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顛倒的夏季, 在不斷祈禱中度過, 雨水卻並未增加。失望難過的秋季, 在忙忙碌碌中度過, 糧食依舊短缺。


    入冬, 除去缺水缺糧, 一切都很正常。


    公社大隊派人來,按照往常的比例上交糧食後, 被嘉獎一兩句,得到一些額外的種子福利,庫裏再次恢複到糧食緊張狀態。


    村民們卻不敢抱怨,隻能勒緊褲腰帶熬日子,這糧食不得不交。


    這時候民兵組織抓作風特別嚴格,什麽都會抓進籠子裏,幸虧碧山村地處深山老林,遠離城鎮, 加上上頭有熟人照顧,才能夠得到一兩分緩解, 比其他村稍微好一些。


    但也是好一些而已。


    沒糧與缺糧的區別。


    **


    院子大榕樹下, 葉安誠用麻繩與大木板做得一個簡易版秋千。


    曉丫頭可以整個人躺在上麵動來動去, 之前在白家讀書的小輩們,對於山林裏的危險, 有深刻的認識。


    她小臉皺成一團, 問道:


    “爸爸二叔三叔哥哥, 他們又去山裏了?”


    農忙過後, 村民們閑著無事,肚子更覺得餓的慌,白日裏帶著一竹筒水,開始往山林裏找吃的。


    被毒蛇類動物咬傷、吃樹葉草根中毒的事件不僅僅一二起,這種事防都沒法子防,阻止反倒是擋住村民們的生路。


    隨著糧食越來越少——


    碧山村人都省著糧食吃,能餓著就不開火,實在不行在熬點野菜湯喝。


    這導致村人們,餓得越來越瘦,看起來跟竹杆葉安誠很像。


    有一兩個村裏投奔的直係血緣親戚,最為嚇人,已經得恐怖水腫病,腳和腿浮腫發白,用手指一按,凹下去一個窩半天都起不來,最嚴重的,連臉都是腫的,周身腫得亮堂堂的。


    吃一兩頓粥,喝三頓藥,人立馬恢複正常,都是餓出來的。


    總之,三姐妹花的課程全都靠自學,而葉安誠充當師生橋梁。


    白日黑夜,曉丫頭思丫頭葉小五都被留在土屋裏麵活動,不準許出去,怕差距太過明顯,打眼,連葉家大人出門都靠武裝。


    直到天氣漸漸轉涼,裹上厚厚實實的不合身舊衣裳,他們終於允許在院子裏玩。這個秋千也就是葉安誠特別給妹妹們做的,讓她們無聊玩玩。


    村裏餘糧比較多的人家。


    基本都這樣偷摸過活,隨大流,不搞特殊化。


    比如,長身體的葉安誠,跟瘦驢一摸一樣,每天都在村子裏蹦躂來蹦躂去,差點沒在臉上寫字‘餓肚子的人’。


    在這種情況下,每日黑夜裏,甜妹兒偷溜躲人的夏式步法越來越熟練,掌握程度已經遠遠超過拳法,在三村亂竄亂蹦躂,至今無一人發現。


    至少,現在還沒有鬼影子的傳說。


    思丫頭抱著瞪大眼睛看小人書的葉小五,頭也不抬,自言自語回道:


    “大概他們快回來了,咱們回屋裏去偷偷熱點吃的。”


    她看向院子東邊角落,那裏某女娃娃正蹲在地上裝蘑菇、用短樹枝畫圈圈。


    “你們先進去,後院對後山的窗戶記得全部,我在這裏幫忙蹲守。”


    等兩姐妹抱著奶娃娃進屋,將土屋門窗關緊,徒留後院一排窗戶,甜妹兒站起身,拍拍手,走向院子裏那半截不大不小的土地。


    地裏是一片或青或黃的短紅薯秧苗,但土仍舊有一些刻意的幹燥,肯定會造成地裏糧食的減收,這是很心痛但沒辦法的選擇。


    按照現今的計劃,這塊地裏收獲的所有紅薯,都跟留給村民們的自留地一樣,同樣也歸於生產隊。


    這導致很多村民,對這些地非常不認真,澆水嚴重不足,地裏枯死得藤蔓一坨又一坨,隊裏減產幅度增加。


    饑荒快蔓延至三個村,再沒有措施,很快有人會失去生命。


    適量地救助父老鄉親們,因為村裏都是爺爺奶奶叔叔阿姨等熟人,同時這也是在幫葉家隱藏的一種方式。


    “十點啦,二嬸他們現在正在開會?”


