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懶洋洋秋日陽光灑下, 微風輕柔滑過臉頰,近日溫度難得有一點回升, 碧山村各家各戶門前、院子裏、屋後頭,都曬著厚厚的棉被、棉衣、線衣線褲,將淡淡潮黴味兒曬出暖陽的味道。


    甜妹兒背著空空蕩蕩的大竹簍,在村裏老人們善意哄逗下,蹦蹦跳跳、歪歪斜斜、彎彎曲曲,往夏老爺子家獻殷勤去。


    “夏裁縫又犯倔啦, 秋冬暖陽一出來,他就不接活兒, 搬個藤椅天天曬太陽,這小徒弟去肯定找罵。”


    “瞧瞧葉叔公的小孫女白白嫩嫩多可人兒, 也就夏裁縫舍得罵,換做其他人隻想偷回家, 給孫子做媳婦兒!”


    亂糟糟的八卦議論聲拋到身後。


    “師父,我有背好多東西孝敬你,你要誇誇我不?”甜妹兒把大背簍, 拖到夏老爺子藤椅邊,將最上麵的麻布與幾坨麻線團,把裏麵整整齊齊的物質露出來。


    除去三長竹筒照明桐油,還有兩大罐酸果醬, 用的是最甜最鮮野果做成, 因缺少糖, 酸六甜四,味道甜甜酸酸,不帶一點澀味。


    酸果醬旁邊,是幾個已捂熟的野生山柿子,清脆可口。這都是不需要開火的山裏野果,在家裏偷偷吃,沒有任何問題。


    夏老爺子眼皮都沒動一下,繼續在溫暖秋陽下,眯眼打著盹兒,長煙杆不離手,無論徒弟在眼前怎麽晃啊晃啊。


    甜妹兒撅起嘴巴,摟著一卷麻布進屋裏,卻發現暗牆的門側開,頓時笑眼彎彎,臭師父一定料到她會來。


    “師父,我幫你曬被子啊!”


    不急著進入暗牆,甜妹兒推開臥室的門,把頭伸進去好奇打量。


    有一點失望,這就是一件普普通通的鄉下土屋房。


    地麵是用一些碎石與沙子鋪成,凹凸不平,正中有一張大的木板床,床邊一個大櫃子,空空蕩蕩,沒感覺到多少人氣兒。


    櫃子裏僅有被褥與衣服,還有一開著的匣子,裏麵許多花花綠綠錢與票胡亂擺放,糧票鹽票油票棉花票副食票,起碼比葉家多十倍。


    想一會兒,甜妹兒把匣子關上放好,然後將床上被褥放入櫃子,使勁兒將大櫃子,磕磕碰碰整個拖出屋。


    在她沒注意的地方,夏老爺子眼角竟抽動兩下,那櫃子可是重度硬木,自己徒弟的力氣勁一天比一天大,以後不用愁婆家敢欺負她,通通揍回去就是。


    甜妹兒將席子鋪上,被褥、枕頭、衣服、棉布,通通鋪開曬太陽,除去夏老爺子與藤椅,擺了滿滿一院子,樹上都掛著一些。


    然後抱著小匣子,蹭蹭蹭走到夏老爺子麵前,把匣子放到他懷裏,努力清清嗓子,認認真真道:


    “臭師父,雖然我會負責給你養老,但楊婆婆說大災難要來,你的錢與票真的不換成救命物資嗎?要不我們打個地洞在我家,到時候天天給你運東西。”


    說罷將夏老爺子若有所思的目光,拋到身後,甜妹兒跟著輕快小曲兒,蹦噠蹦噠回屋頭。


    在角落裏刨出一盒小木釘鐵釘,拿起暗牆角小榔頭,踩在高矮不一凳子,叮叮當當,將臥室的門簾窗簾麻布全部固定上。


    聰明伶俐的山娃娃學什麽都快,除去差點把自己封在臥室裏,窗簾有些歪歪斜斜,不要在意這些細節,一切都很順利。


    “師父,我幫您整理東西啊!”


    扯著嗓子吼一聲,榔頭釘子一隨意放在牆根處,甜妹兒把暗牆快速關上,像是掩耳盜鈴,她眼睛雪亮雪亮的,盯著牆角的那一堆破箱箱罐罐。


    夏家尋寶遊戲正式開始!


