻,賀楨與秦檀便上了自家馬車,一道朝燕王府去了。兩人自成婚來就沒怎麽說過話,但為了做做樣子,還得坐在一輛馬車裏。


    馬車裏,賀楨坐一側,秦檀坐另一側。


    起初,賀楨並不想看秦檀,但過了半炷香的時間,他就忍不住側頭去望了一眼,想瞧瞧她在做什麽——秦檀闔著眼,仿佛賀楨不存在似的。


    秦檀穿了件杏黃地綴錦繡的袍子,袖口並領下刺了幾團佛手花,繡工細致,讓這花幾如真的一般;賀楨才入官場不久,見過的好東西不多,但他也知道這衣裳造價定然不菲。可這樣富貴豔麗的衣物,與秦檀的容貌是恰好相襯的,她本就是這種紮眼的相貌。


    他正盯著秦檀衣領上的紋銀滾邊,秦檀便睜開了眼,譏笑他一句:“看什麽呢?小心方姨娘吃味。”


    她這一句話,讓賀楨即刻把視線別了開來。一路上,兩人再無視線交匯,便這樣沉默著到了燕王府前。


    燕王是太子的長兄,生母是宮裏頭的貴妃娘娘。燕王雖和嫡沾不著邊,但到底是長子,又能幫著分擔朝事,因此陛下分外疼他,讓他早早出了宮封王建府。


    這燕王府是在前朝王府的規製上朝外頭擴修的,氣派非凡,一色兒的綠琉璃瓦在日頭下熠熠生輝;牆頭探出一叢紫藤葉子來,叫這偌大王府有了幾分熱鬧生氣。


    賀楨遞上了帖子,跨進了王府,便得與秦檀分開了。這等宴席場合,皆是男賓一桌、女客一席,不可混淆。


    秦檀沿著小路走了一陣,途徑碑石亭台,便瞧見前頭顯露出一方蝠池,池水漾漾,映著綠枝假山,清澈透底。她側頭,對身旁紅蓮道:“險些忘了件事兒。你可帶了那條黃玉墜子來?”


    紅蓮低頭道:“回夫人的話,奴婢知道那是給燕王妃的禮物,不敢疏忽,方才已打點交到王府那頭去了。”


    燕王做宴,來的都是同批中榜之人,為了日後官途,他們難免向上攀附巴結。男賓討好燕王、女客贈禮燕王妃,那都是常事。這燕王妃與京城其他人不一樣,不喜歡名貴的綠玉翡翠,獨愛那稀落的黃玉。秦檀嫁入賀家之前就料到此事,早早就命人去搜羅成色上好的黃玉,再細細打磨成一條墜子,好拿來贈給燕王妃。


    “你去跑一趟,把那黃玉墜子拿來給我。”秦檀道。


    紅蓮有些不解,隻道是秦檀想親自將這墜子交到燕王妃手上,又或是擔心有人對那條黃玉墜子下手,便老老實實地應了聲是,去取那黃玉墜子了。


    秦檀在原地候著,她麵前的池水清冷冷的,池子裏頭有幾尾點花錦鯉,曳著尾巴成群而遊,一副無憂無慮的自在模樣。未多時,她便聽到紅蓮氣喘籲籲小跑歸來的聲音。


    “夫人,奴婢將那墜子取來了。”紅蓮呈上一道細金楠木的匣子。


    秦檀取過匣子,打開匣蓋,瞧了一眼裏頭的墜子。這黃玉成色極佳,看起來晶瑩剔透得,磨成了大大小小的數顆圓潤珠子,輔以嵌金點翠,足見匠心非凡。


    “啪”的一聲響,她合上了匣蓋,將整個匣子連帶那條黃玉墜子,都一並朝蝠池裏頭砸去。她心底恨恨的,咬牙切齒,一手拽著手帕,另一手用足了力氣,仿佛這匣裏裝的不是那條黃玉墜子,而是她對賀楨付出的情意似的。


    噗通一陣響聲,那匣子很快沉入池中,留下一圈漣漪及四處驚遊的錦鯉。


    紅蓮嚇壞了,問道:“夫人這是做什麽?沒了這墜子,給燕王妃的禮物可如何是好!”


    “還送什麽禮呢!”秦檀譏諷道,“我為什麽要討好燕王妃,為什麽要給賀楨那混賬鋪路?他若想要高升,便去求方素憐幫他!”


    這下,紅蓮和青桑都懂了,自家主子是在惱恨大人呢。青桑小心翼翼地嘟囔著:“夫人,那也不必扔了這墜子呀。便是不送出去,回頭賣了錢也是極好的……”


    秦檀道:“沒出息的!你主子我差這點錢麽?”


