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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九雲見她雙眼紅得駭人, 一頭秀發早亂得不成樣子, 可眼神裏, 卻不見一絲猶疑, 生怕她脾性上來, 真的就血濺大帳了,一麵應下,一麵小心往後退著碎步:


    “顧姑娘, 你可別做傻事, 隻要你不做傻事, 我……”他像是下了極大的力氣, 才信誓道,“我放你們走便是, 我說話算數!”


    說著擺了擺手, 示意媛華冷靜,看她沒有進一步動作,留一句“等我”折身就飛奔去了,以最快的速度按媛華吩咐將馬車備好, 又把箱子和歸菀弄了進去, 愣了一愣,總覺少點什麽,回過神, 忙把她們那個以往放細軟的包裹和幾塊胡餅一並給塞進車廂。


    這下似乎準備齊全了, 可是, 那個倔強的少女就此要走了呀!晏九雲忽覺委屈極了, 眨巴眨巴眼,眼睛都要酸了。


    馬兒“突突”噴了幾聲鼻息,媛華聽得一抖,他真的答應了?似不能相信,這個噩夢她們做的太久太久,人就是可笑,好不易明明醒了,沉甸甸的感覺卻還在,利劍高懸於頂的感覺也還在。


    “你,”晏九雲進來見她直抖,忍不住關心道,“怎麽駕車呢?你們兩個姑娘家要往哪裏逃?顧姑娘,你們要去哪兒?”


    他有些茫然。


    又有些無措。


    媛華仍不鬆劍,直到扯住韁繩,才對晏九雲微微一笑:“小晏將軍,不勞你操心了,至於你的劍,也別要了。”


    她本是要留著防身或是自刎,更是怕他這個關頭還要反悔,此刻,但她知道她應將最後一出戲演得完滿,溫柔看向他,說著自己也不信的話:


    “就當是個念想,小將軍,大恩不言謝,青山不老,綠水長流,你我後會有期。”


    怔了片刻,晏九雲似才懂她話中深意,呆呆望著她:“顧姑娘,那你會記得我嗎?”


    說完話哽在了喉間,少年滿含期許又略帶羞赧的的目光,悉數落入眼中,媛華用力點了點頭:


    “會的!”


    可是她再也沒有回頭。


    一聲輕叱,按著記憶裏乘車的經驗,按著偷看的晏九雲帳中輿圖,要永遠地去了,夜風呼呼地直灌進她的鼻口和胸膛,卻沒有半點寒意!


    西天已有星辰閃爍,像盞盞明燈,照亮了她們前途的路。馬車顛簸飛馳而過,夜色雖然無邊,但天總會亮的,黎明總會來的!媛華仍不無快意地想道:


    一切都結束了,一切都過去了!


    她們終重獲生天!


    壽春城下,陸士衡同三十六名將領,全部斬首完畢時,魏平安排了兵丁,一眾人開始來來回回跑趟打掃戰場,晏清源終動了動身子,起身將馬鞭往那羅延懷中擲去:


    “傳命下去,進城,將士們自行搶掠三日,除了陸士衡的府邸。”說著輕輕一笑,“糧雖沒了,女人想必還是有的。”


    那羅延聽得眉開眼笑,正要開溜,晏清源卻喊住他:“再看看陸歸菀醒了沒,告訴她,我帶她回家看看。”


    腦中想的正是歸菀閨閣布置,馨香繡榻,雅致書案,甚至屏風也可倚靠,哪哪都當別有一番滋味,這些日子,未免太寥寥草草了。一場圍殲戰,也拖得他厭倦無賴。


    就在晏清源尚未行至帳前時,那羅延卻慌裏慌張奔來,幾撞上身,期期艾艾亂比劃了一通:


    “大將軍,陸歸菀,她,她和顧媛華帶著那口破箱子跑了!”


    晏清源猛地收了腳,臉色鐵青:“晏九雲呢?”


    見晏清源麵上陰沉得可怕,那羅延隻得硬著頭皮:“小晏將軍,他正在大將軍的帳子裏跪著呢……”


    帳簾大開,晏清源一腳踏進來,對準那挺直的脊背就是一腳:“你放的人?”


