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又開始落雪。


    很快, 積雪沒脛,枝頭一叢叢的黑點在繞著林子飛,正是烏鴉在鬧雪。


    暖閣裏則燒著地龍,溫暖如春, 一覺醒來, 天光叫雪映得極亮, 床頭放著新趕出的冬服大氅,歸菀腰酸腿軟的, 渾身乏力,晏清源已披了件石青色氅衣,換上胡靴, 一副要外出的打扮。


    看她精神不濟, 晏清源也不勉強,俯身在嬌嫩的頰上輕輕挨了兩下,又給攏緊被子, 這才出來吩咐婢子:


    “熏籠裏的炭火勤翻著, 不要讓屋子涼了。”


    遊廊上那羅延見他一露麵, 趕緊迎了上去,一麵接過油紙包的晏清源所抄典籍揣進懷裏,一麵撐開了傘。


    這樣的天氣, 隻宜生起熊熊火爐,燙酒吃肉, 同一眾鮮卑小子天南海北侃侃牛皮……那羅延不無遺憾地想道, 卻隻能深一腳淺一腳隨晏清源往城南尚書左丞盧玄府中趕去, 一路上,幾次險摔狗趴。


    北方王崔盧李鄭是漢人一等大姓,乃魏開國皇帝所定,渤海晏氏尚擠不進這一等大姓,盧配崔,總算不辱沒了崔儼的妹妹,晏清源如是想著,風雪眯眼,時有雪花掛在睫羽上,又很快化去了。


    府前大門緊閉,那羅延一個箭步跨了上去,扣響門環,很快有家仆探出頭來張望,那羅延摘下氈帽:


    “貿然到訪,勞煩通傳一聲,大將軍來拜會盧左丞。”


    盧玄這一支,仕魏已有三代人,他本人除卻掛著尚書左丞一職,又新擔了皇帝解經老師,盧玄其人,人品清貴,在北方一眾漢人世家中頗負聲望,隻是素與晏垂父子鮮有來往。


    這開門的家仆平日多接待什麽客人,心中自是有數,麵上猶豫了片刻,才勉強笑道:“請大將軍稍候。”


    見這人慢吞吞去了,那羅延扭頭看晏清源:“世子爺瞧他這態度,是欠收拾了。”


    晏清源微微一笑,什麽也沒說,等到家仆來請,施施然由人引領進了盧玄的府邸。


    正廳裏盧玄換了衣裳出來會客,他那把胡子格外漂亮,修飾得整整齊齊,晏清源每每見他,亦被其風度折服,盧玄矜持寒暄兩句,因外頭寒意重,主客很快圍坐火爐吃起茶來。


    不過幾筆淡語閑話可談,盧玄客氣疏離,悠然撥著銅勺沉默不言也不覺尷尬。晏清源看了看他,托著茶蠱緩緩道:


    “晚輩這回打淮南,略有所得,陸士衡雖為武將,卻於經學上造詣也不淺,家裏藏書可觀,昔日衣冠南渡,晚輩總算明了南梁為何會以華夏正統自居,想左丞素愛金石典籍,可惜北方一度喪亂,聽聞左丞家中珍貴書文在戰亂中損失不少?”


    盧玄聽了這話微微點頭:“天下播亂,幹戈四起,性命苟全於亂世已是艱難,遑論典籍?”


    見他麵有憂色,晏清源笑道:


    “晚輩今日來,其實是有事請教,返京時大軍途經洛陽,漢靈帝年間蔡伯喈所書刊立太學門外的熹平石經五十二碑仍在,晚輩欲將此遷至鄴城,如此一來,便於京都子弟們研習經學,不知左丞有何指教?”


    一代大典,本當入京都,盧玄撫著手爐一時卻未應話,洛陽舊都,魂牽夢繞,倘不是北方政權頻繁易主,直到晏氏父子依仗河朔、並州兩地勢力起事把持朝政,乃至逼天子棄洛陽遷鄴城,也便不會有今日之事。


    茶已煮了兩道,正廳裏俱是茶水清香,盧玄這方笑了笑:


    “大將軍高瞻遠矚,一心為儒學複興令人欽佩,不過鄴都終非中原王氣所在,日後倘是還都洛陽,豈非徒增麻煩?”


