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血紅的夕陽墜在天邊,滿天的雲霞被染成通紅,壓抑的顏色。


    一排排的棚房,低矮,淩亂,肮髒。


    不遠處的工地傳過來不停不歇的機器噪音,充斥著耳朵。


    一個高大英挺的身影,走在灰蒙蒙的粉塵裏,氣質肅殺的男子,在這破敗的背景中,格外地突兀。


    男子的前麵,有一個帶著紅袖章的大媽熱情地領路,身後,跟著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他們穿著的衣服上,印著“凡間天使基金會”的字樣。


    轉進一排棚房,遠遠地看到一個女人瘦弱的身影蹲在地上,正在把一地的瓦楞紙折成差不多大小的形狀,再疊起來。


    “張嫂!”帶紅袖章的大媽大嗓門一喊,“有人來找你啦!”


    瘦弱佝僂的女人從一堆廢品中抬起頭來,看向劉大媽和她身後的幾個年輕人。


    夕陽的光線照在女人隨意紮起的灰白淩亂的頭發上,因為消瘦,她的顴骨顯得有些高,一雙眼睛因為長年累月的哭泣,幹涸得灰蒙蒙的。


    對著夕陽,她看得不太真切,眼睛眯了眯。


    “張嫂,”劉大媽看到張嫂動作遲鈍,再說道,“基金會有人過來,跟你說事呢!”


    張柳翠疑惑,以前倒是有些誌願者來慰問過,不過現在不是什麽節,怎麽有人過來?


    張柳翠站起來,想請人進屋坐,幾捆廢紙堆在門口外麵,她去提開,蹲久了有些眩暈,感到吃力。


    突然身後有人站過來,一隻大手抓住捆廢紙的尼龍繩。


    張柳翠手上一輕,那人已經輕而易舉地把五六十斤重的廢紙提起來,放到門邊窗前的位置。


    “謝謝!”張柳翠看著那高大的年輕人把幾捆廢紙提開,整齊地堆好。


    “不客氣,媽媽。”男子轉過頭來,看向張柳翠。


    一聲“媽媽”,令張柳翠怔怔的,她曾經有過媽媽的身份,可是孩子出生沒幾天,就被搶走了,她都來不及多看孩子幾眼,更別說聽他叫她一聲媽媽!


    倒是劉大媽頓了一下後,繼而喜笑顏開,大嗓門說著:“這是……這是張嫂的兒子找到啦?這是張嫂的兒子啊?”


    “嗯。”高大的男子應了一聲,凡間天使基金會的俞蔚澤會長在臨省g市找到了他親生父母的信息。


    當年他出生半個月,夜裏發高燒,他的爸爸張高誌抱他去醫院,卻在路途中遭人搶了孩子。


    他的媽媽痛不欲生,爸爸愧疚自責,一直尋找兒子,後來不幸在尋找途中車禍離世,剩下他的媽媽苦苦撐著。


    家,早就不是家了。


    俞蔚澤比對過張柳翠和嚴暮凜的dna,在留下來的資料中,可以看到嚴暮凜和張柳翠的丈夫的照片長得很像。


    很大的可能,嚴暮凜就是當年張柳翠被搶走的孩子,可是在程序上,要張柳翠和嚴暮凜做了親子鑒定,才能認定他們是母子。


    在見到張柳翠的那一刻,嚴暮凜相信,這個瘦弱的女人,是他的媽媽,親子鑒定隻是個過程。


    這是喜事啊!劉大媽清楚張嫂有多苦,她興奮地喊道:“張嫂,你兒子找到啦!他回來啦!”


    淚水湧出了張柳翠的眼眶,她不敢相信有這一刻的到來!


    眼睛迷迷蒙蒙地望著高大的男子,她想看清他,淚水卻怎麽都止不住了!


    “媽媽,別哭了,我回來了。”嚴暮凜扶著媽媽瑟瑟顫抖的雙肩,她哭得歇斯底裏,二十幾年的光陰,沒人能體會她的絕望!


    嚴暮凜寬大的雙手,捧上他的媽媽褶皺消瘦的臉,安慰道:“媽媽,別難過了,我以後都會在您身邊。”


    “阿勇啊?”張柳翠痛哭著說道,“我看不清楚了!”


