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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歸菀忽輕輕啟口:“姊姊,我們趕路罷。”


    媛華聽她出聲, 呆了一瞬, 忙極快應了,把包裹放好無意碰到異物, 定睛看了, 卻是幾塊胡餅, 餓的勁這才倏地泛上來,心中一動,還未遞出去,歸菀卻別過臉, 低聲道:


    “我不吃。”


    “菀妹妹,不吃東西,我們沒力氣趕路的。”媛華試圖勸她,歸菀慢慢搖了搖頭, 死死抿著唇:“姊姊,我再也不要同他們有任何瓜葛,我情願餓死。”


    聽她聲音輕輕柔柔,卻又堅定非常,媛華狠了狠心, 揚手將胡餅猛地擲了出去,朗聲道:


    “好!從此以後再無瓜葛了!咱們清清白白做人,一切都過去了!”


    兩人不知行了多久, 走的是人困馬乏, 可是馬尚能啃些枯草, 人卻是不能的。


    好在很快見了一片莊稼地,新出的麥苗已有寸尺深,再往不遠處看,嗬,好一處棗林!紅彤彤的長棗打燈籠似的掛了滿園子!


    媛華眼中不由一喜,這是有了人家呀!


    有人家就有希望!


    不多時,走的近了,媛華停下馬車,四處一顧,卻不見人影,仰頭望了望那一樹的棗子,心裏直打鼓,跳下來往前探了幾步路,又等片刻,想這般扭捏也不是辦法,索性高聲喊起來:


    “可有人家在此?清擾了!”


    連喚了兩聲,未見人影,卻聽得一陣犬吠,凶得很,嚇得媛華提裙撒開腳丫子躥回了車裏,一臉蒼白地對歸菀勉強笑道:


    “我怕狗……”


    歸菀輕輕將她手執在掌間,拍了拍:“姊姊,你聽,吠聲未近,想必是栓著的,我同你一起去。”


    這一回,媛華不再拒絕,同歸菀兩人再次小心出了馬車,甫一站定,見一蒼然老者牽著個女童已笑著迎上來,兩人四目一對,心下頓時鬆了口氣,媛華忙上前寒暄:


    “老伯,”說著肚子忽咕嚕直響,頓時飛紅了臉,“我們想,想討口飯吃,不知老伯方不方便……”一語說完,臉上更燙了。


    畢竟這樣的話,她倆人自小到大,從來沒說過。


    老人見她倆模樣皆顯狼狽,一個十六七歲年紀,另一個要小些,雖挽著雙髻,頭發卻亂了不少,身上衣裳半新不舊的,但如何看也不像是小戶莊稼人,遂嗬嗬笑問:“兩位小娘子可是蕩失了路?”媛華一聽正是附近口音,眼眶沒由來一熱,已是哽道:


    “不瞞老伯,我們是從壽春城逃難來的,壽春城叫魏人破了,我家裏親人都……如今姐妹二人好不易逃出來,身在何處尚不清楚,勞煩老伯指點一二,我姐妹感激不盡!”


    垂老家翁聞言須發抖了兩下,忽恨聲罵了句“狗賊!”,忙將二人往裏頭請了。一麵告訴她們這已是山陽地界,一麵又安撫一陣,命小女童端來兩碗白粥,似不大過意的去:


    “過了午飯時候,鍋裏就剩白粥,你姊妹先喝著,我去給熱幾個饃。”


    說著不顧媛華阻攔,略顯蹣跚去了,獨剩小女童怯生生躲在門後時不時窺來一眼。


    粥尚溫,幾口下肚,空虛的心窩頓時有了著落一般,媛華放下碗,輕輕籲了口氣,這方察覺出掌心的疼來,那小女童見她皺眉低首盯著手底,一陣小跑去了。


    頃刻,小女童又跑了出來,一聲不吭將裝著草灰的陶罐塞給媛華,口齒還不大清楚:


    “姊姊擦,擦……”


    想起幼時指破,家中老婢也用過此法,歸菀看愣了片刻,忍不住俯下身來,親了親女童額角,四目相對,兩人皆是含羞一笑,歸菀便接過罐子,默默替媛華敷起掌心的傷痕來。


    兩人一時吃飽了肚子,終恢複幾分精神,歸菀走到門口,見老人正彎腰在門口菜地勞作,看了片刻,不由走上前去,溫聲低問:


    “老伯,我看葉子都黃了,是病了麽?”


    老人笑著點頭:“對,莊稼啊,生一場病,上一茬糞,等再過幾日,就好嘍!還能再長高一大截!”


    說著見歸菀眉宇凝愁,怔怔隻是失神模樣,想她那個姊姊所說壽春之事,低歎一聲:


    “小娘子,人也是一樣的,生場病不見得就是壞事,過去了也還能再過好日子!”


    歸菀被這番話挑得心頭一顫,失措看向老人,目中盡是茫茫然無解:“老伯,是真的麽?”她眸中轉眼布了層霧嵐,似想要藏起斑斑駁駁的舊日不堪。


    老人家的自農活中得來的俚語經驗,她不太懂,末了一句,卻還是捅破了心頭瘡口一般。老人坐下,倒了倒鞋中黃土,摸出腰間煙袋,哆哆嗦嗦填上煙絲,很快,吹得眼前雲絲嫋嫋,於歸菀看來,眼前世界都不真切了:


    “小娘子,我小老漢跟你說,不知你見過蛻皮的大蛇沒有?又扭又抽的,看著痛苦得很呐!可它蛻了才能接著長哇,”老人頓了頓,目光半隱在煙霧繚繞後,似憫似惜:


    “眼下,你小姊妹家沒了,可日子還得過,就當是蛻了層皮,方才你姊姊跟我說,你們要過大江去投親,去吧,到了親戚家,可要好生過呀!這一輩子還長著呐!”