    晏清源聞言,低首慢悠悠撥著茶海裏的茶湯,微微笑道:


    “左丞的意思,天子日後該當還都洛陽?”盧玄接口反問:“日後有一天,難道大相國大將軍不想重回洛陽?”


    兩人交鋒至此,一在天子,一在他父子二人,晏清源望著盧玄不見深淺的一雙眼睛,仍隻是笑道:


    “左丞覺得麻煩,其實不然,官道暢通,不過略費人力,來日方長,洛陽到底離南梁朝廷更近,如今西邊隻怕又有戰事,天子當先平定北方,再圖謀南下,熹平石經還是先遷至鄴都更為穩妥,左丞以為呢?”


    這便不好再駁了,盧玄略點頭道:“大將軍所擔憂者,不無道理,遷來也好,既利於經學研習,也算一件盛事了。”


    想自蔡邕刻石經後幾百年間,後世儒者學生,莫不以此為經學圭臬,幾經亂世,無數次荊棘銅駝之悲……


    盧玄再度想起自己在洛陽的那段最後時光,心底掠過陣陣唏噓,耳畔不知晏清源說了句什麽,就見親衛那羅延畢恭畢敬捧著一樣東西進來了。


    等晏清源正色打開,親手將謄抄的《春秋公羊注疏》及一套金石銘文拓本遞過來,盧玄一怔,待仔細看了,抬首時目中已是掩飾不住的欣慰之情:


    “這是大將軍的筆跡?大將軍的字越發見骨力了,隻是,不知大將軍從何處得來的原本?”


    不等晏清源作答,盧玄眉心一皺,略作思索已自語接道:“莫非是陸士衡之故?”晏清源笑道:“左丞好見識,正是他家中所藏,本要送去江左的,湊巧被晚輩攔下了。”


    盧玄低首再看拓本,也不得不歎服晏清源有心,蟬翼拓淺淡如煙而筆致不失,烏金拓熠熠生輝而筆劃明晰,確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一時正愛不釋手,神思遊蕩,聽晏清源一聲輕咳:


    “左丞是元月的生辰,晚輩就當提前送賀禮了。”


    盧玄自知失態,忙正容應道:“如此厚禮,大將軍實在費心,某卻之不恭。”


    晏清源同他虛辭來往幾句,終點到正事:


    “今日來,還有更要緊一事,不瞞左丞,崔家托我來說個媒,聽聞左丞家的四郎君年逾弱冠,尚未婚配,至於晏中尉的事,朝廷上下無人不知,扶妾休妻,乃為時俗不齒,但他一意孤行,晚輩也不好說什麽,隻是委屈了崔侍郎的妹妹。”


    這一樁鬧劇,盧玄自然清楚,李文薑乃名門之後,容貌出眾,又工於書法,善騎射,十幾歲的姑娘家,不正經婚配,反倒去給晏慎做妾室,本就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如今晏慎休妻,李文薑扶正,已招來諸多物議。


    不過,盧玄此刻方明了晏清源帶如此貴禮大雪天前來拜訪緣由,一時頗為踟躕:


    若論門第,兩家確是良配,至於崔氏女嫁過人與否,倒不是太在意,隻是如今崔儼同晏氏父子實在走的太近,崔儼分明晏清源私人,為人處事,漸變酷吏之風,盧玄心底是看不上這種看門狗做派的,可又無從宣之於口。


    晏清源一麵遮袖飲茶,一麵瞟來兩眼,大略能猜得出左丞心之顧慮,一笑道:


    “侍郎的父親曾任青州主薄,正是在左丞堂兄手下做事,盧崔兩家也算世交,又同為祖皇帝所定一等大姓,無論家學,還是聲望,皆乃天下所歸,左丞是不中意哪一點呢?說來晚輩再給籌謀。”


    見晏清源始終不急不躁,殷殷敘話,且剛收了禮,倒不好拒絕了,盧玄隻得勉強笑道:“大將軍言重了,既是大將軍親自來說,某無不應的道理。”


    晏清源隨即拊掌朗聲大笑:“好,左丞如此痛快,崔家明日便將生辰八字送來,晚輩再請司徒右長史李業興親自來為兩家擇良辰吉日!”


    從盧府出來,天色晦暗,雪落得更急,晏清源卻神采奕奕地遮好了風帽,從容而去。


    “世子爺,這事就這麽成了?”那羅延咂了咂嘴,盧玄那老家夥不是很難打動的麽?