    暗牆後屋蜘蛛網很多,一下雨,屋頂就會漏雨。


    在無數次進水與漏雨,多數木箱哪怕木料很好,也經不起長時間的折騰,破舊、黴味兒、軟沫,還有被老鼠啃咬的缺口。


    幸好漏雨的地兒,不在箱子罐壇上放。或者說,它們被移到不漏雨的地方。其中兩個大箱子上有精致的銀鎖,應該就是白老爺子放祖傳寶貝的箱子。


    忽略它們,轉向另一堆破舊的‘垃圾’。


    甜妹兒歪歪頭,用藍布小方巾,疊成一個臨時口罩戴上,然後拿出一小木頭,在木箱堆裏戳啊刨啊,起碼三條四角蛇、四隻灰老鼠從裏麵溜出。


    一本又一本濕漉漉的古老書籍,有的被水暈開,上麵繁體字跡模糊不清,散發著潮味與墨水味。


    而從罐壇的的兩個玉匣子,看到兩幅畫卷,將它展開,裏頭畫的是“八仙過海”、“山水鳥獸”,上麵筆墨沒有褪色、鮮亮如初,人物景物動物很有靈性。


    小學生甜妹兒,摸摸幾隻童趣的黃鸝,扁扁嘴巴,還沒她自己畫的可愛逼真,幹脆將它們卷起來放到原位。


    筆墨紙硯,她都不敢興趣。


    不會毛筆書法,不是她的鍋。


    轉頭看到另一個大箱子,裏頭兩隻蹲著的青石雕刻的大石獅,正眼看去,威風凜凜、煞是凶猛威風。甜妹兒忍不住想拿起來擺弄,卻發現重量比櫃子沉太多,雙手堪堪能讓一隻石獅離地。


    大箱子的旁邊,是一個大陶罐,罕見曬有木塞,打開一看,驚訝歎道:“師父有這麽多煙杆?我還以為他很窮,隻買得起那一根寶貝黑竹煙杆。”


    但見,陶罐裏竟然全都是煙杆、煙鬥、煙帶,而且都比他平日裏不離手的好太多。隨便拿起一個煙鬥,黃楊木的,梅花造型,上麵立著著一隻栩栩如生的藍蝴蝶。


    “好漂亮!”


    甜妹兒擦擦煙嘴,學者臭老頭的模樣,放入嘴裏,吧嗒吧嗒兩下,才發現煙嘴的材質不一樣,有點軟,不傷嘴傷舌。


    這個不太像,再抽出一根紫色煙杆,二尺多長,桐煙鍋、綠寶石煙嘴,煙杆子是指頭粗細的竹子做成,圓溜溜的,紫亮紫亮,非常漂亮。


    小小一人兒立馬起身,單手背著,一邊拿著煙杆吧嗒吧嗒吸著,吐一口水蒸氣,邁著軟乎乎小短腿,在屋裏頭來回轉,激情澎湃,連暗牆的動靜都沒注意到。


    “夏裁縫,你找揍!”


    “夏裁縫,快去練拳,小心我抽你啊!”


    “傻啦吧唧夏裁縫,這事是這麽做的嗎?”


    “夏裁縫,麻利點兒,你是不是沒——”


    啪啪啪!


    小屁股狠狠挨三下。


    甜妹兒捂著屁股,暗叫不好,轉過身低著頭,立馬轉口討好道:


    “師父好!師父您渴了嗎?我有幫你把那堆書疊好,還有這煙杆,灰塵可多啦,我給你用手用嘴擦一擦——”


    “臭兔崽子!麻溜踩梅花樁去!”夏老爺子扯過紫竹煙杆,用半米長黑煙杆在狠狠抽她兩下,沒好氣命令道。


    “是,師父!”


    甜妹兒撒著短腿,一溜煙往後院跑,跟後頭有狼追差不多。


    待她走後,夏老爺子眯著眼睛,打量手裏的紫煙杆,把它隨意插·入罐子裏,猶豫兩秒,還是把木塞蓋上。


    把暗牆門關上後,也跟著去後院。


    甜妹兒瞟到眼熟的身影,身子一正,“哼哼哈嘿”,借用夏氏步伐,在梅花樁上輕鬆開會,連著打三遍看似普通的夏氏拳法,然後在活動梅花樁上,乖乖蹲馬步。


    夏老爺子點燃旱煙,吧嗒吧嗒,悠哉遊哉吞雲吐霧。


    院裏的葡萄架,依舊空空蕩蕩,上麵刻意擺放的一兩株綠植,也奄奄的。


    山葡萄依舊矮矮小小一棵,葉子更是掉光剩下一片。


    也就頑強的南瓜秧苗,老葉挺起,抖抖身上的泥土,嫩芽尖遇秋遇夏,似夢非醒,努力地吐絲兒,竟添上一點罕見新綠。


    “師父,你知道白老爺子,去縣城的事兒嗎?”甜妹兒受不得安靜,馬步姿勢完美,嘴裏不禁問出聲。


    “你昨晚沒被揍?”