    晏九雲悶哼一聲撲倒在地,複又跪直,晏清源已繞到眼前,麵上倒沒多少怒氣,冷冷清清看著他:


    “誰許你私自放的人?好大的膽子。”


    那羅延灰溜溜跟著進來,不敢勸晏清源,立在一側看著晏九雲死活還不知錯的模樣,隻能幹著急。


    他不說話,晏清源便也不再開口,撩了明甲,往案前一坐,兩眼便定在晏九雲身上。那羅延知他不鬆口,晏清源絕對不會再問什麽,實在沒忍住,急急提醒了一聲:“小晏!”


    晏清源冷冷瞥那羅延一眼,意在警告,那羅延心頭一跳,不敢再出聲,心下卻後悔早該殺了那個顧媛華的,小晏見她,總是不知如何賣弄不知如何討好的挫樣子,如今終於出事了!


    “大將軍都有了陸姑娘,”晏九雲突然發聲,一臉不平,“為何還想著要霸占顧姑娘?”


    那羅延聽得色變,暗暗叫苦不迭,本以為晏清源定要大怒,卻聽他隻是“哦”了一聲,波瀾不驚反問道:


    “我睡誰要跟你說麽?我就是睡了她,和你有什麽關係?”


    晏九雲一時又羞又惱,臉繃得死緊:“你不能!因為我想娶她做妻子!”


    “喜歡她啊?”晏清源又淡淡拖了腔,“這麽些天,也沒見你有什麽動靜,你早幹什麽去了?怎麽,沒有上女人的膽,跟我倒敢放肆!”他這才陡然變作嚴厲,眸光如劍。


    晏九雲頓時支吾起來,卻很快把背挺得更直:“我想等洞房花燭夜,她是要做我妻子的,我絕不會欺負她!”


    “孩子話,”晏清源冷笑一聲,“她日後不過一亡國奴而已,有什麽資格做你妻子?等回了鄴城,我自會給你安排一門於你於晏氏皆有利的婚事……”


    “可大將軍不也喜歡陸姑娘嗎?要不然怎麽老想著帶她回鄴城?”晏九雲忍不住去搶白,卻覺晏清源像看傻子一樣看他,果不其然,晏清源哼哼笑了兩聲:


    “她是戰利品,自然要帶回去,有什麽喜歡不喜歡的,不過姿色宜人,我享用一時罷了。”


    說著懶得同他糾纏,隻斂容問道:“我問你,她們往什麽方向逃了?”


    晏九雲這回動了腦子,眼珠一轉,索性答道:“往西邊去了。”晏清源看他半晌,忽冷冷丟出一句:


    “那羅延,把他給我拖出去,打五十軍棍!”


    “世子爺!”那羅延忙撲過來跪倒,“世子爺這可不能啊,大相國臨行前交待過,小晏將軍不能有閃失,跟著見見世麵就好,世子爺要是將他打出好歹,怎麽跟大相國交待?您伯父如今就剩他這一房人了啊!”


    “你倒乖覺,把大相國搬出來,這樣為了女人就能意氣用事的廢物,晏家能指望他光耀門楣?!”晏清源有心刺他,晏九雲果變了臉色,一時變作羞愧,一時又變作焦躁,晏清源瞥他一眼:


    “我再問你一遍,她們往什麽方向去了?”


    歸菀昏睡了四五天,直到可以下榻自如行走,確是十天之後的事情了。


    在這十天中,魏軍不舍晝夜,對壽春城大肆攻擊,最甚者,合圍而上,一天進攻多達二十餘次,即便如此,陸士衡也一如晏清源所料,奇招不斷,總能破了魏軍陣法,直到此刻,十多天苦戰過後,壽春城中的守兵隻剩不到一千人,仍拒不受降。


    魏軍死得起,壽春城的梁軍果然死不起,晏清源得了探報後,不急不躁在大帳中踱起了步子,聽一眾人沸沸揚揚:


    “末將有一攻城妙計,不若在弓箭手掩護下,背上土袋,堆到城牆腳下,再點精兵,順著土石所砌坡路攻上城頭……”


    “冠軍將軍這是哪門子妙計,且不說壽春連日不雨,天幹物燥,到時陸士衡再拿火做文章,往土堆裏丟些雜草、鬆明一點就著,就說堆土這一件,猴年馬月能堆出來?陸士衡能眼睜睜看著你在他牆根為所欲為?”


