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冬季的月亮看起來多了幾分寒霜般的冰冷, 一間客房,開著木窗,窗邊坐著一個人, 手中拿著一個小瓷瓶, 時不時抬頭望一望月亮。


    站在少女身邊一身黑衣的男人似被少女的動作迷惑, 時不時也望向天上的月亮。他的動作帶著幾分僵硬,那是改造成人偶之後留下的後遺症。


    突然, 黑衣人飛出了窗子,跳進院子中。


    茉璃一驚,怕陰煞不知不覺間傷到人, 卻在下一秒看到陰煞直衝衝的向著月亮跳躍飛去, 飛出去很高很高,幾乎要飛出她視線之際,陰煞又落了下來,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月亮,似乎意識到自己不能真的飛到月亮上, 然後站在院子中不動了, 如同一根木頭,直挺挺的站在那裏, 紋絲不動。


    茉璃無奈, 正要揮手讓陰煞回來, 陰煞卻轉身飛出了院子, 極快的消失在視野之中。茉璃有些心慌,立刻飛出窗子,追了出去,但是陰煞速度太快,很快就失去了蹤影。


    茉璃在萬佛寺中轉了又轉,卻尋不到陰煞的影子。無奈之下,茉璃隻能回到客居,打算尋找其他人幫忙,結果一進屋,就看到陰煞站在屋中,手中抱著一個巨大的圓盤。


    圓盤如玉如冰,圓潤如月,從這裏看過去,大小恰好與天上的明月相同。


    靠近之後,茉璃感受了一陣徹骨的寒意,這才看清圓盤上還氤氳著冰霧,這圓圓的冰月顯然剛剛被人從冰麵挖出來!


    茉璃上前,抬手輕輕摸上冰月,許久,唇角勾笑。“謝謝,我很喜歡。”


    陰煞的眼眸中劃過一絲單純的愉悅,就直挺挺的抱著冰月,他極低的體溫和陰氣倒也讓冰月沒有融化。


    午夜。茉璃表示了自己要睡覺的意願之後,陰煞乖乖抱著冰月席地而坐,卻沒有離開房間的自覺,最後還是被茉璃強製推出了房間。


    不需要睡覺的步月鈞出門就被直挺挺的人影下了一跳,看清是陰煞,而且是抱著一塊冰的陰煞之後笑嘻嘻的打招呼。“被趕出來了?正常,習慣就好。”


    陰煞麵對著茉璃的房門站立,對步月鈞的話毫無反應。


    步月鈞話嘮的毛病頓時犯了,也不管陰煞有沒有回應,嘮嘮叨叨的說了許多男人之間的話題,最後自己回房間的時候,發現房門從裏麵反鎖了。


    步月鈞“……”於是,悲催的步月鈞隻要同陰煞一樣,乖乖的站在門前,如此還不忘和站在另一個門前的陰煞說。“看吧,習慣就好了!”


    房間裏,茉璃服下輪回泉,意識逐漸模糊。茉璃躺在床上,進入夢境。


    那似乎是夢,又似乎不是夢,茉璃又回到了留蝶穀覆滅那日。漫山遍野的殘敗花骸,四處煙火繚繞,焦黑的土壤散發著讓人作嘔的味道,到處都是人的聲音,到處都留下了人的腳步,似乎偌大的留蝶穀已經沒有一片淨土。


    茉璃還未化形,困在原地,哭不出聲,流不出眼淚,對於眼前的一切,隻能接受。她看到一向溫和的仙鹿撞向離開的人群,看到一向仁慈的仙鹿瘋了一般踏傷了無數人,鮮血留了很多,染透了留蝶穀入口的土地,有人類的鮮血,也有仙鹿的。


    仙鹿死了,它長有荷玉蘭的頭顱被帶走了,它的軀體被遺棄在留蝶穀的入口。


    不知過了多久,它的軀體融入了土壤之中,土地上冒出了一顆稚嫩的玉蘭樹樹苗,樹苗漸漸抽長,長高,最後長成了荷玉蘭樹,樹上開了許多荷玉蘭花,很美很白,就像鹿角上的那些一樣。而茉璃也終於化形了!


