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 鍾念便陪著沈良義出門逛逛。


    沈良義太多年沒回國,周邊的一切事物都變了個樣, 他現在跟個小孩子似的, 對所有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心。


    鍾念在門口處換鞋的時候,聽到沈良義在院子外和人的攀談聲。


    她換好鞋子, 快步出門。


    灌木叢枯朽的院子裏, 沈良義倚靠在鐵門邊, 他的正對麵是一輛黑色的商務用車, 他正在和一個中年男子熱情攀談。


    鍾念靠了過去,那名中年男子朝她熱情問好:“鍾小姐,梁總昨晚給我打電話, 擔心你們沒有車,出行不便,特意讓我過來的。”


    梁家把梁為勉稱為先生,而梁總這個稱呼, 是梁亦封的。


    昨晚在電話裏, 她不過是順嘴那麽一說,他便當真記在心裏, 特意派人過來接送。


    鍾念心尖一暖。


    沈良義覺得麻煩別人不好,百般推辭下, 他讓鍾念過來說。


    鍾念伸手搭在沈良義的小臂上, 溫聲說:“他都來了, 您不能讓他白跑一趟對不對?舅舅, 上車吧。”


    “是啊, 上車吧。”司機已經上前,打開車後座的車門。


    沈良義左看友看,沒轍,於是便上了車。


    鍾念拿著自己的手包,慢悠悠的上了車。


    南城其實變化也不太大,它原先便是大都市,隻不過這些年,高樓宇立,設計感十足,建築物比之前多了許多。也有新建的旅遊點,不過是幾條美食街,裏麵賣些從某商品市場廉價購買的風俗商品,價格抬高了不止十倍,然而銷量頗高。


    沈良義跟個遊客似的,在美食街走了一圈,手上還拿著一堆吃食。


    到了他這個年紀,口味越來越像個孩子了。


    回去的路上,車廂裏還殘存著臭豆腐的味道,裹挾著蒜和辣椒的刺鼻味道。


    鍾念緩緩降下車窗,目光盯著窗外。


    一盞盞路燈飛馳而過,行道樹枝椏枯朽,隱隱約約冒著綠芽。


    驀地,她眼睛捕捉到一個人,忙不迭地喊住司機:“前麵停一下。”


    司機緩緩停下車,鍾念隨即打開車門跑了下去。


    身後沈良義咬著臭豆腐,口齒不清地喊她:“發生什麽事了?”


    鍾念跟沒聽到似的,兀自往前跑去。


    橫穿一條小道,她停在一位左右兩隻手大包小包提著的中年男子麵前。


    那人也沒預料到鍾念的突然出現,眼神驚訝,沒一會兒,眼裏氤氳出一片霧氣來。


    仿佛下一秒就要落淚一般。


    鍾念嘴角掛著淺笑,說話間嗬出一片霧氣:“王大叔,好久不見。”


    要過年了,大家都置辦年貨。唯獨王軍,一個人拿著一堆東西。


    在熱鬧至極的街頭,一個人禹禹獨行。


    王軍眼裏泛著淚意,他手上提著的袋子扔在地上,走到鍾念麵前,伸手拉住鍾念的手,聲音很低很低,感激道:“姑娘,謝謝你……真的,謝謝你啊。”


    “沒事的。”鍾念的聲音很輕,他頭上的頭發白了大半,被歲月蠶食的人,活的實在不容易。


    王軍說:“還有……對不起。”


    這句對不起,是為了鍾懷吧。


    鍾念眼裏淌著的笑意很淡,“王大叔,祝您新年快樂。”


    往事無需再提,人生已多風雨。


    臨走的時候,王軍提著一袋東西給她,鍾念推搡著拒絕。


    但他語氣強勢,“姑娘,權當我謝謝你,謝謝你爸爸為我女兒和我做的事兒,你就收下吧,要不然,我心裏過意不去。”


    鍾念也沒再推脫,收下了。


    回到車上,沈良義漫不經心地問:“剛剛那人,是你調查那事的誰啊?”


    “她父親。”鍾念說。


    沈良義:“老實人啊。”他躺在車後座,聲音很低,“這世上,最可憐的就是老實人了。”


    鍾念笑而不語。


    車窗微開,露出一道縫來,凜冽寒風從窗外吹了進來,溫暖舒適的車廂內,被冰霜凍結。


    沈良義問她:“你母親後來有說什麽嗎?”


