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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日依稀還是綠蔭簇枝的盛夏, 今朝的梢頭便隻餘一片光禿禿的半凋殘葉了。似乎是在一夢一醒間,那滿京的綠葉鮮枝便都衰敗了下去,化作一團凋零塵埃。


    一輛高轅金鑾的馬車, 急急駛在京外的道路上,低垂的金銀絲車帷晃悠悠的。車廂前,一名車夫滿頭大汗,賣力抽著馬鞭, 匆匆向前趕路。


    車輪顛簸未幾, 車廂裏便探出一張女人麵孔。這女人乃是個二十幾許的年輕婦人,生就一張素淨柔和臉麵,秀氣眉心擠出一個淺淺川字,透徹眼眸裏盛著一分憂慮焦急。


    “聽聞從前夜開始,夫人便一直昏睡著。”這素淨婦人壓低了聲音, 對揮舞著馬鞭的車夫悄悄耳語道, “大人生性仁厚念舊, 若是趕不及見夫人最後一麵,他定會抱憾良久。請再快些兒, 一定要趕上!”


    車夫額上冷汗微落, 連忙應下:“姨娘說的是。”


    婦人的聲音雖然壓得低,卻還是叫馬車中人聽見了。但聽那馬車裏傳來一道清冷男聲,說道:“素憐, 你懷有身孕, 小心一些。”頓了頓, 他又道:“……你本就不該跟著我去莊子裏。下次就別跟著我出來折騰了, 留在家中好好養胎。”聲音雖清清冷冷的,卻透著淺淺的關懷。


    此人乃是賀家的家主,三品銀青光祿大夫,賀楨。


    其人頗有才名、滿腹詩書文墨,在聖上麵前又甚得信賴,因而在京中名望不低;再兼之他容貌清俊冷冽,骨中透出清高俊彥,“賀家楨郎”的名聲一時間傳遍京中,無數公卿朝臣與之結交攀親。


    至於那年輕婦人,則是賀楨的妾室,閨名喚作方素憐。


    方素憐麵露憂色,道:“夫人待我甚好,如今她病重,我不去看望一眼,豈不是忘恩負義?”說罷,半垂頭顱,眼眶一角微紅。


    賀楨見她這副模樣,微歎一口氣,搖頭道:“素憐,你哪裏都好,偏偏太心軟。別人欺你十分,你還以德報怨。若非有我護著你,隻怕你早連骨頭都不剩了。”


    方素憐勉強擠出溫柔笑顏,略帶倔強,道:“夫人不曾欺負過我。她不過是性子直,又嬌生慣養了些,眼裏容不得沙子;素憐並非出身官宦,家中不過是個行醫的,夫人瞧不上素憐,那也是常理。”


    賀楨皺眉,道:“我說過,萬萬不可以出身論人。行醫者救人濟世,乃是大德之事。你家世代行醫,怎麽就算是‘沙子’了?”


    說話間,馬車已在一處山間莊子門口停下。


    秋日的山野滿是金脆落葉,一眼望去黃澄澄的。賀家的老舊莊子藏在一片半禿的枝丫裏,仿佛也是個上了年歲的老人家。這宅子屋瓦破落,掉了漆的門扇上裂了幾道水波似的紋路,一個敞口的木桶擱在屋簷下頭,裏麵裝著前日的雨水,守門的婆子亦是沒精打采的。庭院裏傳來隱隱的哭聲,原是兩個小丫頭在偷偷抹眼淚。濃鬱的藥味彌散在空氣裏,滲得人每一寸衣衫裏都是苦味。


    賀楨帶著方素憐踏入了這個別莊,腳步頓住。


    他今年二十又五,身姿拔雋瘦削,麵容清俊優逸;身上穿一襲月白暗雲紋敞袖寬袍,腳踏暗紫懸銀錦靴,通身皆是書卷墨氣。任誰看來,都會覺得賀楨是個自幼金堂玉馬養出的貴介公子;誰也猜不到,六年前的他還是個貧病交加的窮書生。