    她整理了留蝶穀的狼藉,然後封鎖了留蝶穀,入世了。


    茉璃下意識的提了提神,因為她缺失的,正是入世之後的記憶。她看到或者感覺到自己到了錦繡城附近,卻發現妖靈的自己與人類格格不入,甚至引來許多懷疑。


    錦繡城附近的人都陷入了一種瘋狂捕捉花妖的熱潮之中,茉璃幾次被察覺,差點被抓到。茉璃意識到,這樣下去別說救出同伴了,還沒等進入城主府,自己就被捉了。


    茉璃離開了錦繡城,尋找讓自己快速晉升的方法。她嚐試去找大妖,自己卻幾次身陷虎口,差點被妖靈吞噬,她進入深山野林,尋找機緣,卻效果不佳,時間一天一天流逝,她覺得自己很沒用,沮喪和焦躁占據了她的心神。


    茉璃回到了留蝶穀,卻發現留蝶穀的入口處站著一個人,一個讓她瞬間被仇恨猩紅了眼睛的佛修。她不認識那個佛修,知道他不是屠戮留蝶穀中的一員,但他卻是佛修,隻這個身份已經足夠讓她殺意滿滿。


    多日積壓的仇恨讓茉璃沒有辦法多想,本能的衝了上去。


    然而一次,兩次,三次……


    許久之後,茉璃無力倒在地上,失去了所有力量。一雙眼眸卻還是恨恨的注視著佛修。


    佛修念了句佛語,然後走到她麵前,逆著光看過去,茉璃發現這個佛修很高,身形開闊,一雙眼眸無情無波,唇角沒有任何弧度,冰冷如同沒有情緒的假人。


    佛修似乎猜出了她的身份,轉身兀自研究封印留蝶穀的禁製,很快,禁製被解開了,佛修踏入了留蝶穀。


    茉璃咬了咬,拚盡最後的力量,一點一點爬進了留蝶穀。她以為再次來掠奪的佛修卻在布置法事,超度了留蝶穀的亡靈,包括那些累死的蝴蝶妖,包括那些全力防抗被殺死的生靈。


    留蝶穀中升起一條一條拖著長尾巴的亡靈,它們顏色各異,在穀中穿行。如同夜空中的流星雨,絢麗奪目。


    茉璃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到這樣唯美的留蝶穀了,一時間呆住,直到佛修做完法事。


    茉璃眼睛轉了轉,能夠如此輕易超度了留蝶穀生靈強烈的執念,這個佛修的實力遠在那日前來的人之上。一個瘋狂的念頭突然在茉璃的腦海中發芽,如果她能利用這個佛修的力量,去打敗那些佛修,讓人類自相殘殺,豈不是完美。


    睡夢中躺在床上的茉璃下意識的皺了皺眉。


    夢中,茉璃跟著佛修離開了,此後,佛修去哪她就跟著去哪,她說要拜他為師,佛修看了看她的頭發,茉璃咬咬牙,剃掉了。


    佛修卻麵無表情的說萬佛寺不收女子,若想出家應該去尼姑庵。


    茉璃氣的咬牙,卻還是隱忍了下來,繼續跟著佛修遊蕩在中州大陸。佛修除妖期間,也會不經意點撥茉璃,茉璃的實力在短時間確實得到了質的飛躍,但是還不夠,遠遠不夠打敗錦繡城那些虛偽的人類。


    跟著佛修遊曆中州大陸的時候,茉璃也在不停打探錦繡城的消息,她害怕自己的同伴等不及她強大去救他們。


    突然有一日,茉璃和佛修吃飯的時候,聽了一段凡間的說書故事,故事講的是一段淒美的愛情故事,故事中的人類與茉璃眼中的人類可謂天差地別,但是周圍聽故事人的卻深有其感,似乎人類本該至情至性,人類就是可以為了情愛而放棄一切的生物。


    茉璃聽著故事,看著佛修,再一次陷入沉思。她知道自己資質不佳,哪怕有仙鹿的血滋養,也不能在短時間獲得戰勝錦繡城佛修的實力,那麽她隻能借助外力。


    一旦動了心思,再看向佛修之際,茉璃的心境就不同了。茉璃是糾結的,因為在她的認知中,人類是虛偽的,陰險的,狠戾的,與說書人故事中的人類完全不同。但是若人類真的如此呢?


