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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檀一抬頭, 但見朱紅的長牆頂著渾綠的琉璃瓦, 敞開的三道宮門上俱掛著十六枚獅首圓環金扣。地上磚瓦乃是光潤的白玉,隔了三四塊便雕一團花樣,或是孔雀銜珠,或是江牙獻瑞,或是雉雞芍藥, 奢靡精美。門口守著的宮人個個低頭屏氣, 小心翼翼。再近些, 便能瞧見左右配殿,最裏頭的殿宇上懸著“錦鸞齋”的匾額。門扇雕著的六椀菱花,一小瓣一小瓣兒,皆漆著碎金箔,金燦燦的。


    恭貴妃的貼身宮女皎月踏出殿來,瞧向秦檀。


    雖秦檀是個官夫人, 可這皎月在秦檀麵前一點兒都沒露怯, 反而有分趾高氣揚的意思。“賀夫人,咱們娘娘已等您許久了。”皎月拿鼻孔瞧秦檀。


    天陰陰的,一直在下細雨。皎月也不按規矩去給秦檀掌傘,顯然是不樂意伺候外人的。


    秦檀笑笑, 不怒不惱, 跟著皎月朝屋子裏去。方跨過門檻, 秦檀便問皎月:“貴妃娘娘是一直住在這椒越宮, 多年不曾移宮麽?”


    “回賀夫人的話,那是自然。”皎月的語氣有些飄飄然,“咱們娘娘打從入宮起,便住在這椒越宮。陛下知道咱們娘娘愛重‘椒越’二字,特地安排的。”


    大楚宮城,以東為尊。越靠近皇道,則越為尊貴。這椒越宮緊挨著皇後的景儀宮,乃是妃嬪宮室裏最東邊的位置,難怪皎月如此驕傲。


    “娘娘在這椒越宮裏居住多年,不曾騰出時間來,讓人修繕宮宇麽?”秦檀抬頭打量房梁,道,“我記得椒越宮乃是前朝所留宮室,年歲甚遠,足有二百餘年。”


    皎月瞧秦檀的眼神,就和瞧鄉下人似的:“回夫人的話,這宮中的殿宇,與民間的屋舍自是不一樣的。不說二百年,便是三百年、五百年,那也是不會破舊的。皇上年年命人裝點椒越宮,又怎會需要修繕?”


    秦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過了第一進的殿宇,就到了貴妃所住的錦鸞齋。層疊珠簾後頭,設了一座小佛堂,金燦燦的佛身矗在小佛堂裏頭,恭貴妃娘娘正雙手合十,在佛像前閉目默念著什麽。她戴了隻鏨花玳瑁的甲套,尾指輕揚起,露出的腕部肌膚如一截玉筍芽。


    隔著珠簾,秦檀給恭貴妃行禮:“見過貴妃娘娘。”


    恭貴妃不言不語,依舊朝向佛堂,將屈膝行禮的秦檀晾著。貴妃身側,站著一個年輕女子,乃是許久不見的周嫻。她趁著貴妃不注意,偷偷看秦檀,眼光有些幸災樂禍。


    貴妃乃是正一品封號,秦檀這等無誥命的婦人不能在她麵前放肆。恭貴妃不喊起,秦檀便得保持著屈膝低頭的姿勢,一直行禮下去。


    沒一會兒,秦檀的腳便有些酸軟,身子開始搖搖欲墜。她咬著牙,一聲不吭。一旁的皎月看了,笑著解釋道:“賀夫人,怪皎月忘記告訴您了,咱們娘娘擔心陛下龍體,每日這個時候皆要在小佛堂念經,外人不可打擾。”


    ——陛下龍體欠安,纏綿病榻半年已久,貴妃娘娘日日佛前禱告,實在是天經地義,無可反駁。


    秦檀攥緊了手,低聲答道:“貴妃娘娘牽掛陛下龍體安康,一心為上,秦檀敬佩。”


    不知過了多久,恭貴妃才姍姍禮佛完畢,轉過身來,道:“賀夫人來了?瞧本宮疏忽的,起來罷。”


    這會兒,秦檀的腳已酸軟無比,但她愣是沒露出一絲弱態,依舊笑得從容。


    恭貴妃在紫檀卷雲紋帳桌旁坐下,手指撥弄著小香爐的蓋子頂,發出叮當叮的清脆響聲。


    隔著一層珠簾,秦檀隻能隱約地看見貴妃的容貌,但見這位恭貴妃保養妥當,容貌如三十幾許的婦人般鮮妍雍容,華貴不可方物,足見其年輕時風姿無雙,隻可惜她眼角到底有幾條遮不住的細紋,平添幾縷歲月爬痕;眼底眉梢又有些悴色,減損了驕麗傲人的韻態。


    “賀夫人,你也知道,本宮惦念陛下龍體安康,日日都要抄經念佛。”恭貴妃慢條斯理地說著話,道,“前幾日,一位得道高僧告訴本宮,賀夫人你乃是個有佛緣之人,若是讓你抄一遍般若法華經,那福緣定然會惠及四方,指不準,比本宮抄經要管用多了。”


    恭貴妃說著,掩唇嬌笑了一聲,拍拍手道:“皎月、皎星,去準備紙筆墨硯,讓賀夫人留在椒越宮中抄經。為了陛下龍體著想,賀夫人若不抄完這四百五十二頁的經文,便不必出宮了。”


    一旁的周嫻聽了,露出淺淺的笑容來,打量著秦檀的眼神,有一分誌在必得的驕傲,渾然不見燕王麵前的嬌軟柔弱。


    “賀夫人,抄經一事,貴在心誠。”周嫻擅自開口,語氣柔弱,“您要是心有雜念,恐怕這抄的經文便入不了佛祖的眼,還得重抄一遍。”