    賀楨側頭,斟酌再三,對身旁的方素憐道:“素憐,她到底是我妻室。妻妾有別,你便留在這兒吧,我去與她說說話便出來。”


    方素憐淺蹙眉心,點了點頭,溫柔道:“不必顧及著我。”


    賀楨見方素憐如此懂事,並不因為妻妾之別而麵露失落,心底略有歉疚——方素憐於自己有救命之恩。當年,他曾對方素憐說過,若他日平步青雲,定用八抬大轎娶她回家。然而天公不作美,命運兜轉,他迫於秦家壓迫,不得不娶了秦家嫡女秦檀為正妻,而方素憐隻能嫁給他做妾。


    因此,多年來,賀楨心底對方素憐的愧疚,從未減損過。


    他朝方素憐點點頭,大步朝著裏頭的正房去了。


    愈是靠近正房,藥味便愈是濃。秋日的落葉積滿了庭院,也無人清掃,一踏上去便一片清脆響聲。賀楨推開了正房的房門,入眼的暗淡渾濁讓他不由眯上了眼睛。


    窗戶合著,屋子裏頭沒有光,藥的苦味卻無處不在。一個小丫鬟守在床邊,似乎是累極了;見到賀家家主忽然前來,這小丫鬟急匆匆站起來,吱著半啞嗓音行禮。


    “見過大人。”說罷,小丫鬟麵帶微微喜色,含淚望向床榻,小聲道,“夫人您瞧,是大人來看您了!您快睜開眼睛看看……”隻是喚了數聲,都不見床榻上的人有什麽反應。


    賀楨緩步上前,便見得素色帷帳裏躺臥著個極瘦削的女子,她匐在被褥裏的模樣便如一團柴杆似的;更別提那張顴骨高聳、蒼白至極的麵容,毫無分毫血色,黯淡的瞳眸裏滿是衰頹的死氣。


    見到她的麵容,賀楨的麵色微微一僵。原因無他,實在是麵前的秦檀,與他印象中的秦檀相差太遠。


    賀楨遙記得,五年前,他初初考上二甲同進士,秦家便大張旗鼓地上門提親,要他娶了秦家二房的嫡女秦檀。那時的他早有心儀之人,那就是於自己有過救命之恩的醫門女,方素憐。隻可惜秦家以權勢相逼,他初脫白身,得罪不起秦家,隻能屈從,將秦檀迎娶過門。


    洞房花燭夜,賀楨揭開了秦檀的蓋頭。饒是對秦檀無情,他也被她的美貌所驚豔——那是一種冶豔、張揚、毫不收斂的美,像盛放的牡丹似的,微微一笑便將周遭人都比了下去。


    秦檀美則美矣,卻不是賀楨心上人。那夜,他冷冷道:“秦氏,你秦家用權勢強迫我娶你,我應下了。可我雖能娶你為妻,卻不會對你動情。你好自為之。”


    那時的秦檀,美得驚人,與今日這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判若二人。


    “……秦氏。”賀楨艱澀地從唇齒間擠出了這個詞,道,“你可還有什麽想說、想要的?我都去辦。”


    賀楨雖不愛秦檀,但自認已將能給的都給了她——財富、地位,無一不缺。隻是秦檀不知好歹,三番兩次對方素憐出手,勾心鬥角不提,還將後宅折騰得烏煙瘴氣,這才讓賀楨下了狠心疏遠她。後來秦檀身子不大安,賀楨便將她送來這處京外的莊子上養身體。


    但秦檀到底沒那個福氣,養了一年身體,反而越養越差,如今已是強弩之末了。


    床上的秦檀眼珠微動,被褥外細瘦瓷白的手指蜷了起來。她麵無表情,視線轉向賀楨,沙聲道:“賀楨,我不想看見你。”


    “……你!”賀楨眉心一蹙,麵上有懊惱,更有複雜之色。


    見他動怒,秦檀蒼白的麵容上竟有了一絲笑意。她咧開幹皺的唇,氣遊如絲,緩緩道:“賀楨,你於我而言,便是一場從頭錯到尾的噩夢。看見你,我便會打心底難受。……啊……如今我要去了,你可否讓我走得安穩些?”


