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囂與寂靜。


    爭先恐後湧進夜晚十點的舊城區。


    以筒子樓為中心, 直徑一公裏的周邊, 有一所廢棄的舊廠房, 寂靜陰森,鬼影子都見不到的破敗景象。


    葉曼和秦淑華曾在這兒工作近二十年,一度輝煌的工廠, 後期隨著公有製改造等諸多影響, 最終破產, 遣散了員工,隻留下一片荒蕪。


    住在同一棟樓裏,吃過同一碗公家飯的同事,有人下海經商,有人固壁自封, 去了別的單位繼續做工, 漸漸分道揚鑣。隻剩這棟九十年代初分下來的六層樓房, 依稀尚存幾縷煙火氣,熱騰騰的炎夏,蒸籠似的炙烤著鼎盛的往昔。


    離工廠不遠處, 是一座子弟小學。


    時至今日,依舊有學生在裏麵念書, 就是入學率一年不如一年,大多數學生的家長是外來務工人員,孩子們在裏麵渾渾噩噩度過六年時光, 畢業後去職校學一門手藝, 或是升入環境混亂的三流中學, 光陰虛度,沒有未來、沒有明天。


    而薄荷跟陳子期,就是畢業於這所子弟小學,他們是唯二考上其他區名牌中學的學生。


    放榜那天,學校掛起大紅色橫幅,兩人的名字用燙金色字體印在上麵,人人都說:這兩個孩子真有出息,跟其他孩子不一樣。


    小時候,薄荷不知道究竟哪兒不一樣,後來她懂了。


    憑著學習好,就能戰勝許多跟她同樣家境、同樣外表不起眼的孩子,這是唯一的武器,也是唯一的希望。


    雖然長大之後,即使是甩下了一大批人,前方還有更多裝備齊全的選手在等著她。而自己或許奮鬥一輩子也達不到人家的起跑點。但如果不努力向前奔跑,就連參加比賽的資格都會被剝奪。


    窮人家的孩子是不允許失敗的,不能行差踏錯。一步、都不行。


    這種道理,她很小就懂了。


    ……


    上午的語文課。


    老師有事沒來,改成自習,薄荷去辦公室拿語文試卷回班裏分發,站講台上交代道:“卷子這堂課就要寫完,下課之前收上來。”


    說完把試卷分成幾摞,交給第一排的同學傳到後麵去。


    傳到陳子期時。


    他趴在桌上睡覺,開著窗戶,微風一吹,蓋在他頭上的試卷就飄落到地麵上。


    旁邊的人幫忙撿起、放回去,沒一會兒,又被風吹落。


    薄荷看不過眼,起身走到陳子期座位旁邊,拾起試卷,夾到他的書本裏放好。


    動作很輕,稱得上是小心翼翼。


    但還是吵到了睡覺中的男生,他臉埋在一隻胳膊上,抬起另一隻胳膊狠力甩過來,不耐煩地揮了下。


    “啪。”


    打到女生的手背,微妙的刺痛。


    薄荷倒吸一口涼氣,感覺麻麻的,手不痛,心尖像是被針紮了幾下,灌進鹽水,冒出一股子酸楚感。


    他渾然不覺,埋臉繼續睡。


    譚定在陳子期耳旁輕聲道:“喂,打到你老婆啦。”


    陳子期迷迷糊糊睜開眼,像冬眠過的動物,抬起眸子眯了一下臉色很不好看的薄荷,淡淡地說了句對不起。


    再沒多話。


    薄荷:“……”幽怨地看著他,旋即轉身,逃回自己座位,把文具盒裏的筆全倒出來,弄得哐當響,像是泄憤。


    秦綿綿湊過來,奇怪地問:“你跟子期還沒和好?”


    “沒。”


    薄荷沒好氣的低聲啐道:“他有神經病。”


    發病期長,病情忽好忽壞,還不肯吃藥,一般人控製不住。


    “你們啊……”秦綿綿無奈地搖頭,感歎道:“真的太能折騰了。”


    薄荷伏在桌上寫卷子,筆尖都快寫斷,割破了紙張,心裏的委屈無處訴說,一門心思跟自己鬥氣。


    昨晚,他竟然讓自己滾!


    滾遠點!