    嚴暮凜知道他的爸爸媽媽在他出生之後,給他起的名字是張勇強,他誠懇地說道:“是,媽媽,我是您的兒子張勇強,媽媽您別哭了。”


    張柳翠忍不住,“嗚嗚”地哭著,她那瘦骨嶙峋的手,顫抖地摸在兒子俊朗的臉上。


    曾經的嚴暮凜,從今以後的張勇強,微微彎著腰,任這個痛哭的女人用她整理廢品髒汙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輕撫他的臉。


    劉大媽感動地抹了幾把眼淚,輕輕拍拍張柳翠的後背安慰道:“張嫂,別哭了,眼睛不好。”


    張柳翠的眼淚依然翻湧出來,嗚嗚地說著:“看到阿勇了,我就可以放心地瞎了……”


    ——


    張勇強留在了這間狹小窒悶的棚房裏,有媽媽在的地方,就是家了。


    晚上,張柳翠把她那張折疊竹床整了又整,擦了又擦,讓兒子睡。


    “沒事,”張勇強說道,“媽媽您睡床吧,我在椅子上靠靠就行。”


    張柳翠很愧疚,家裏連張像樣的床都沒有,她看得出來,兒子的樣貌氣質,在另外那家人家生活得很好,他回來卻受苦了。


    最後張柳翠說不過兒子,她睡在竹床上,隻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她舍不得睡著,也害怕睡著,就想一直看著兒子。


    即便她看不清楚了,可是隻要知道他在那兒,她才安心。


    張勇強靠在一張椅子上,知道媽媽沒有睡著,他把椅子搬到床邊,握著媽媽的手,說道:“媽媽睡吧,我在,一直在。”


    張柳翠的眼淚再流落下來,她咬著唇沒哭出聲。


    感受著兒子手上的力度,張柳翠這才漸漸地睡過去了。


    張勇強早上醒過來時,看到竹床上的那道蜷縮的身影不在了,房子外麵,傳進來爐子扇風的聲音,還彌漫進來煙火的氣味。


    她哭過許久的聲音啞啞地,說道:“王嫂,借個雞蛋吧,我兒子回來了!是啊,我兒子回來了!一個,一個雞蛋就行。”


    她的聲音裏,隱隱地興奮,張勇強聽著,笑了笑,從門口看出去,那道瘦弱的身影,在火爐旁忙碌著。


    不久,張柳翠端了兩碗麵進來,招呼著:“阿勇啊,吃麵了。”


    “好。”張勇強坐到那張低矮的小桌子旁,對於人高馬大的男子來說,這桌子像過家家似的小。


    張柳翠抱歉地說道:“家裏不像樣,也沒什麽好吃的……”


    “媽媽做的麵好吃。”張勇強端起麵碗吃,夾了兩口麵,看到一個水煮雞蛋。


    媽媽給他借來的……


    吃過早餐後,張勇強說道:“媽媽,我出去一趟。”


    “阿勇去哪裏啊?”張柳翠擔心。


    張勇強遞給他的媽媽一張紙條,說道:“這是我的電話號碼,媽媽,您有事給我打電話,我就回來。”


    “……好。”張柳翠緊緊地捏著那張紙條,望著兒子高大的身影走過低矮的棚房。


    ——


    證券公司,一個身材圓潤的經理漫不經心地翻著一份簡曆,語氣傲慢地說道:“才高中學曆啊?”


    辦公桌對麵坐著的男子氣度不凡,他沉著地說道:“我通過筆試了,林經理,對於證券的專業知識,我都懂。”


    “皮毛而已!”林經理對旁邊的那份筆試卷子一眼未看,“年輕人,我勸你還是努力努力,去考個大學吧,這連大學都考不上,嗬……”


    簡曆從對麵丟到了年輕人麵前。


    一個瘦高的助理連忙說道:“張勇強,你回去吧,林經理讓你多讀書,誇誇其談可沒用。”


    張勇強拿起他的簡曆,說了聲“打擾了”,離開了林經理的辦公室。


    看著張勇強消失的背影,秘書壓著聲音說道:“林經理,這個張勇強學曆不行,可是能力很強,剛才的三輪麵試,他表現很突出!”


    “不能留他!”林經理沉聲說道,“不省油的燈,以後功高蓋主!”


    秘書連忙附和:“林經理遠見!”


    證券公司頂樓,總監辦公室,一個沉穩的中年男子站在寬大的落地窗前,望著一個高大的年輕人走出公司大門。


    “王秘書,”楊總監吩咐道,“去請張勇強回來!”


    “楊總監!”王秘書提醒道,“林經理回絕張勇強了!在麵試的時候,張勇強表現的能力過於優異,如果我們留他,怕他以後業績太好,反而踩著我們上位!”


    “怕什麽!”楊總監充滿信心,“還有主帥怕良將的道理?請他回來!”