    她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身子承受不住,激烈地咳嗽起來。


    賀楨怒意愈甚,喝道:“你說我是噩夢?若非你秦家當初以權勢相逼,又怎會有這一樁婚事?!如今你竟覺得這是一場噩夢!”


    秦檀輕輕地笑了起來。


    “嗬……權勢相逼?”她的聲音愈輕了,“賀楨,救了你的人,是我;你說要報恩,要娶了過門的人,也是我;為你墊了救命銀錢、替你打點選試官場的人,也是我。可你偏偏不記得你說過的話了……”


    不等她的話說完,賀楨便略帶不耐地打斷了她的話,道:“秦氏,我已不會再信你的話了。我早就知道救了我的人是素憐,你假冒她又有何用?”


    賀楨最煩秦檀的,便是這一點。秦檀不知從何處得知方素憐於賀楨有救命之恩,便想方設法說自己才是真正的救命者,更是汙蔑方素憐騙人騙己。


    賀楨自認絕不會糊塗到錯認恩人,因此每每秦檀如此提起,他都很是不耐。


    他的不耐,讓秦檀閉口不言了。


    她將視線投向幔帳的頂部,眼睜睜瞧著上頭的白鶴飛雲紋,神色怔怔的。她似乎一點都不想再和賀楨說話了,顯露出一副厭倦疲憊的神色來。她的眼前,依稀浮現出初見到賀楨的畫麵來——


    漫天的大雪不曾停止,她扶著傷重的賀楨上了馬車。


    賀楨的衣襟已被血染紅了,身子骨軟綿綿的,一雙眼從頭到尾都沒睜開過,隻是借著一番執念,偎在秦檀的背上,話語若絲。


    “……天地寂寥山雨歇,幾生……”他口中依稀這樣念道。


    “什麽?”秦檀不解。


    “幾生修得……到梅花……?”


    那時的秦檀還不大懂得詩書,也不明白這句詩是何意。她隻是無心之間,隨口胡謅道:“大抵是六生才修得梅花吧……三生,又三世?”


    秦檀自個兒也知道,其實三生便是三世,佛說的三生,那便是前生、今生、來生,斷斷沒有統共六生這般的說法。隨口胡謅、不過腦子,料想誰也不會記得這句話。


    年輕的賀楨昏睡在了她的脊背上,也不知聽沒聽到這隨口亂說的解釋。大雪紛飛,她抹去了額頭的雪水,艱難地將賀楨扶入馬車,他灑下的血滴,淌了一地。


    ……


    多年後的今日,秦檀心想,她這一輩子,真是個笑話。


    若是當年的她,沒有被自以為是的愛情衝昏了頭腦、沒有嫁給才中了進士的賀楨,也許,她便不會落得如今這個落魄下場吧。


    不,從一開始,她就不該救下賀楨。如此一來,便不會有那個“待我他日平步青雲,便來娶你為妻”的誓言,也不會有方素憐的趁虛而入,奪走了原本屬於她的東西;更不會有她與方素憐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讓她精神大傷。


    想到方素憐,秦檀的心底便滿是厭倦與恨意。


    方素憐看似純良溫婉,實則滿心算計,比秦檀還要更上一籌。嫁入賀家後,秦檀屢屢敗在方素憐的手上,方素憐奪走了秦檀的一切,更給她帶來了無盡的傷痛——打殺了秦檀親如姐妹的丫鬟,挑撥秦檀與賀楨,更是三翻四次想要將秦檀趕出賀家,甚至狠下殺手……


    然而,這個女人,如今卻以恩人與愛人的名義,守候在賀楨身旁。


    秦檀的思緒,從回憶中抽回。她努力將多年前的往事忘記,想要安靜地躺上一會兒。然而,不知怎的,她的唇舌卻自個兒喃喃動起來。


    “天地……寂寥……”她的唇半張著,聲音很是遊離,麵色卻奇異地紅潤起來,綻放出別樣的光彩。


    賀楨見她這副模樣,不由彎下身子,問道:“秦氏,你想說什麽?”


