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檀竟被陛下封做了五品宜人!


    聖旨一下, 賀家眾人皆驚。須知道陛下病體孱弱, 已是許久沒恩準過晉封外命婦的事兒了。秦檀這個宜人的封號,還是這一年的頭一回。


    賀老夫人不知道賀楨與秦檀在書房裏鬧的那一出, 一副喜不自勝模樣。但歡喜了一會兒,老夫人就拉下了臉, 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秦檀能得封五品宜人,定是楨兒去麵聖請的旨。自己的老娘還什麽殊榮都未曾得到, 便先搶著給過門半年的媳婦請封,楨兒未免有些胳膊肘向外拐了!


    老夫人渾然無視了秦檀施粥的功勞,一顆如擰了麻花似的難受;再瞧秦檀時,紮了刺般的不舒服,便蓋過了先前的歡喜之意。這個千好萬好的兒媳, 看著也沒有先前那般順眼了。


    老夫人麵前的賀楨, 卻又是另一幅神情。待宣旨的太監走了,賀楨依舊僵僵站在原地,像是個唱忘了詞的戲子, 一副下不來台的樣子。


    有聖旨為證,賀楨知道,自己定然是錯怪了秦檀。不僅是錯怪,且錯的離譜。秦檀對待素不相識的災民, 尚且如此仁厚憐憫, 更何況是那些曾經救了她夫君的人?


    他腦海如亂麻一團, 羞愧之意又令賀楨的麵孔浮上了不自在的紅。


    賀楨素有傲骨, 幾乎從不向人低頭。可此時此刻, 他卻不得不向秦檀低下了頭顱,聲音弱勢道:“……檀兒,我……”沸紅之色,從耳根傳到了脖子尖上。


    “道歉的話,就不必了。我不在乎。”秦檀斜斜睨視他。


    “是我錯怪你了。”賀楨的麵龐愈發羞憤,“是我錯……錯的太離譜。”


    此時此刻,賀楨更希望秦檀痛斥自己一頓,而非是一句輕飄飄的“我不在乎”。他總覺得,“我不在乎”,比秦檀的怒火更叫他難受。


    賀楨心底頗為後悔:他怎麽便信了那些個農夫的一麵之詞呢?一定是自己的心太偏向方素憐了,如此,才會在秦、方二人之間,傾斜得如此明顯。


    秦檀撣了撣袖上塵埃,低聲道:“賀楨,雖然這一次,你沒能休了我,還得和討厭的我繼續做一對夫妻。但是,你很快就會圓了你的夢想,和方姨娘守著‘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誓言,比翼雙飛了。”


    她不日就要入宮麵聖,跪謝上恩。屆時,她可仗著有功在身,求陛下網開一麵,準她和離。


    她得了謝楨應允,想來此事不難辦到。


    女子犯了七出之過,便會被夫君休出家門;所謂休離,是一種遺棄,更是一種懲罰。被休棄者,嫁妝常有被沒入夫家的,子女亦會與之斷了緣分。秦檀無錯無罪,她要的,不是顏麵掃地的“休離家門”,而是光明正大的和離。


    秦檀丟下的這句話,於賀楨而言便如一道驚雷。賀楨微驚,追問道:“秦檀,你說的話是什麽意思?!難道你還想離開這個賀家不成?”


    秦檀嗤笑一聲,並不回答,攜著聖旨,管自己揚長而去。


    賀楨望著秦檀的背影,心底略有惴惴。他總覺得,秦檀留下的那個笑容,有肆意,還有解脫了的暢快。


    倏忽間,他想起了蒙騙了自己的老農夫,當即無名火起,轉身想要找那個老農夫算賬。“竟敢欺騙我!”賀楨壓著麵上寒霜之色,步履匆匆地朝書房走去。


    一麵走,賀楨的心底一麵湧現出惑意——這老農夫為什麽要這麽做?僅僅是為了讓他拋棄秦檀?這樣做,對這個老農夫又有什麽好處?他受何人指使?