    抱著這樣的心思,茉璃開始笨拙的嚐試“勾引”佛修。


    佛修每次都冷眼看著,在她費勁心思完成自己覺得完美的“勾引”行徑之後,佛修才會淡淡的點評一句。當然,佛修的點評通常會將茉璃氣得半死,但是茉璃就是一根筋,一旦認定這是她唯一的機會,她就會毫不猶豫的走下去。


    於是“勾引”的人自認千嬌百媚,被勾引的人無動於衷。兩人依舊遊曆在中州大陸上。


    茉璃為了自己的計劃,自己研究了這個強大的佛修,茉璃知道這個佛修是中洲最強的人,被稱為萬佛之主,萬佛之主沒有名字,因為他從出生就長在萬佛寺中,眾人都稱他為萬佛之主,那就是他的名字。


    茉璃覺得很別扭,為了更好的稱呼他,茉璃給他取了個名字。蛋蛋,原因自然是佛修那光禿禿的腦袋。


    然後佛修那麵無表情的臉第一次出現了龜裂,最後在佛修無聲但強烈的抵抗下,茉璃還是沒敢這麽叫。


    佛修很強,在除妖期間,茉璃一次又一次刷新了自己對佛修實力的認知。但是實力再強的人也有被算計的時候。一次除妖,佛修遇險,茉璃救了佛修,自己卻差點丟了小命,意識模糊之際,茉璃告訴自己,自己這麽做完全是怕佛修死了,自己讓人類自相殘殺的計劃落空。


    最終,茉璃還是活了下來。而佛修的態度似乎終於有了微妙的變化,隻是十分細微,至少茉璃沒有察覺。


    兩人在留蝶穀養傷,在留蝶穀生活了一段時間。那是茉璃在留蝶穀覆滅之後,第一次沒有覺得留蝶穀的空氣憋悶,第一次沒有再留蝶穀聽到悲鳴聲,第一次覺得安逸。


    她坐在水邊,第一次看到了寧靜的自己,真的如同她的本體一樣,茉莉幽然,自帶幽香。似乎這才是她,而是被鮮血染紅了白色花瓣的她。然而這也隻是一個晃神,茉璃終究無法釋懷。


    茉璃知道佛修最厲害的是舍利,可是舍利難得,茉璃想,如果自己能有舍利相助,是不是可以衝入錦繡城,救回同伴。


    茉璃從未對佛修說過自己的計劃,因為留蝶穀那日的覆滅,那些穿著佛衣的佛修給了她不滅的記憶,深深烙印在她的心裏,她的心防早已被仇恨的磚牆高高豎起,擋住了一切信任。


    茉璃說自己想要舍利,問佛修能不能借給她。


    佛修拒絕了,說舍利若使用不當,很容易反噬妖靈。茉璃撇撇嘴,不以為然,卻也沒有再提。


    茉璃知道佛修的身上有法寶,這些是除了高強的靈力之外,佛修能夠輕易除妖的強大助力,茉璃正在猶豫怎麽辦之際,突然感覺到了強烈的不安,這不安仿佛毀天滅地一般吞噬了她的神經。


    茉璃意識到,錦繡城中同伴有難!


    僵立在原地失去所有反應,許久,茉璃自留蝶穀中摘下一朵粉色的小花,返回了她和佛修居住的那個小木屋。然而趁著佛修不注意,將小花的花粉撒入茶壺之中。


    這是一朵留蝶穀特有的催情的花,熱烈,強勢,無法抵擋。但是世上很少有人知道,隻有留蝶穀的生靈知道此事,至少這些時日,茉璃發現可以利用的花草中,也隻有這朵不會引起佛修的懷疑。而且聽說,人隻有在情欲之中會放下一切防備。


    在褪去衣衫的一霎那,茉璃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有沒有錯,她也沒想到從來不會被任何妖邪迷惑的佛修竟然對自己毫無防範,輕易的喝下了那杯摻雜著花粉的茶水。


    一夜纏綿,雲翻雨覆。


    次日,天還未亮,茉璃帶著佛修身上所有的靈器寶物離開了留蝶穀,離開了那一間小木屋,帶著赴死的決心,忘記了昨夜的溫存。


    茉璃如願進入了錦繡城,用盡全力闖進了城主府,但終究晚了一步,同伴被碾碎成泥,投入熱水中抽絲剝繭,隻為人類華美的帶著永不消退花香的服飾。


    一瞬間,茉璃升起了屠城的念頭,就像他們屠戮了留蝶穀一樣,所有人!都要死!


    殺戮,鮮血,戰鬥,傷痕,刀劍……


    城主府一片腥風血雨,茉璃借助佛修的法器,殺了很多人,那些有著熟悉麵孔的人,那些茉璃曾經在留蝶穀中看到過的人!