    晏清源看著眼前密密壓下的飛瓊,要笑不笑的:


    “打蛇要打七寸,送禮也要送到心坎,是個人,總會有軟肋。你當我這禮送的當真輕巧?”


    手腕仍隱隱酸著,袖管中晏清源略張了張五指。


    聽他這麽說,那羅延不由嘿嘿一笑:“那世子爺的軟肋是什麽?”


    晏清源冷銳的眼風一掃,那羅延便知一時大意問錯了話,腦中警鈴大作,立時閉口不提,卻聽晏清源哼哼低笑一聲:


    “我麽?大概是心腸太軟,才慣得你們說話越發沒了顧忌。”


    輕飄飄一句,聽得那羅延寒毛頓起,忙連聲認錯,絞盡腦汁地換了話題:“二公子已經回到晉陽了,世子爺不在的這一年裏,鄴城大小事,二公子也是費心了。”


    晏清源不聽提晏清河還好,此刻,麵色一瞬轉暗:


    晏清河在這一年裏,漢人世家打壓了不少,有心慣得鮮卑勳貴們放肆,平日裏連漢話也少說,甚至當著漢人官員的麵,隻跟勳貴們用鮮卑話談笑風生,早已惹得眾人不快。晏清源走前,辛苦經營兩年的成果,轉眼被他敗光,如今百業待興,鄴城一攤子爛事,他倒將京畿大都督一職一卸,無憂無慮跑回父親身邊呆著去了。


    見世子麵色難看,那羅延皺眉思想半日,猶疑勸道:“世子爺是嫌二公子同勳貴們來往太頻繁了?其實依屬下看,漢人不過就是給咱們種田織布的,真正打起來,還是要靠六鎮的鮮卑勇士,二公子有心迎合,也是為前線戰事所想,世子爺還是……”


    “淺薄之見!”晏清源喝止了他,卻也不同他多費口舌,那羅延心下卻是不大服氣的,畢竟大相國且常說鮮卑語,重騎兵,大將軍一心好風雅之事,風雅到底能作何用?


    那羅延百思不得其解,看著世子爺一襲清絕身影踏雪而行,一時瞧得有些呆傻,忙提步追了上去。


    東柏堂後院有兩株老梅,正開得精神,晏清源順手折了兩枝,信步朝歸菀居所走來,卻不見人影,問了婢子,方知晏九雲帶著顧媛華來了東柏堂。


    三人果真圍坐在前廳,見晏清源負手進來,眉頭皺著淡笑,皆是一驚,晏九雲心裏虛虛的,知道東柏堂乃大將軍辦公重地,不是那麽好出入,此刻忙起身迎他:


    “屬下自從回鄴城,久不見大將軍,且母親今年新做的肉醬還不曾拿些給大將軍,雪天無事,屬下正好來送給大將軍。”


    一席話說的磕磕絆絆,一旁媛華不時同他對視兩眼,晏清源盡收眼底,笑了一笑,隻道:“代我謝你母親。”說著瞟了瞟歸菀,“你們姊妹敘話,晏九雲,你出來,我有正事問你。”


    晏九雲看了看媛華,見她默默頷首,這才跟晏清源去了隔壁。


    剛收了步子站定,晏清源冷冷瞥他一眼,眸光如電,解了氅衣兀自坐下,也不讓晏九雲入座,晏九雲不聽他發話,自然不敢造次,尷尬地立在那,忍不住摸了摸鼻頭。


    “晏九雲,東西不往我府裏送,跑來東柏堂,是顧媛華的主意?”晏清源麵上掛著冷淡的笑意,眉眼卻還是和煦的,晏九雲在他麵前撒不了謊,厚顏強笑:


    “屬下今日確是奉母親之命來送肉醬的,隻不過,顧姑娘實在太想她妹妹了,所以屬下……”


    “慢著,”晏清源忽打斷他,嗤笑一聲,“你喊她什麽?顧姑娘?不是給你做了小妾麽?怎麽,還守身如玉?”


    晏九雲麵皮發燒,訕訕的神色:“她不願做我的妾室,再說,做妾室,我也不願意。”


    晏清源聽不得他盡作嬰兒說夢之語,笑而不語默了片刻,半晌後,方深深看向晏九雲:


    “下回,沒我的命令你再敢帶她私闖東柏堂,我就把她做成肉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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