    這萬千思緒還未理出一個頭緒,賀楨便見到書房外頭站著一個丫鬟。那丫鬟麵露愁苦之色,正是方素憐院裏的芝兒。見賀楨來了,急的團團轉的芝兒迎了上來,哀哀道:“大人,您幫幫姨娘吧!那求您救命的老人家,竟是個如此無恥之徒!”


    賀楨愣了下,問道:“那老農夫與你們姨娘又怎麽了?”


    芝兒跺跺腳,惱恨道:“方才大人、夫人出去接旨的時候,那老頭……老人家,仗著舊日相識之情,便纏著姨娘索要銀錢,獅子口大開,一氣兒索要了千兩白銀!我們姨娘素來廉樸,哪兒來的這麽多錢財?”


    千兩白銀!


    賀楨聽到這個數目,心底微沉,暗道一聲“不像話”。須知道他的年俸也不足千兩,算上數額豐厚的養廉銀子,才堪堪過了千。這個鄉野農夫,一開口就是千兩銀,真是異想天開!


    芝兒見賀楨神色沉沉,繼續哭道:“姨娘不答應,那老頭子就威脅姨娘,說定會讓大人您厭棄了姨娘!”


    賀楨聽聞這老農夫如此無恥,心下更恨。待他跨入了書房,便冷著臉不說話。


    隻見那老農夫膝行過來,哭天搶地地對賀楨說:“大人,您聽我說!我不是故意汙蔑夫人的,這一切,都是有人指使啊!都是這方素憐妒恨您夫人,想要您厭棄了她,這才花了重金,使我來演這一出戲!大人,這一切都是方姨娘的錯,都是方姨娘的錯啊!”


    方素憐並不答話,安靜地站在一旁,眼簾微垂,寂靜地幾乎沒了聲兒。偶爾,她才抬起頭望賀楨一眼,晶亮的淚水從眼眶裏無聲地滾落下來,嘴唇微動。仔細一看,原是她用唇形說道:“不是我做的。”


    她這副模樣,素淨而溫婉,如隨風搖曳的蘆花,又似霧水珍珠,惹人憐惜。


    無聲的逆來順受,比激烈的抗爭更叫人觸動。賀楨心生不忍,立馬寒著臉,道:“將這老農夫送給官府,就說他騙銀子騙到我賀家來了,人瘋瘋癲癲的,說的話都不可信。”


    賀楨心道:這老農夫為了錢財,不擇手段,先是誣陷秦檀,害的他夫妻離心;現在又構陷方素憐,真真是可恥!


    一聽要送官府,老農夫急紅了眼,一聲接一聲的“饒命”響徹書房。但是,賀家的小廝毫不留情,上來就扯了這個老農夫的四肢。因他通體都是惡臭,幾個小廝紛紛掩住鼻子,露出嫌惡之色。


    待那老農夫被拖了出去,賀楨一臉沉重地坐了下來。想到秦檀先前拋下的那句話,他便心如亂麻。


    按照大楚舊例,外命婦獲封後,都要進宮麵聖謝恩。若是有功者,在麵聖之時,陛下還會另行賞賜。如果秦檀趁著麵聖的機會,對陛下提出要和離,陛下會答應嗎?


    賀楨心頭亂糟糟的。


    自他娶了秦檀以來,秦檀對他的態度並算不上熱情體貼。但不可思議的是,賀楨卻覺得這樣的秦檀也甚好。她談吐得體、與自己見識相近,是個容貌出眾、貴氣淩冽的大家閨秀。雖她對自己並無妻子的體恤,可那也是他自己寵妾滅妻所造成的。


    更令賀楨無法忘懷的,是秦檀言行間流露出的、對自己曾經的重視——她曾在手帕上繡了自己的字並相思字眼,她曾執意斷絕關係、下嫁賀家,她曾對自己的喜惡倒背如流……


    思來想去,賀楨的心底竟萌生出一個念頭:他不想讓秦檀離開賀家。


    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賀楨頓時愧怍不已——方素憐已被他耽擱了,他如何能再糾纏秦檀呢?