    被說的人,立時麵紅耳赤,自覺顏麵掛不住,反問道:


    “那左將軍有何妙計?”


    “你們莫要吵了,聽聽大將軍如何說。”魏平略覺聒噪,見晏清源一言不發,丟了個眼神給大家。


    晏清源也還隻是皺眉哼笑了一聲,並不說話,直到外頭飛進來一親衛,高聲報道:


    “報!大將軍,壽春城裏已經開始殺戰馬!”


    “好!”晏清源這方神采奕奕道了一句,看了看眾將,“他們糧食消耗殆盡,現在能吃戰馬,接下來隻怕什麽都能吃,來人!”


    一聲令下,即刻有人應了聲“是!”


    “給我沿著壽春城,挖三道深壕,立起木柵!困也要困死他們!”晏清源目中閃著惡毒的光,“我就看什麽都吃光了,陸士衡是不是要吃人?”


    眾人聽得心頭大震,左將軍猶猶豫豫問道:


    “他要是真吃了人,將來史冊也不會記他這份守城的孤勇哇!”


    一時間又議得沸沸揚揚,晏清源失笑道:“青史上吃人也不獨他一家,他這個人忠烈太過了,寧肯拖著全城人陪葬,也不會降我們的,不過,他到底是文官出身……”剩下的話未出口,晏清源心疑道,他當真一點身後名也不要了?


    壽春城內。


    燭光映著陸士衡半花的胡須,他的目光依然堅定,身軀依然挺拔,眾將也依然緊緊圍在他的身邊。


    “沒有外援的話,我等怕再也守不下去了。”陸士衡沉吟道,話音一落,便有悍將朱八站了出來,“將軍!我願帶兵突圍,請山陽援兵!”


    “突圍?如何突圍?”衛將軍文欽一下皺緊了眉頭,“山陽要早有心來救早來救了,不過擁兵自重,說不定一直等著看魏軍破了咱壽春城!”


    山陽如今守將與皇長子私情頗厚,與陸士衡曆來失和,眾人都聽得愀然,思及的卻是建康朝廷,壽春守城幾月,早有魏軍圍攻消息,可大江之南,愣是無動於衷,由著他們自生自滅似的,文欽之子文湘不禁小聲嘟囔一句:


    “江左醉生夢死,我等卻在這舍生入死……”


    陸士衡聽得清清楚楚,卻連眼風也不曾瞟過去一眼,隻靜靜看著他們道:


    “朝廷的事情,不該我們妄議,我們做好自己該做的,上無愧於天,下無愧於地,這就夠了。”


    文湘麵上立刻漲漲地紅了,囁嚅道:“末將造次了。”


    陸士衡擺了擺手,示意無事,向朱八看過去:“姑且一試,給你多少人?”


    盤算著城中已是少得可憐的兵丁,朱八心一橫:“三十夠了!”陸士衡點了點頭:“你去點三十精兵,我親自送你!”


    一時間屋內沉寂下來,頗有幾分壯士一去不複還的意味,眾人心知肚明,城牆下魏軍陳兵過萬,朱八怕是一出城門便是死,可眼下再無他法,眾人心中渾然不是滋味,文欽忽道:


    “戰馬也要吃光了,依我看,不如先假意詐降,再作圖謀。”


    “文將軍難道是要做第二個盧靜之啊?”有人苦笑,文欽卻是較真的脾性,突然發怒:“你這是什麽意思?我難道是那沒骨頭的文官?”


    這一罵捎帶了好幾人,他麵上作色,一通亂罵下來,諸將個個噤聲,欲要打趣說些主帥也是文官出身一類圓場的話,也被文欽此刻簡直要吃人的暴怒神情震的開不了口,眾人皆知他秉性,這時再逆他,他掄起袖子打人也是做的出來,氣氛陡然尷尬,唯把希望寄托在陸士衡身上。


    沒想到顧知卿卻先開的口:“文將軍,陸雲之就是文官出身,到現在還掛著樞部尚書一職,某雖不才,卻也自問身上沒長錯骨頭,你這話欠考量了,盧靜之的事情,到底是何內情,誰也不知。況且陸雲之的女兒,我的女兒,都在晏清源手裏,我們的骨頭難道就跟著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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