    秦檀剛說罷,便聽到有人在她背後道:“這池子裏的遊魚瞧著命賤,其實金貴得很,每日有專人伺弄著,晨昏二餐,絕不疏漏。若是你失手砸到了一條,也不知道你賠不賠得起?”


    秦檀微驚,側頭一瞧,便見到池邊的樹蔭下站了個男子,穿了身玄青色窄袖錦袍,領子袖口俱繡了圈石湖藍的緞邊兒。雖離得遠,但她看著這男子身形高挑卻不瘦削,通身一股散漫貴氣,一瞧便是非富即貴的主兒。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這人是誰,隻得笑道:“見笑了,我一時失手,才讓這送給王妃的禮物脫手飛了出去,實屬無心。若是當真驚了池子裏頭的魚,我自會如數賠償。”她扯起瞎話來向來在行,當即便編出了一套謊話。


    “我瞧著倒不是那麽回事,你好似對那禮物恨得要命。”那男子從樹蔭底下走出,幾步走到了她麵前,道,“賀秦氏,你這是對我姐姐有所不滿?”


    那男子走近了,秦檀才看清他容貌——劍眉斜飛,挺鼻深目,墨黑長發在肩上鬆鬆挽起,束發的繩帶下垂了幾顆細碎珠子。這相貌本是英挺陽剛的,但他神色裏卻透著股懶散,一副瞧什麽都不上心的模樣,以至於整個人都鬆憊下來。


    秦檀辨出他容貌,登時微吸了口氣,低頭道:“原來是謝大人。謝大人誤會了,我不敢對王妃娘娘有所不滿,方才當真隻是一時失手,才致那禮物匣子飛入池中。”


    麵前這男子正是當朝宰輔,謝均。


    謝家乃是京城一等一的名門,燕王妃謝盈正是謝家的嫡長女。若非年歲不符,憑著謝家顯赫門楣,謝盈便是嫁給太子為正妻都是使得的。但謝盈年紀一日日地大了,她家裏也等不及,左右挑剔後便將她嫁給了燕王為妻。


    謝均是燕王的妻弟,朝堂上人都喊他一聲相爺。他還有個美號,叫做“飛簫公子”,說得是他擅長吹簫,簫聲曾讓陛下也驚豔無端。


    “有意無意,我會瞧不清麽?”謝均聲有戲謔,道,“你對燕王妃不敬,恐怕是有一壺喝了。”他說罷,從襟子上摘下青金石的朝珠,一圈圈纏在腕上,慢慢撥弄著。


    秦檀腦海裏嗡了一下,知道這回恐怕是惹上太歲了。先前她在秦家做姑娘時,使勁手段要嫁入東宮,為此秦家人特地求到了謝家,鉚尖腦袋把門路給走通了。後來好不容易,太子妃鬆了口,太子爺也允了她一個太子嬪的分位,可臨到頭來,秦檀卻跑了。她這一跑,自然是得罪了一大票人,包括替她上下活動的謝家。


    此時此刻,秦檀隻想回到過去,拍一拍自己被水糊滿的腦袋瓜子!


    她抬眼瞄一下謝均,瞧見他衣領上綴著一團海東青擒走兔的紋樣,另附雕花鏤葉、青雲卷草;烏發上垂著的原是幾顆貓眼石子兒,一身都是仔仔細細的矜貴。


    秦檀清楚地知道,麵前這人,自己得罪不起。於是她收起了張牙舞爪,老老實實道:“謝大人,若我實話實說,你可否不計較我這驚擾錦鯉之罪?”


    謝均一手玩著青金石的朝珠,眼底有笑意,整個人如淡寡陽春似的,叫人覺得虛室生光。他慢悠悠道:“你直說便是。橫豎這錦鯉也不是我的,若是你的理由讓我心服口服,我便替你在燕王麵前說上幾句話。”


    謝均身後跟著個小廝,這小廝也是一副油嘴滑舌模樣:“賀夫人不知道,這錦鯉素來是極其靈驗的。隻要在這錦鯉麵前轉一轉,你就會升官發財、金銀滿缽。要是真的驚擾了它們,燕王定會不高興!”


    秦檀心底暗恨一下:什麽玩意兒!那錦鯉還好端端的,什麽事兒都沒出呢!


    她瞥一眼蝠池,道:“事情是這樣的。我與賀楨感情不和,我不願替他討好王妃,這才將備下的禮物丟入池中,意圖報複。”


    謝均聽了,慢慢點頭:“這理由倒是可以入耳。”他揚了頭,見花園那邊熱鬧起來,也不打算再為難這小婦人,抬腳往前頭走了。臨去時,他對秦檀道,“賀秦氏,你可知道,你一意孤行嫁入賀家,……太子爺,可是很不高興呐。”


    謝均聲音裏帶著笑意,說的話卻讓秦檀有些毛骨悚然


    ——她這是,被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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