    理智雖是如是說著的,但賀楨的本性,卻又站在另一個極端。兩個念頭互相拉扯不斷,讓向來自認清高的賀楨,此刻也內心紛亂,變作了個他最痛惡的猶豫小人。


    沒一會兒,賀楨就在心底想出了一個借口:和離雖有前例,可說出去到底是件不好聽的事情,於秦檀的名聲有害。自己攔著秦檀和離,也是為了她好。


    有了這個借口,賀楨便輕鬆多了,似給自己的小人心思,披上了光明正大的外衣。


    可是,秦檀要入宮麵聖,他卻是不能阻止的。思來想去,他下定了決心,打算陪秦檀一起到宮中去麵見陛下。如此一來,就算她提出要和離,有自己在,陛下也不會鬆口。


    賀楨打定了主意,麵色漸漸恢複了平常。


    賀楨沒注意到的是,一旁的方素憐注視著他神情的變化,手指尖慢慢蜷起。


    ***


    過了一段時間,宮內賞的外命婦吉服、腰令都下賜到了賀府,秦檀入宮的前夜來臨。


    這一晚,賀楨早早便歇下,打算明日一早,就堵住秦檀,跟著她一起去謝恩。剛掌燈不久,賀楨就就睡著了,可夢至一半,他卻被小廝給急匆匆叫醒了。


    “大人,大人,方姨娘身子不□□!適才芝兒來報,說姨娘她頭疼欲裂,幾要自撞床柱了!”


    聽小廝說的這麽嚴重,賀楨嚇了一跳。他顧不得收拾衣衫,胡亂披了件外套,就去憐香院看望方素憐,又連夜派人去請大夫。


    方素憐頭疼的厲害,臉色蒼白虛弱,麵無血色。大夫來把脈,左右看不出病因,隻能開了溫和調養的方子。賀楨在床前好一陣照顧,直到天將亮時,才疲憊地回了房中。


    賀楨的腦袋剛挨著枕頭,便迫不及待地睡著了。


    他這一睡,就昏昏沉沉地睡了好久。再醒來時,竟已是日上三竿的時候了!他翻身下床,急匆匆問小廝道:“夫人呢?夫人進宮去了?”


    小廝捧來備好的早餐,道:“夫人天還沒亮,就出發了呢!”


    賀楨的腦海“嗡”的一聲響,斥道:“怎麽不把我喊起來?平常你不都是早早來喊我起身的嗎?”


    “是夫人……”小廝唯唯諾諾的,“是夫人說,大人您昨夜忙著照料姨娘,定然累壞了。今日無朝,理應讓大人您多休息一會兒。夫人之言,小的不敢違背……”


    賀楨一陣氣餒,知道是秦檀故意所為,當即重重地坐回了床上,麵龐一陣悵然。


    “……檀兒……”


    ***


    宮中,景承宮前。


    冬日的天陰陰的,鉛灰色的雲如一條條支離破碎的綢緞,披散在宮闕飛簷之上。厚重的雲絮,將日頭遮去了泰半,隻餘層雲縫隙間些許漏出的光束,投照在白玉的長階上。


    幹冽的寒風一吹,秦檀的袍角便鼓了起來。


    “賀夫人,前麵便是陛下所住的景承宮了。”一名女官領著秦檀,在一處巍峨輝煌的大殿前停下,“照規矩說,陛下應在景壽宮召見您,但陛下如今龍體抱恙,不宜見風。以是,諸般事務,皆移到了景承宮來。”


    秦檀給這女官塞了個打賞用的小荷包,道:“謝過姑姑領路。”