    夏老爺子好不客氣戳破她小心思。


    昨夜晚飯,他坐在老夥計旁邊,自然能明白老夥計的想法。


    白老爺子祖傳醫術,文縐縐的,對於一些詞語一些句子,諸如那句‘大黃,我用骨頭賄賂...”,特別看得重,講究三歲看到老,文人家庭就是這麽古板死腦筋。


    葉老爺子出身三代貧農,倒是有點可惜他聰明的腦子。


    農民思想仍舊會影響他,對於‘地主階級’‘貪官汙吏’類詞語,跟其他人一樣,看得很嚴重,尤其那些廢除過去的手段令他擔心。


    因此,某些固有的思想,反倒是迷糊他們的視線。


    這傻丫頭根本不像那倆老頭想的那樣,有被帶歪,他徒弟根苗仍舊是正的。


    夏老爺子出身特殊家庭,當過兵痞子,髒話亂話年輕時說過不少,玩笑話基本不咋留心的,說過就忘。


    他一眼就能看出問題所在。


    不過這世道,禍從口出,傻兔崽子被好好教育一下,印象才深刻。


    且最近傻徒弟確實有點飄飄然,能夠領悟踏實穩重,也是她的福氣。


    甜妹兒半知半解道:


    “公事上踏踏實實,這點我懂。但去姥爺家,不是咱家私事嘛!跟著白爺爺也是順路,那些沒私事的哥哥大叔還賄——”


    話沒說完,夏老爺子把她拎下來,也不講誰對誰錯,也不管她能否聽懂。


    而是難得將一大串咱們種花家過去的故事,以及現在的情況,其中夾雜著一些批.鬥地主類不好分子的例子,一些沉痛的故事。


    語氣平淡,毫無起伏,用簡單樸實的詞語,講那些抵擋起伏的經曆與故事。


    “你念叨著要當生產隊長,條件是出身貧下中農,三代階級曆史清白;立場堅定,旗幟鮮明,能同不良行為作鬥爭,不搞歪門邪道,能任勞任怨,經得起各種考驗.....”


    講完之後,他轉身離開,將後院留給陷入沉思的傻徒弟。


    甜妹兒呢喃細語:


    “言論自由度的問題......”


    夏老爺子腳步頓一下,這徒弟雖傻,某些方麵的悟性還是有的。


    許久,想通之後,甜妹兒隻覺得渾身輕鬆,舒坦得不像話,腳麻腿酸全都不是事兒。


    她蹬蹬蹬跑出院子,特意取西邊平壩大食堂,用師父與自己打飯。


    午飯是磨細成粉發酵蒸製的紅薯饃饃,色澤黑如牛粑粑,味道卻像麵包,又軟又甜,非常好吃。還有分量足的兩碗泡蘿卜,以及一碗南瓜稀飯。


    飯桌上,甜妹兒咀嚼得心不在焉,目不轉睛瞅著師父喝稀飯,眼睛閃閃發亮,期待問道:“師父,好吃嗎?”


    夏老爺子眉毛一挑,“難喝!”


    甜妹兒嚐試一喝,皺緊眉頭,下次在稀飯裏少放三顆花椒?


    難以阻止閨女創意廚藝的葉媽媽:......做飯真的不是過家家!


    ***


    在村幹部們的堅持不懈努力下,傍晚時分,山路重新修好。


    當著全村人麵,張隊長嘉獎葉三叔一番,再宣布:


    “此次去縣城,由葉家人明日護送白老爺子往返,王紅霞通知娘家在縣城,葉家也可以順便去走一下親戚。”


    果然,話一出口,村人們隻敢私下嘀咕,不會明麵反駁。


    會議上,甜妹兒對爺爺與白爺爺眨兩下眼睛,前者嚴肅咳嗽一聲,後者回她一個和善微笑。


    夏老爺子抽著旱煙,眸底滿意一閃而過。


    這天夜裏,葉家客廳


    臨散之前,葉老爺子板著臉道:


    “老大老三,你們一路小心,照看好白老爺子。安小子,甜妹兒,你倆猴兒必須乖乖聽話。路上多穿一點,禮物多拿一點,棉被稻草已經備好......”


    一聽沒有她,落空的曉丫頭,眼眶刹那間紅腫,心底十分委屈,哭聲震天:


    “哇哇哇——”


    小五一聽姐姐哭,緊隨其後:


    “哇哇哇——”


    甜妹兒轉兩下眼睛珠,肚裏壞水冒出來,低頭捂著臉,刻意假哭道:


    “我舍不得奶奶,舍不得爸爸媽媽,舍不得二叔......三姐小五,爺爺真是太壞啦!”


    “爺爺真壞!”


    曉丫頭打個哭嗝,點頭附和道。


    “壞!”


    客廳中,稚嫩童音忽然響起。


    全家人齊刷刷轉頭,瞪大眼睛,滿臉驚喜。


    葉家最小的周歲奶娃娃小五,嘴裏終於蹦躂出此生第一個字,不是爸媽不是叔叔嬸嬸不是哥哥姐姐,是‘壞’,特指‘爺爺壞。


    很壞的葉老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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