    “好!”王秘書連忙跑出去,追張勇強。


    ——


    傍晚,張勇強再回到棚房,家裏來了人,正在安裝床鋪。


    “阿勇啊,”張柳翠見到兒子,心定了,“媽媽給你買了張床,你高,怕也不合適,隻能先將就將就。”


    “很好,謝謝媽媽。”張勇強笑笑,這幾百塊的床,媽媽要撿多少廢品才攢得起來啊,可是她舍得!


    送家具過來的師傅剛走,門口外麵又來人了,恭敬地叫道:“嚴少主!”


    張勇強轉過身去,張柳翠臉上的笑容斂了,忐忑不安。


    “媽媽,我出去一下。”


    張柳翠望著兒子跟一個黑西裝的男子走了,不遠處,有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站立在一輛黑色的汽車旁。


    那老人氣宇軒昂,張柳翠明白,他是權貴之人。


    “凜兒。”嚴傳德慈愛地喚一聲。


    “嚴先生。”張勇強卻低沉地說道,“我現在叫張勇強。”


    “凜兒……”嚴傳德望著這周圍的環境,很心疼,“跟爺爺回去吧,爺爺說過,你依然是嚴家少主,爺爺也一直對你很好啊,我的心裏,你就是我的親孫子。”


    “謝謝嚴先生錯愛,”張勇強沒有絲毫的動搖,“我有我的家人和家,以後就在這裏生活了。”


    “凜兒,”嚴傳德真誠地說道,“你可以帶你的媽媽回嚴家,會有傭人好好照顧她的。”


    “不必,”張勇強說道,“我的媽媽,我自己照顧。”


    “凜兒,”嚴傳德不免難過,“爺爺很想你,我知道我們嚴家,對不起你和你的家人,可是爺爺對你的感情,是真的!如果你要留下,爺爺也沒有辦法,可是你以後,時常來看看爺爺,好嗎?”


    張勇強看著暮色蒼蒼的老人,回想著他陪伴他的過往,狠不下心,他應了一聲:“嗯。”


    “好吧凜兒,你要好好的,”嚴傳德感傷地說道,“嚴家也是你的家,爺爺隨時等你回來。”


    ——


    張勇強再回到棚房時,張柳翠還怔怔地站在房間中央。


    “媽媽。”張勇強喚一聲。


    張柳翠猛然抬起頭,旋即又不在意的樣子,輕聲說道:“阿勇啊,你跟他們回去吧,媽媽見到你還好,放心了。”


    “我就在這裏,媽媽。”張勇強雲淡風輕地說道,“這床看起來不錯呢,媽媽,晚上睡著肯定很舒服。”


    對著兒子燦然的笑容,張柳翠的眼眸,泛起了淚光。


    ——


    半年後。


    棚房裏來了一些人,都是隔壁鄰居,以往照應著。


    張柳翠的兒子在附近的小區買了房子,要搬家了,大家過來搭把手。


    “小心,小心!”張柳翠叮囑著,“床新買不久,不要磕花了。”


    張勇強微微笑著,看著媽媽張羅,他說道:“媽媽,新房子裏有家具,其實這邊的家具不搬也行。”


    “能用就用吧,”張柳翠說道,“省一點,阿勇娶媳婦要錢的,東西舊的,媽媽用。”


    鄰居們都羨慕。


    “張嫂,阿勇好能幹,半年就買上房子了!”


    “以後日子可就好過了,就等著抱孫子啦!”


    “不知道哪家姑娘好運,嫁給阿勇呢!”


    “阿勇有女朋友沒有啊?”


    ……


    鄰居們打著趣,張勇強的笑容淡了。


    兩年了,依然沒有念瑾姐姐的消息,葉玖嵐那裏,也沒有念瑾姐姐任何的音訊。


    念瑾姐姐在哪裏?她生下葉玖嵐的孩子了嗎?她還好嗎?


    ——


    新房子在一樓,張柳翠的眼睛不好,張勇強特意買的,方便他的媽媽進出。


    張勇強的工作不錯,賺的錢要養家綽綽有餘,他讓他的媽媽別去撿廢品了。


    可是張柳翠心疼錢,能替兒子多分擔一點,就分擔一點,依然四處轉著,往家裏搬這樣那樣的廢品。


    好好的一個陽台,別人家養魚種花的,漂漂亮亮,他們家倒成了廢品中轉站。


    不過張勇強沒說什麽,任著媽媽忙碌。


    他知道,那是他的媽媽生活的習慣,更是她的信念,也是她心底,對兒子最樸實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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