    “啊……天地寂寥……山雨歇……”秦檀微笑起來,笑容格外地柔和,“……六生……修得到梅花……三生又三世……”


    她的聲音愈來愈淡,幾要隨風而去。然而,那立在床邊的俊秀男子卻僵住了身子,麵孔若遭雷劈。


    賀楨的心底弦,因為這句話驟然斷開。


    ——六生?六生……


    那句詩,應當是“幾詩修得到梅花”才是。尋常人,又豈會說出“六生”這般的誤讀?


    恍惚間,賀楨回憶起當年受傷之時,他被恩人救起。半昏半醒間,他問那救了他的女子:“幾生修得到梅花?”


    “大抵是六生才修得梅花吧——三生,又三世。”那女子是這般回答的。


    賀楨的心底,似有一波潮水漫起,淹沒了整片胸腔,冷冰冰的。他驚愕著神色,朝秦檀狠狠追問道:“秦氏,你從哪兒打聽來的這句詩?可是素憐告訴你的?!說!”


    然而,秦檀卻不答他,隻是帶著輕柔微笑,目光飄然地注視著上方。旋即,她的氣息便微弱下去,雙眸也悄然闔上了。


    “秦檀!”賀楨的麵容忽而扭曲起來,脖頸上青筋爆出。他竟不顧一切地扣住秦檀瘦弱的肩膀,厲聲追問道,“你說!是誰告訴你的!什麽‘六生修得道梅花’,明明是‘幾生修得到梅花’才對!”


    他耳邊傳來丫鬟的哭泣聲:“大人,夫人已去了!求求大人,讓夫人安穩地去吧……”


    賀楨這才發現,床上那瘦弱的女子已沒了生息,唇角邊掛著淡然的笑容,好似嘲諷著誰。他退後了幾步,心髒咚咚地跳著,口中喃喃道:“一定是巧合……是巧合……”


    ——沒錯,是巧合。在醫館親手細心照料自己的,是方素憐,絕不會有誤。


    門嘎吱開了,候在外頭的方素憐大哭失聲,撲到了秦檀的床邊。方素憐用帕子擦著眼淚,哭的上氣不接下氣,道:“夫人!你若走了,還有誰會待我如姐妹?夫人……”她癱坐在地上,一副傷心欲絕模樣。


    賀楨穩了穩心神,忽然問道:“素憐,你可知道一句詩?”


    方素憐抹著婆娑眼淚,哽咽問道:“大人請說。”


    “天地寂寥山雨歇,六生修得到梅花。”賀楨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道。


    方素憐擦去了眼淚,慢慢起身,細聲道:“大人怕不是記錯了。這句詩本是‘幾生修得到梅花’,‘六生’可是誤讀?……如夫人這般純粹之人,來世,確實應修得梅花之身。”說罷,又哭了起來。


    方素憐向來通文墨,會知道這句詩也是常理,但賀楨的麵色,卻因這句話而驟然蒼白。


    ——方素憐並不知道“六生”一句。


    賀楨的嘴唇,顫抖了起來,指節難以自控地曲了起來。他茫然無措地環顧四周,像是在找尋什麽東西,卻一無所獲,口中喃呢著“六生”之語,不明所以。


    倏忽間,這位京城新晉的年輕權貴,竟抱著頭在秦檀的床前跪了下來,如同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似的。周遭一片痛哭之聲,賀楨的身子微微顫著,麵上竟也有熱燙的淚珠滾了下來。


    “秦檀……是我……可是我,認錯了?”


    秋日的金葉,自枝頭飄離,零落為泥。慶豐六年的秋,冷風凜冽。


    賀楨愣愣坐在椅上,好半晌才反應過來:這秦氏進出書房,竟都不與自己這個一家之主打聲招呼!


    真是太過分了!


    ***


    隔了幾日,便到了燕王做宴的日子。剛過了巳正三刻,賀楨與秦檀便上了自家馬車,一道朝燕王府去了。兩人自成婚來就沒怎麽說過話,但為了做做樣子,還得坐在一輛馬車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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