    鍾念回想起當時母親得知這件事被妥善解決後的神情,沈薇看似平靜極了,但眼睫輕顫,翕動的雙唇泄露出她的激動之情:“你父親這會兒終於可以好好地睡去了。”


    鍾念重複了沈薇的這句話。


    沈良義輕笑一聲,神情意味不明。


    倏地,他突然問鍾念:“如果是你,麵對王思涵,你會救嗎?結局不是現在的happy ending,而是你父親的悲慘結局,不僅真相無法公之於眾,而且還賠上了自己的一條命,你會救嗎?”


    他的語氣嚴肅凝重,那一刹那,鍾念有種在考試之前就把參考答案拿到手的感覺,那麽拿到了答案,她是抄、還是不抄。


    她不抄答案,因為她在學生時代,本就是紅榜頭名。


    但麵對王思涵的求助,鍾念的選擇,和鍾懷是一樣的。


    “救啊。”語氣輕飄飄的,帶了股慵懶意味,“我是一名記者,不可能見死不救,而且……而且舅舅,如果不是因為我父親收集的這些證據,王思涵的事就會一了百了,那三個人會永遠過著開心閑適的瀟灑日子,然後繼續為非作歹。”


    “即便你死?”


    “即便我死。”


    鍾念嘴角輕咧,“我是一名記者,我必須調查出真相,如果貪生怕死,我大可以選擇做一位娛記或者每天刊登xx市場青菜一塊二一斤速來搶購這樣無意義的工作,可我不願意,我想對這個社會,做點東西,做點,有意義的東西。”


    小的時候我們幻想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漸漸長大,被歲月磨平了棱角之後,我們期待成為不危害這個社會的人,因為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要付出的太多,經曆太多傷害與苦難。


    大多數人仰望著那些為社會付出、貢獻的人,但事實上,成為一個不危害社會的人,已然不是一件易事。


    好比黃一傑、陳燦與吳煜。


    如果他們對王思涵沒有動壞心思,那王思涵便不會死,鍾懷也不會死,鍾念或許性格脾氣會比現在好幾倍,對待愛情更積極些。


    鍾念這樣的“對社會有用的人”的存在,其實並不體麵。


    因為她調查出來的,是人性最醜陋的一麵。


    她希望這個社會上沒有那麽多“對社會有用的人”的出現,因為危害社會的人越多,她這樣的人也才越多。


    沈良義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他肯定鍾念說的一部分話,又對另一部分話持反對態度:“每天刊登xx市場青菜一塊二一斤不是沒有意義的工作,有的人去調查真相,那是為了伸張正義,有的人宣傳這些,那是為了造福大眾。所以,不要對另一個你不感興趣的方向輕易地下定論。”


    鍾念思忖片刻,點頭:“您說的對。”


    沈良義眯著眼笑。


    ·


    那年的年三十,鍾念是在姥姥姥爺家過的。


    沈家是書香世家,祖上出過幾位狀元,家底雄厚,鍾念聽到沈薇一一介紹,說這是開傳媒公司的,叫表姨;這是現在的作協主席,你得叫他舅公;這是傳媒大學的校長,他是你表叔。


    一圈人挨個叫過來,外麵天色就暗了。


    用餐的時候,鍾念被安排在最靠近沈家老爺子的位置上。


    她的對麵是沈家如今最為看重的沈啟棠,衣冠楚楚,看上去是個十分純良的人,但如果真純良,也不會混到如今這麽高的地位。


    據說,啟明科技在南城可是響當當的大公司,和沈放的沈氏都有長期合作。


    雖然沈啟棠和沈放都姓沈,但兩個“沈”相差太多。


    沈放的沈,說出去都得讓南城抖三抖的,富可敵國是真的。


    而沈啟棠的沈,沈家可沒人從商,沈啟棠是第一人。


    所以沈啟棠這人,並非是個純良之人。


    鍾念被安排在這個位置上,倒不是因為她在沈家的地位重,而是她太久沒有回國,二老便拉她就近入座。


    吃飯的時候,沈老爺子說:“當初你父親走了,我和你姥姥想把你媽接回來,可是你媽是真的倔,寧肯讓你住別人家,也不願意回家。”


    沈薇淡笑著,語氣很淡:“沈家這麽多年的名聲,不能被我壞了。”


    當時外麵傳的多誇張啊,說鍾懷是如何的表裏不一,說鍾懷是個癮君子,謠言愈傳愈烈,到了沈家二老的耳朵裏,已經是不堪入目到了極致了。


    即便知道這是假的,但是沈薇仍舊不敢回來。


    更何況,她已經嫁出去了,有自己的家庭了。


    鍾懷離開人間,但鍾念還在。


    她得保護好鍾念,沈家人多嘴雜,沈薇便把鍾念放到梁家。


    沈老爺子氣的瞪眼:“鍾懷那人,我知道,他幹不出那事兒!”