    女官掂量了下荷包的分量,滿意地笑了起來。


    她們做女官的,滿了二十五歲也不能放出宮外自行婚配。在這寂寂深宮裏,積攢銀錢便成了一個指望。她們孑然一身、無依無靠的,到了老來做了白頭宮人,也能有些錢財傍身。


    “賀夫人,前麵不是奴婢該去的地方。”女官恭敬地福了一下,道,“奴婢這就告退了。”


    秦檀點點頭。


    女官看著秦檀的容貌,心底嘀咕起來。


    自入冬以來,陛下像是被這冬日抽去了所有生氣似的,身體迅速衰弱。原本還每月上一回大朝的陛下,現在卻是直接罷朝不議,將朝政皆交給了東宮與燕王府。


    因病情反複,陛下平時也不召見外臣,隻會見見宰輔大人。此外,太子殿下掌了朝政之權後,也不讓外臣擅自打擾陛下休息。


    真不知道這賀秦氏是什麽來頭,不過是封個五品的外命婦,竟讓陛下熬著病軀,破格召見了。


    莫非,是哪個好心人,在陛下麵前替這賀秦氏美言了?


    女官難掩好奇之心,偷偷用眼角光打量秦檀的側顏。


    今日的秦檀穿了整套的行頭,身上是外命婦的吉服,領子邊俱是滾金滿繡,正中央緙一團白鷳踏雲紋樣,下襯梅花裂冰的底子,針針皆是精致富貴;發髻別兩朵合宜鬢花,上是綠雪含芳、下是方壺集瑞,點翠而成的寶藍色澤旖旎動人。


    此外,這賀秦氏的容貌也是不俗,壓的住這一身的行頭。


    也不知她是不是因著這份美貌,才得了旁人的青眼?


    秦檀沒察覺到女官打量的眼神,她嗬了一口白氣,獨身朝景承宮走去。吉服厚重,沉甸甸的,卻也暖和,不至於讓那冬日的寒風吹得她發顫。


    景承宮前,守著一個大太監,喚作孫小滿。此外,便沒有了旁人。偌大的景承宮,顯得有些空曠冷情。


    “你是賀家夫人吧?進宮來謝恩?”孫小滿眯了眯眼,一甩拂塵,神情很是世故,“賀夫人可得了皇後娘娘與太子殿下的恩準?”


    陛下跟前的大太監,自然是比一些小官更有體麵。孫小滿對待秦檀的態度,不算多有禮貌,甚至還頗為冒犯。


    秦檀聽了孫小滿的話,略有疑惑,道:“孫公公,我是得了陛下之命來入宮謝恩的。既有陛下之命,為何還要得到太子殿下與皇後娘娘恩準?”


    孫小滿嘿嘿笑了起來,道:“賀夫人,如今這宮中,但凡要見陛下,都得經皇後娘娘與太子殿下恩準。便是那最最受寵的恭貴妃,如今也見不著陛下,您又怎能例外?”


    秦檀怔了一下。


    孫小滿看見她怔住,撇撇嘴,露出不屑神情來,心裏道:真是不識趣!


    陛下羸弱,身子一日壞過一日,恐怕是熬不過這個冬日了。待陛下聖駕一去,宮裏頭便是皇後娘娘與太子殿下做主。這賀夫人入了宮,竟然不先去拜見皇後娘娘,也忒不識事了!


    如今,宮中人人都趕著巴結太子與皇後,自然是太子與皇後說什麽,旁人就做什麽。皇後娘娘以陛下體弱、不可見風的名義,讓陛下在景承宮休養。陛下雖惱的恨,可礙著身子實在虛弱,說不過皇後娘娘,這不是也答應了麽!


    眼下,商議朝政的人都往太子的東宮鑽;後妃命婦之世,則皆由皇後娘娘統掌。在太子殿下與皇後娘娘的威懾之下,這景承宮早沒什麽人了


    秦檀見孫小滿不肯放人,不由豎起眉來,道:“我乃是受陛下恩準,才來麵聖謝恩的,又何須叨擾娘娘與殿下?”