    但是法器雖強,靈力卻終究有限,茉璃漸漸力竭,錦繡城的佛修卻還有很多,他們一個個如同狼一般盯著茉璃,垂涎又畏懼的盯著他手中的法器,似乎隻要她有一個疏漏,所有人就會一擁而上,將她撕碎,碾成泥,就如同她的同伴一樣。


    茉璃沒有想逃,自化形開始,救出同伴是她唯一的信念,也是她一切的動力,如今同伴盡數慘死,茉璃沒有一絲求生欲,隻剩屠殺欲。


    城主府的地麵匯聚出一條一條血紅色的細流,流淌過昂貴打磨的發光的地板,就如同那日被鮮血浸潤的留蝶穀一般。


    茉璃不確定自己殺了多久,也沒有數自己殺了多少人,她隻知道,她今日不會活著離開,她會死在這裏,死在同伴身邊。


    意識漸漸模糊,視線晃動難以穩定,茉璃覺得自己喘氣有些困難,低頭看去,才發現胸膛上插著很多利器,而她的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


    茉璃感覺不到痛,卻終究撐不下去了,她握著佛修的法器,最終仰麵倒在了血泊之中,流成河的血被砸的飛濺,如同最後綻放的血紅色的花,在倒下的一瞬間,茉璃突然明白了,自己之所以能夠成功誘惑到佛修,不是因為自己演技多麽高超,而是因為真心換真心,在這場她開始的計劃中,她早已將自己作為賭注,全部壓在了佛修身上,她早已動了真心,輸了所有。


    茉璃失去了意識,但是畫麵卻依舊在記憶,失去意識的茉璃似乎換了一種視角,許久,茉璃才反應過來,這是陰煞的視角,那舍利之中融合的不止是她的記憶,還有他的記憶。


    佛修自夢中醒來,卻發現枕邊人已經不在,同時失蹤的,還有他的法器。皺了皺清秀的眉毛,這大概可以算得上他稍有的情緒波動了。


    重新穿好佛衣,在書桌上發現了一封歪歪扭扭的信,信中字跡寥寥,卻將事情大概闡述了清楚。


    茉璃感受到了一陣心慌,她知道這不是她自己的情緒,而是佛修的情緒。


    他簡單收拾了一下,換下樸素佛衣,穿上一身黑袍離開了留蝶穀,向著錦繡城而去。


    然而迎接他的,卻是她倒下的身影。還有周圍瘋狂想要衝上去將她分屍的人。


    他拿過她手中的法器,接替了她剛剛的行為,屠殺!


    有人驚懼逃走了,他懶得去追,但若有人進犯一步,必然死在法器之下,那張俊秀冷漠的臉,帶著一貫的悲憫讓鮮血流的更快。


    有人高聲爭辯勸解著什麽,然而他腦袋哄哄,什麽聲音也聽不到。直到城主府中沒人了,他才走到她身邊,將她從血泊中抱起。而此時的他也已經傷痕累累,畢竟實力再強,也終究不是神,也會力竭,也被受傷,不過他的動作依舊很穩,茉璃從未見過他失態的樣子,他似乎真的如同一尊佛,終日一副麵孔凝望世人,但是此時的他,眼中滿是破碎。


    茉璃聽到自他口中,吐出一句低低的細語。他俯首在她耳邊,輕聲問道。“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不等我?你又怎知,我不會為你逆天,為你成魔。”


    話語不知是在質問誰?又是在責怪誰?責怪她的不信任,還是責怪他的不坦白?


    法器轟然落地,砸在血泊之中,象征著佛的法器最終被鮮血覆沒。


    他抱著她,離開了城主府。城主府外圍著許多人,他們驚恐的後退,讓出了一條出城的路,他抱著她走出了錦繡城,城門之下,他留下詛咒,一個長生,卻也生不如死的詛咒。那些慶幸自己逃過一劫的人,很快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不死不傷又日日承受千刀萬剮的絕望之中。


    他回了萬佛寺,凝聚出兩顆萬佛舍利,一顆留在寺中,一顆放在她的手上,那是她曾經向他索要過的聖物。


    不久,萬佛之主消失了,他如同隕落的繁星,自夜空中消失,再也尋不見。隨他一同消失的,還有一個資質不佳的小花妖。


    你聽說過極樂淨土嗎?一個傳說沒有任何痛苦的地方。


    聽過,隻是我聽到的卻是有人負了如來,棄了極樂,然後將自己埋在了崇山峻嶺深處,靜靜的,等待著一株小花妖的降世。


    極樂淨土,隻為你而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垂耳兔與窩邊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榮小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榮小軒並收藏垂耳兔與窩邊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