    老太太趕忙勸他:“好啦好啦,這都多少年了,還提它幹什麽,不是說很久沒看到鍾念了,想鍾念了嗎,鍾念就在呐,和鍾念聊聊天啊。”說完,老太太朝鍾念眨了眨眼。


    鍾念倒了杯酒,放在老爺子麵前:“姥爺,我陪您喝酒啊。”


    沈老爺子借坡下驢,“行,今天年三十,我們好好喝著。”


    幾杯酒下肚,老太太便不讓老爺子喝了。


    年紀大了,身體上大大小小的狀況太多,老太太叫人倒了杯茶,給老爺子拿了過來。


    鍾念收起酒杯,臉上端著的笑意也盡數收回。


    她一抬眸,正好與坐在她對麵的沈啟棠對上了眼。


    男人模樣清俊,鼻梁高挺,眉眼間淌著溫柔神色,眼眸深邃,燈光打在他的臉上,格外的溫柔。兩個人的視線接觸,沈啟棠倏地展顏一笑,桃枝斜逸的桃花眼,格外的勾魂攝魄。


    沈啟棠舉了舉杯:“鍾念。”


    鍾念也舉起酒杯:“沈啟棠。”


    沈啟棠蹙了蹙眉:“按照輩分,你得叫我,表哥。”


    鍾念覺得這人挺有意思的,她唇角一抿,“你不也沒叫我表妹嗎?”


    “畢竟十幾年沒見,生疏了。”沈啟棠露出一副遺憾的神情來,“表妹,好久不見。”


    鍾念心裏浮起一陣惡寒,這廝真是越來越像個衣冠禽獸了。


    正好這個時候老太太扶著沈老爺子去客廳看電視。


    沈薇和沈良義也被小輩拉著出去玩了,沒了長輩在身邊,鍾念直接把酒杯放下,冷冷地挑眉看向沈啟棠:“煩不煩?”


    沈啟棠眯著眼,看她這幅惱羞成怒的模樣,腦海裏突然想起一個人來,“哎,你認識一個人嗎?”


    鍾念語氣很淡:“誰?”


    “梁亦封。”沈啟棠扣指敲桌,“你現在的神情,和他特別像。”


    鍾念指尖一滯。


    沈啟棠發現了她的恍惚,又說:“怎麽,認識啊?”


    鍾念:“嗯。”


    “似乎,很熟?”


    “男朋友。”


    沈啟棠詫異了,挑了挑眉,左右打量著她。


    鍾念和沈啟棠在早年時關係還算不錯,隻不過她的關係不錯,僅限於,她在沈家和沈啟棠說話比較多,僅此而已。


    他們兩個在沈家是異類的存在,鍾念性格孤冷,沈啟棠是笑裏藏刀,兩個異類相吸,每年年三十的聚餐裏,他們兩個會悄咪咪的拿著酒在樓上天台喝酒。


    不說話,隻是安靜地喝酒。


    鍾念目光冷冷,迎著他的審視目光。


    末了,問他:“看完了?”


    沈啟棠摸著下巴:“看完了,除了長得漂亮以外,還有其他的可取之處嗎?”


    鍾念:“你不一樣?”


    鍾念挑了挑下巴,望著不遠處他的妻兒,母子二人格外的賞心悅目,幾乎是一到屋,鍾念就看到了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美好畫麵。


    當初的孤傲少年也已成家。


    時間過得可真快。


    提到妻兒,沈啟棠的眉眼格外的溫柔,不是那種對旁人一貫的禮貌性溫柔,而是從骨子裏流淌出來的帶有寵溺意味的溫柔:“我追的她啊,你和梁亦封,總歸不是你追的他吧?別嚇我啊,年紀大了,受不了刺激。”


    “……”


    鍾念麵無表情:“他追的我。”


    沈啟棠一副了然的神情,“所以,他看上你哪了?我搞不懂。”


    鍾念:“看上我的臉了。”


    她漫不經心地說,眉眼間神色很淡,水晶吊燈璀璨燈光落在她的眼裏,漆黑瞳仁裏,似乎像是落滿了星星一樣。


    沈啟棠笑著說:“果然英雄難過美人關啊。”


    鍾念:“你和他很熟?”


    “熟的不行。”沈啟棠突然笑起來,笑容惡劣,“我開始期待,梁老三叫我表哥的那天了,想想可真是——刺激兒!”


    被梁家老三尊敬地叫表哥……嘖,想想都覺得,刺激啊!


    “……”


    鍾念扶額:“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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