    孫小滿掏了掏耳朵,露出不耐神情來:“您要見陛下,就先去東宮求見太子殿下。待太子答應了,奴才就放您就去!如今這宮中,是太子殿下與皇後娘娘做主!”


    孫小滿的話說的太過耿直,秦檀亦為之一振。


    但仔細想來,這等事情,確實符合太子的作風。前世秦檀所知道的太子,便是一個行事不擇手段的人。


    秦檀看著孫小滿不耐的神情,心底有了斟酌之意:和離的機會就在前方,連陛下都允了她入宮麵聖。難道就要在這裏,被這作威作福的孫公公,借著太子殿下的名義給阻攔了嗎?


    就在此時,景承宮不遠處行來一個女官,對孫小滿招招手,道:“孫公公,皇後娘娘有事相商。”


    “這不是鳳儀宮的木姑姑嗎?”孫小滿見到那女官,瞬間變了一副諂媚麵色,眼裏頭的精光都要溢出來了。他撣撣衣服,連忙恭敬地上前噓寒問暖,“木姑姑有什麽吩咐,小滿上刀山、下火海,一定去做!”


    孫小滿忙著巴結皇後跟前的女官,離了職守,走下了漢白玉的台階。


    秦檀的心,跳地漸漸快了起來。


    她看準景承宮微敞的宮門,輕輕提著裙角,溜了進去。


    和離的機會,也許隻有這一個,她絕不會放過。且她乃是聖上恩準入宮,縱使不得太子殿下的恩準,也是名正言順!


    景承宮中,彌散著一片苦澀藥味。銅鶴香爐吐著嫋嫋香煙,但是這淺淡的檀香味,卻遮蓋不住那濃鬱的藥味兒,苦的人心裏發皺。


    寂靜的殿宇中,一片死寂,唯有更漏之聲滴滴作響。空寂與清冷席卷了秦檀一身,縱使滿室皆是金玉富貴,她亦覺得通身寒冷。


    “臣婦秦檀,扣見陛下。”秦檀在空曠的殿內,雙膝墜下,扣拜曲身。她垂著頭顱,大膽道,“孫公公與木姑姑有事相商,久久不見歸來。臣婦怕誤了麵聖的時候,這才自作主張,冒昧入殿,還請陛下責罰。”


    秦檀猜測,陛下應當不會怪罪自己。


    看情況,如今的陛下已被皇後與太子架空了,守門的宮人隻得孫小滿一個。她擅自進入,也是情有可原。


    帷帳內傳來一陣咳嗽聲,旋即便是一道虛弱衰老的男聲:“你便是……便是,謝均所說的那個……賀秦氏?朕不怪罪你。起來吧。”


    秦檀謝了恩,起身靠近。


    “說說……你要些什麽賞賜,朕吩咐下去,讓燕王操持。”皇帝的聲音飄若遊絲,但話尾的咳嗽之聲,卻是異常激烈,“說完了,便退下吧,朕乏了。”


    秦檀聽出陛下的驅趕之意,連忙跪下,道:“臣婦別無所求,隻想與夫君賀楨和離。原因無他,夫君寵妾滅妻,對臣婦無待妻之禮。”


    帷帳內傳來皇帝渾濁綿長的呼吸聲,秦檀幾乎懷疑,陛下已在這麽點時間裏昏睡了過去。好在沒多久,皇帝就開了口:“看在宰輔的份上……朕允了這件事。朕會交代燕王去辦。”


    說罷,陛下便又咳了起來。這回,咳了隻兩聲,他就開始幹嘔。


    秦檀聽了陛下的回答,心底微微歡喜。


    可來不及歡喜多少時候,她便被陛下的幹嘔並咳嗽之聲嚇到了,連忙告退,不敢再打攪陛下休息。


    她倒退著朝景承宮的宮門行去,路走了一半,忽聽到外頭傳來孫公公阿諛奉承的聲音:“奴才見過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來的不巧,鳳儀宮的木姑姑適才走了,若不然,您還能給皇後娘娘捎句話呢!裏頭沒人,您進去便是,陛下不會怪罪……”