    她才不管那句話是對誰說的,總歸是在跟她撒氣。


    陳子期說完這句,就走了。


    薄荷連追都追不上。


    他一回家就狠狠關上門,把她關在了外麵。


    連解釋的機會也不肯給。


    “唉。”


    秦綿綿歎了口氣,見薄荷痛苦不堪的樣子,小心提醒道:“我覺得,如果喜歡對方的話,還是要說出口比較好。”


    薄荷低頭咬著筆,倔強地不說話。


    秦綿綿又講:“如果你不說,他也不說,弄得大家都不開心,就算從小一起長大,也不是一輩子都不分開的。”


    真等到那一天,後悔就來不及了。


    *


    中午吃午飯。


    陳子期跟譚定坐在一起。


    秦綿綿拉著薄荷的手大步朝他們走過去。


    “譚定,陪我去買方便麵。”


    “哈?”譚定滿頭霧水,他還在吃飯呢。


    秦綿綿凶狠地給了他一個“你是不是傻”的表情,拖起男生就往食堂外走。


    薄荷抿唇,端著飯盒,怯生生地坐下。


    邊吃邊打量陳子期的臉色。


    很冷靜。


    也可以說是很冷漠了。


    “子期。”


    薄荷突然沒頭沒腦地叫了聲他名字。


    陳子期停下筷子。


    她指著他碗裏的菜,說:“我想吃你的魚。”


    感覺很羞恥。


    光主動踏出這一步,就費了吃奶的氣力。


    他夾了一筷子菜扔到她碗裏,給的卻不是魚,冷冷地說:“吃我的雞,吧。”


    嗯?


    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薄荷吃了口雞,艱難地吞下。


    一時之間,再次陷入沉默。


    喧囂的食堂。


    大家都在開心地聊天,關係要好的女生談論著網上一部新出、卻沒有時間看的韓劇,聊著期末考試排名,還有下學期開學後是不是要上課後輔導班。


    明明有那麽多的話題可以聊。


    縈繞在薄荷子期四周的卻是一片寂靜。


    “有些話,不說出口,對方永遠不知道你在想什麽。”


    那——


    一旦說出口呢。


    會不會讓事情變得更加糟糕,直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薄荷不知道。


    她怕得要命。


    ……


    喧囂聲中。


    每個人都在扯著嗓子跟旁邊的人說話,費力地表達自己沒有營養的想法。


    在這刺耳、嘈雜的世界裏,唯有一個人。


    安靜而又翩然。


    “啪——啪啦——”


    細微的響動,幾乎不可察覺,是淚水滴在鐵盒上的聲音。


    陳子期抬起頭。


    看著對麵的女孩,雙手捧著碗,邊吃邊哭。


    滿臉濕噠噠的,也不知哭了多久,一副淒風苦雨的樣子,活像課本裏舊時受到壓迫的勞動人民,好不容易吃上飯了,憶苦思甜。


    不怪陳子期沒有同情心。


    實在是薄荷哭得太莫名其妙,讓他覺得這畫麵,實在好笑。


    “喂。”


    陳子期坐過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調侃道:“我的雞,是不是太難吃?”


    怎麽都把你吃哭了。


    薄荷狠狠推了他一下,雙手蓋住臉,肩膀止不住顫抖。


    怎麽搞的。


    為什麽突然變得這麽愛哭。


    “……”


    陳子期不會安慰女孩子,也不愛看她流眼淚。


    靜靜地坐在旁邊,等她終於冷靜下來,才遞過去一張紙巾,“擦擦吧,都多大了還喜歡吃鼻涕。”


    薄荷拿紙巾摁著鼻子,用力擰鼻涕,氣道:“你不嘴賤會死是不是?”


    她都為他哭了。


    這家夥還嘻嘻哈哈,混蛋。


    “知道了。”


    陳子期伸手揉了揉薄荷的短發,“是我不對。”


    不該跟你吵架。


    怎麽就不能讓著你呢。


    明知道你是個愛哭鬼。


    薄荷淚盈盈地與陳子期對視一眼,他的表情終於不像剛才那樣冷漠。這麽多天來,還是頭一回,主動跟自己說話,也不抗拒自己的觸碰。


    “我——”


    女生趁此機會解釋道:“我沒有跟顧軒交往,他不是我男朋友。我沒騙你。”


    “嗯。”


    陳子期手掌托起下巴,另一隻手仍然按在她的頭上,指尖纏繞住她的發絲,百無聊賴地輕輕打圈。


    “你知道?”


    “知道。”


    沒必要解釋的。


    隻要看著你的眼睛,我就知道。


    “那你為什麽不理我?!”


    薄荷忍不住又提起這個,她百思不得其解,糾結了好多天的問題。


    “好玩啊。”


    陳子期哼笑道。


    “你變態啊?這有什麽好玩的?”


    “無聊啊。”


    “……”


    薄荷揮開他的手,鄭重道:“那從今天開始,我也不理你。”


    直到你哭給我看!


    陳子期又不是被嚇大的,他是個無賴,連忙笑著說好。


    “嘖,你這人怎麽這麽討厭?!”


    “你也不是今天才知道。”


    “討厭啊你!”


    “哦。”


    ……


    就像女生永遠說不出口的那句:你是不是喜歡我?


    男生也不會說:我喜歡你。不理你是因為——我越來越抑製不住喜歡你這件事,我怕自己傷害到你。


    埋在心頭的話語,逐漸綻放,枝繁葉茂,化作一株盛大的菩提。


    這世上,不會有比青梅竹馬更複雜的戀愛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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