    蹲在地裏甜妹兒,想起昨夜爺爺他們的終於妥協,嘴角微微上揚。


    她看向隊部的方向,想象著隊部的模樣,陸陸續續、非常緩慢地眨兩下眼睛。


    搞事的首要事情,需從自家碧山村做起——通知生產隊的大家長,負責盡責的張隊長,免得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


    近日,幹部們有事沒事聚在隊部,撥得算盤嘩啦啦響,翻來覆去地算今年年終時候,村民們各自能分得多少口糧,這些都是明年村民們一整年的口糧。


    結果依舊不容樂觀。


    如今碧山村,已經不打算種水稻麥子油菜蔬菜,清一色的全部種上耐旱的紅薯與玉米,管不了錢,隻想管隊員的肚子。


    但紅薯玉米等農作物,也不是一點水都不需要,地裏綠油油的一片幼苗不澆水,也同樣會枯萎爛掉。


    他們還可以靠水庫,但隔壁鄰居連喝水都遇到困難。如何與碧土村、碧水村,適當外交,這也是需要反複討論的。


    張隊長瘦得整張臉棱角分明,額頭川字皺紋加深,他嚴肅道:


    “公共食堂已經清鍋斷頓,現在沒聽說哪一個村裏的食堂還繼續來火,今年的總工分,年底換算成糧油折給隊員們,這將是他們明年的口糧。”


    往年農忙豐收,今年農忙閑收。


    一筆筆地統計著旱災造成的損失,水稻,玉米,紅苕,洋芋,南瓜,蔬菜,登記一筆,心痛一次。


    出納員一筆一筆認真記下,最終結果已經是第八次計算,還是未有任何變化,他壓抑著失落的情緒,低聲問道:


    “今年年終口糧要不要提前發?村裏有的人家,半塊紅薯全家人能舔一個星期,娃娃們都餓得快脫新形。”


    黃老爺子沉默許久,開口道:


    “一年的口糧還不夠咱們吃三個月,全部發下去,明年下半年全部被餓死嗎?”


    地裏剛種下去的糧食,全部都靠人力澆水,盡管這樣,都夠打眼,尤其是村裏‘永遠都幹枯不了’的水庫。


    溪水溝跟山泉幹裂,來源已斷,水用量增加,蓄水依舊不變,要是碧山沒有山神,恐怕連村裏的周歲奶娃娃都不會相信。


    昨日,隔壁村民明目張膽地嘀咕,關於碧山山神隻眷顧碧山村一事,話語裏都是滿滿的羨慕與嫉妒。


    再這樣下去,地裏收成對比太過明顯,三村的矛盾很有可能被引爆。但要讓他們完全開放水庫資源,絕對不可能。


    記工員小夥胡子拉碴,一副不修邊幅的模樣,他把頭埋入手臂裏,情緒失控道:“碧山山神,你說咱們該怎麽辦啊?”


    作為第一屆生產隊幹部,他們已經夠盡心盡力為村民服務,但得到的結果卻令人無比絕望,是人都受不了。


    砰砰砰——


    屋子裏忽然處處掉東西,都掉落在他們身邊,卻沒砸到人。


    等看清楚是什麽,屋子裏驟然安靜,連張隊長都長大嘴巴,不可思議盯著眼前還在往下掉落的東西。


    這是怎麽一回事?


    莫非山神聽到我們的心聲?!


    還有這一堆是什麽東西?


    葉二嬸與黃老爺子直接從麻袋歪到地上,眼睛瞪得跟銅鈴一樣大。


    “我錯了,我不該打擾山神。”


    記工員以為是其他人在扔東西,乖乖道歉之後,抬起頭,整個人石化了,“啊——這是茄子?辣椒?黃瓜?還有洋芋?它它它它它們怎怎怎麽全部都混在一起?”


    但見眼前的一堆植物,比如一根藤上結出茄子、紅辣椒、黃瓜,而藤扯出來掛著的糧食是數個形狀各異的洋芋。


    之所以是這幾類,不是因為甜妹兒弄清楚它們都是茄科植物,而是她‘辦家家’胡亂種的幾種,隻有幾種成功。


    除此之外的西紅柿嫁接,指意太明顯,不敢拿出來。


    “上麵結茄子,下麵是洋芋。”


    這在村人們心中,簡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竟然在他們眼前實現。


    許久以後,當洋芋茄子等掉下來足足一麻袋多,張隊長才開口道:“這恐怕是山神種地手段,果然跟我們不一樣,不是我們可以能比的。”


    隊部的幹部們全部跪下來,態度虔誠地感激山神。


    刷刷刷——


    一個個憨態可掬的黃色大南瓜,忽然出現在地上,像是冒出來的。


    “山神——”


    親眼目睹神跡,黃老爺子一時激動,捂著胸口直接暈倒,倒是把張隊長等人嚇一大跳,趕緊救人。


    等他幽幽轉醒來,蒼老臉上留下兩行淚水,對著土屋頂激動道:“山神萬歲,祖宗保佑,感激山神,感激祖宗!”


    “山神萬歲,祖宗保佑,感激山神,感激祖宗!”


    “山神萬歲,祖宗保佑,感激山神,感激祖宗!”


    ……


    幹部們跟著老爺子激動無比。


    那一種世世代代流傳下來的山神信仰,突然被激活一下。


    與此同時,甜妹兒還未發現,體內下丹田暖流細微末節的變化,而空無一人的青山忽而微震動一下。


    在碧山東邊方向,


    某隻豆丁的左邊心髒,莫名顫動一下,腦海混亂半秒,他蒼白的臉色也隨之閃現半秒紅暈,眨眼間恢複原樣。


    空間裏,曬果子的鬆鼠員工,熟練地爬上爬下,將紫葡萄撿起來,重新曬好。動物們繼續吃或被吃,菜園果園藥園果林,也都是原來的樣子。


    一切都沒變。


    但顯然,這已不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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