    聽到“太子”一稱,秦檀的身子一僵,一顆心瞬間吊了起來。


    她可沒忘記,自己是背著孫小滿偷偷溜進來的;更沒有忘記,這心思莫測、孤戾可怕的太子,和自己有些前緣舊恨。


    秦檀左右張望一陣,見不遠處有一道寫有“光明昌樂”的插屏,連忙旋身躲入其後。


    下一刻,太子李源宏便跨進了景承宮。


    “孫小滿,你出去罷。……不,你去母後那裏吧。”太子冷冷地瞥一眼孫公公,“孤有話要與父皇說,你不得守在殿外。”


    孫公公應了“是”,退了出去,還將赤紅的宮門給合上了。


    太子負了手,緩緩走近皇帝的龍床。


    他穿了身玄色挑金線的便服,衣上繡團簇萬世升平紋,瘦削背影投落在地,斜長而孤寂。


    “父皇。”太子在龍床邊坐下,目光如鷹隼般望向床上的虛弱老者,“今日,兒臣已給武安找了一門好親事。”


    這句話就像是觸動了什麽機關,衰弱的皇帝陡然爬了起來,瘦的變形的臉孔上,怒目圓瞪:“太子!武安的婚事,乃是朕定下的!你怎敢擅改聖命!”


    太子冷笑一聲,望著皇帝,目光裏沒有父子應有的儒慕,隻有冷漠與仇視。


    “父皇,同是公主,恭貴妃所出的長寧便可在京城嫁人,可武安卻要和親塞外、嫁予老臣。”太子說著,神色愈發冷銳,“武安正值青春年華,本該嫁個好夫君。”


    皇帝喉間發出嘶嘶響聲,皺紋縱橫的衰老麵孔上滿是怒意:“朕才是天子,武安的婚事,當由朕來…咳……咳咳…武安乃嫡公主,當以社稷為重!”


    “父皇的話,真是冠冕堂皇!”太子的眼神,簡直像是淬了毒一般,“您自小便是如此!長寧永遠比武安得您寵愛,晉王、燕王,都比兒臣像是儲君!母後是您的發妻,您卻不聞不問,隻寵愛那妖言惑眾的周氏!”


    說到最後,太子已近乎是在低吼。


    “皇後不賢,朕沒有廢了皇後,已是仁慈!”皇帝死死盯著太子,口中爆出嘶啞的大喝,“晉王何等孝順,柔妃亦是溫順,她卻逼柔妃懸梁自盡,迫朕流放晉王!這等妒婦,怎可母儀天下……咳咳……”


    聽到晉王與其母妃之名,太子的麵色,忽如野獸一般猙獰起來。


    “先是晉王,再有燕王!父皇,兒臣才是太子,是您的嫡子!”太子咬著牙,凶光畢露,陰柔的麵孔上泛出狠戾之氣,“您寧可重用那等庶子,也不將兒臣放在眼中,更要遠嫁兒臣唯一的妹妹!”


    皇帝骨瘦如柴的手捂著胸口,大喘了幾口氣:“長寧也是你的親生妹妹!你這不肖……不肖子……早知如此,朕便該廢了你們這對狼子野心的母子……晉王……知兒……才是儲君之選……”


    太子的麵容,愈發扭曲了。他那原本俊美的麵容,被憤怒與絕望的憎恨所感染,沾滿了莫名的死氣,仿佛是自黃泉而來的索命人。


    可陛下不見他的神色,偏偏隻自顧自地說著話:“朕要廢了你……廢了皇後……召回晉王,追封…追封柔妃為皇後…”


    下一瞬,陛下隻覺得咽喉一緊,呼吸頓時被攫走。目光下落,竟是一雙手,死死地掐住了他的咽喉!太子滿是憎恨的麵容,近在咫尺。


    “父皇,兒臣才是嫡子!”