    說著不放心似的,滿含憂鬱地看了她一眼:“小娘子,我看你心神飄得很,聽我一句勸,蛻了皮照樣能活,還能活得更好!切切不要一味傷身呐!”


    肺腑之言,聽得歸菀再也忍不住,一把抱緊了老人的胳臂,伏在嗆人的煙草味中,眼淚終毫無預兆地滾滾而下,她整個人抖得厲害,嗚嗚咽咽,乳燕失孤,在這天寒日暮裏頭,盡情哭嚎了出來。


    老人見引得她好生哭這一場,心中略略放下心來,以為多少能激勵她幾分,對小女娃日後總歸有幾分好處的,卻不知,眼前哭得恣肆透徹的小姑娘,那淚水,並非是覺得歲月可回頭,而恰恰是:


    這一切一切,都再也回不了頭了!


    這世間,髒了的,注定再也幹淨不了了!髒了便是髒了呀!


    然而,這恰恰是已飽經世事的淳樸老農所不能理解之處。


    哭得久了,歸菀嗓子也啞了,加之一路跌宕,烏發散亂,整個人,一下就憔悴得紮眼。


    可惜老農家中連梳頭的篦子也沒有,再看那小姑娘,雙髻歪歪扭扭的,媛華歎了口氣,隻得用手指,粗粗給歸菀梳理一番,歸菀默默端坐著,等媛華停手,轉過衝她努力展顏:


    “菀妹妹怎樣都好看。”


    這樣的讚美,偏偏是歸菀的心頭刺,生生著痛,那個人,就是因為這唯一的理由罷?她厭惡自己這張臉,這具身子,遠甚任何人,歸菀嘴角微微扯了扯:“姊姊,我寧肯生得如無鹽女。”


    媛華本一怔,很快明白過來個中涵義,一時間,不知接什麽話好,恰巧老人進來,媛華忙迎了上去。


    收拾好老人熱心給裝帶的幹糧,媛華第一回覺得有錢便好了!有錢,她便能給眼前老者重修葺茅屋,添些農具,甚至扯幾尺新布給小娃娃做新衣裳!可是她們什麽也沒有,除卻那口箱子以及親人給的幾樣舊物,那已是唯一真正念想,看一眼,便可讓人砥礪前行的念想,否則,這樣的艱難旅途,她們到底為什麽還要活著呢?


    臨行前,歸菀悄悄將晏清源丟給她的花囊放在了門口石板上,她本恥於拿此贈恩人,卻實在找不出第二樣物件來替,心底暗暗道了句“老伯對不住了!”,方兩眼含酸挑簾鑽進了馬車。


    按老人指點,馬車駛出了裏把路,歸菀才重新打了簾子,夕照落到她臉上,映得蒼白麵孔似有了血色,她已辨不出壽春城方向,隻看著陌生蒼茫四野:


    八公山上,楓火依舊;等到冬日,還能有晶瑩大雪世界,隻是,她案頭天青色插瓶裏再也無人插花了罷?小燕子春天再來,再也找不到它們熟悉的瑣窗朱戶了罷,陸府的主人很快便也隻剩白骨一堆了……


    歸菀痛苦地掩住臉,久久都未再出聲,久久都未肯抬首。


    晏九雲連忙朝侍衛丟了個眼神,一麵給歸菀鬆綁,一麵嚇唬她:


    “可別再想跑了,一枝箭就把你射個穿心透!”


    又將媛華鬆了,聳了聳眉,“還是我救的你哩!”見她惡狠狠瞪著自己,忽覺來氣,“你再敢瞪我一眼……媽的!”話未說完,忍不住罵了句,雙手一扭,立馬把媛華壓得跪在了地上。


    手背火燒火燎的,幾道抓痕借著月色隱約可見,晏九雲摸了一把,濕濕膩膩,才知血珠子全都滲出來了,正要揚掌顯顯威風,媛華分毫不懼,仰起小臉,冷笑看他:“打女人算什麽大丈夫!呸!”


    她即便動怒,也端著儀態,神情未大變,卻不愧不怍的,晏九雲怔了一怔,心底覺得稀奇,一時半刻的,那威風竟也不大能提的起來,手底漸漸鬆了勁,在她麵上掃了幾遭,哼了一聲,這才挺起腰,見歸菀默默將媛華扶起,轉口哂笑道:


    “你還真是個啞巴。”


    “小晏將軍,大將軍問你到底在磨蹭什麽?!”帳前晏九源的親衛持劍跑來衝著他幾人揚聲喊道,晏九雲方才正覺失了顏麵,登時趁機板起臉,看著兩人:


    “不想死的話,就老實點!”


    帳子裏晏清源正彎腰挑著燈芯,聽見動靜,轉過身時,書也被送來了,親衛懷中另抱有一件青銅器物,晏清源往幾前一坐,頗有興味地接過青銅器,見那上頭約有百十來字銘文,垂目看了半日,瞧不見神情,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又朝一旁幾冊古卷上瞥了兩眼,忽將青銅器拂掉,歸菀見狀,抽身便奔至他眼前,一把撿起緊緊抱在懷中,抬眸飛速瞥了一眼晏清源,晏清源隻覺眼前倏地一亮,尚未辨清她模樣,她已複低了頭。


    一旁媛華早嚇出了一身冷汗,正欲上前,卻被晏九雲用力按住了。


    “將軍,我妹妹不懂事,她不過護東西心切,得罪將軍,還望將軍海涵不和她小孩子家計較。”媛華心中雖急,語調卻沒有多急。


    聽她字字咬得力道正好,措辭謙卑得很,晏九雲再想她方才,不禁有些著惱,撇了撇嘴,看向晏清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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