    話語間,有一絲微微得意。


    仗著有姑姑恭貴妃撐腰,她周嫻在燕王府裏直如半個女主人一般。這賀秦氏不知好歹,竟敢屢屢落自己的臉麵,實在是可恨。


    自己與燕王表哥甚是相配,謝盈那怨婦都不曾說過什麽,區區一個五品官的夫人,竟敢對她指手畫腳!如今她哭求了姑姑恭貴妃,恭貴妃便將秦檀喊來了宮中,看來定是要好好磋磨一番了。


    秦檀聽了恭貴妃的話,心下一緊,知道恭貴妃這是打著陛下的名頭找自己麻煩。原因無他,那便是自己替燕王妃謝盈收拾了那麽幾回周嫻。


    恭貴妃倒不見得多麽疼愛周嫻,但貴妃不喜謝盈,這是顯而易見的。世間婆媳多不和,更何況天家乎?恭貴妃想把謝盈牢牢按在手心裏,謝盈卻是個出身高貴碰不得的,恭貴妃如何能不氣?


    “讓秦檀替陛下抄經,實乃秦檀之幸。隻是,在抄經前,秦檀有幾句話想稟明貴妃娘娘。不知,周嫻姑娘可否避讓一二?”秦檀道。


    恭貴妃傲然一笑,道:“你有什麽可說的?還是老老實實抄經罷。什麽時候抄完了,本宮就什麽時候放你出宮去。”


    “是呀,賀夫人。”周嫻幫腔,“我姑姑可與王妃不同,是個分外講究規矩的主子。賀夫人在王妃麵前可以沒大沒小,在貴妃娘娘麵前可不能放肆!”


    秦檀氣定神閑,淡淡道:“啟稟娘娘,我認識一位精通占天之術的象師。入宮之前,他得知我要來見貴妃娘娘,特意告知我,說‘貴妃娘娘噩夢已久,日日難以安睡’,並將解法告知於我。事關您夢魘之事,不若還是請周姑娘避讓一二?”


    恭貴妃聞言,一愣,聲音變了調:“你怎麽知道!”


    恭貴妃近來噩夢頻頻,夜夜難以安睡,吃遍了安神助眠的藥,卻無濟於事。貴妃久浸深宮,一雙手並不幹淨;那夢中有無數鬼怪,貴妃心虛,愈發驚慌。這也是為何秦檀見到她時,她眼底會有一縷疲色的原因。


    但是,這件事隻恭貴妃、陛下與幾個心腹宮人知道。為了維護顏麵,恭貴妃連親兒燕王都不曾告知。秦檀身在宮外,又是如何知曉?


    貴妃麵色複雜,心道:莫非,秦檀口中的象師,當真有那麽一分本事?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罷了。”貴妃擺擺手,道,“嫻兒,你先去一旁耳房裏歇著吧。”


    “姑姑……姑姑,您可要替嫻兒討回公道呀!”周嫻有些急,瞟了眼秦檀,不願走,口中嚶嚶哭著,“這賀夫人如何幫著王妃欺負嫻兒,您可是知道的呀?”


    “本宮知道。”恭貴妃穩了穩神,道,“嫻兒,你先下去吧。”


    周嫻雖心有不甘,還是老老實實地下去了。


    ***


    周嫻朝右耳房走去,腳步細細碎碎。


    貴妃宮裏的擺設皆是上乘,饒是周嫻已看了無數次,還是有些被迷暈了眼。


    她正打量著八寶架上的擺設,冷不防腰上一痛,一個紙團滾落在她腳邊。周嫻微怒,扭過身去,卻隻見到一個女子飛速藏起的身影。


    因那女子藏得太快,周嫻隻能看清她穿了身嫩綠色。


    姑姑恭貴妃的宮女,穿的一應全是嫩綠;今日來的賀夫人,身旁兩個丫鬟也趕巧穿了嫩綠。如此一來,周嫻根本分辨不出朝她丟紙團的人是誰。


    周嫻撿起紙團,展開一看,隻見上麵寫著一行字:


    “一日不見,思之如狂。望能於錦鸞齋中相會,雖隻有片刻數句之言,亦心滿意足。護卿閨譽,閱後即焚,燕。”


    周嫻的心,通通狂跳起來。


    ——對啊,今日是燕王入宮向恭貴妃請安的日子!那個穿嫩綠色衣衫的宮女,既不是恭貴妃的婢女,也不是賀夫人的丫鬟,而是燕王的丫頭!


    燕王的心裏,果真是有自己的。


    還好,沒白費了自己日夜體貼問安的功夫,也不辜負貴妃姑姑隔三差五的催促。


    周嫻仔仔細細讀了一遍紙上的字,嘴邊掛起甜蜜的笑容,伸手將這紙條探進長明燭裏燒毀。


    ***


    “貴妃娘娘之所以遭遇夢魘,隻是因為身邊有了不吉之人。這不吉之人對常人並無影響,隻是貴妃娘娘久居宮闈,染了天家朱紫貴氣,與這不吉之人相衝,這才會噩夢纏身。”


    錦鸞齋的小佛堂前,秦檀對恭貴妃說道。


    “大膽!”恭貴妃重重拍下帳桌,細眉豎起,怒道,“你竟敢說這椒越宮中有不吉之人!”


    麵對生氣的恭貴妃,秦檀並不慌張,道:“貴妃娘娘,您可是夢見了一位女子久立不去,日夜呼喚?若我那象師朋友不曾說錯,那定是一位年方十八的姑娘,身材窈窕,麵容含幽,與貴妃娘娘您還有那麽幾分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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