    太子大吼一聲,手下亦是用力。


    皇帝虛弱地掙紮起來,神情扭曲、眼睛大瞪,嘴角流淌著一串涎液。他的手無助地在空中揮舞幾下,於某一時刻,仿佛脫了線的木偶似的,無力地垂落下去。


    待床中的皇帝徹底沒了聲息,太子微顫著身子,站起了身。


    他晃了下肩,目光下視,爆發出一陣哈哈大笑來。


    “孤才是嫡子!”


    他的笑聲,在整個景承宮裏回蕩著。


    笑著笑著,太子便在皇帝的床邊跪了下來,一邊用手去合著皇帝圓瞪的眼睛,一邊竟嗚嗚地哭泣起來:“父皇……兒臣……不是有意……”


    躲在插屏後的秦檀,亦聽見了太子的哭聲。


    此時此刻的她,後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濕透,渾身都硬邦邦的,心髒更是幾乎要停跳。


    太子弑君!


    她竟撞破了這樣一樁大事!


    要是此事讓太子發現,她根本是死路一條!


    她屏呼凝息,不敢發出任何的聲音,整個人縮在插屏之後。


    冷靜,不可衝動。保命要緊,保命要緊。


    可偏偏這等時候,她卻聽到腳邊傳來“叮”的一聲響,清脆的很。


    正在痛哭的太子立刻被驚動了,大喝道:“什麽人?!”


    秦檀的一顆心幾要跳出嗓子眼,她顧不得禮教規矩,提起裙擺,奪路而逃。所幸景承宮的門前,設了數道插屏,她瞬間閃身入插屏之後,還可遮擋一二。更幸運的是,孫小滿公公也被太子趕到了皇後處,景承宮外,並無他人!


    秦檀衝出宮外,下了白玉長階。她帶著一身冷汗,回頭一看,太子殿下卻並未追出景承宮來。


    來不及思索,是皇帝的死去,讓太子不敢草率離開,還是太子懶得計較她這個將死之人,秦檀隻顧著拔腿向前,隻想跑的越遠越好。


    她不知自己跑了多遠,回過神來,已到了一處陌生的朱紅宮牆下。不遠處,綠色的琉璃瓦微泛著光彩。她煞白著麵孔,身貼牆壁,平複呼吸。


    “賀夫人?”


    就在此時,她聽到了一個熟悉嗓音。


    她抬起頭,原是謝均。


    “相爺……”秦檀有些語無倫次。


    “怎麽了?麵色竟如此差勁。”謝均露出了關懷的神色。


    他溫和淡然的神情,仿如一陣暖陽,讓秦檀亂跳的心漸漸平複了。不知為何,看到謝均,秦檀便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太子……陛下……我……”隻可惜,她還是有些語無倫次。話到最後,她隻能說道,“相爺,請……請救我一命!”


    說罷這句話,她心底一急——自己真是傻了!謝均可是□□羽,向他求助,豈不是羊入虎口?自己怎麽會在情急之下,說出這種話呢!


    謝均的神色微凝。


    他垂下眼簾,微微思量一陣,道:“不用慌張,我在。”


    說罷,他忽地將手伸到了秦檀的右耳垂處。他指腹的肌膚,擦過秦檀敏感的耳輪,讓餘悸未消的秦檀小小打了個哆嗦。不等秦檀說什麽,他便將手縮了回來。


    他的掌心處,靜靜攤著秦檀的耳墜,翠嵌碧璽的樣式,和她一身吉服很是相配。


    “你隻戴著右耳的耳墜,難免引人注目,我幫你取下來。”謝均收起那耳墜,藏入袖中,“另外一隻耳墜,掉了就掉了吧。萬事莫怕,有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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