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學期的最後一天,天氣好得不得了,我們這群二年級學生坐在老舊的桌椅前,聽著老師喋喋不休說著暑假的注意事項,每個人都扭著脖子看向窗外,整齊程度彷佛像是「電線杆上因為受驚而一齊轉往聲響方向的麻雀」。


    夏日豔陽照得窗外發出白光,所有人隻想趕快離開這問濕氣過重的教室而蠢蠢欲動。


    「尤其是大西,要特別注意!」老師話說到最後,突然提起了我的名字。


    我心想,又來了。


    這個容易得意忘形的歐吉桑每次想製造效果,都會拿我開玩笑。


    可能是看我愛說話,朋友也多,又不會和老師唱反調,拿來當開玩笑的對象再適合不過了吧。


    而我也像往常一樣,發出不平之聲:


    「什麽嘛,為什麽隻說我?」幾個班上的女孩則模仿老師的語氣,調侃我說:


    「要特別注意喔,大西!」就這樣,第一學期的最後一次班會,就在一片和樂融融的氣氛中結束了。


    看來在第二學期開始前,要暫時和這間總是笑聲絡繹不絕的教室說再見了。


    我和這個班的同學處得特別好,每天都過得開心極了。


    而就在我悵然地拿起書包,正打算走出教室時,不小心和人撞個正著。


    「不好意思。」我抬起頭,眼前的是個從沒說過話的同學。


    她戴著金屬框眼鏡,留著一頭直發,不過她的頭發不算長,發型比較接近娃娃頭。


    她成天都在看書,是怪人一個,沒記錯的話叫她應該是班上的圖書委員。


    「不會,我也沒看路。」她的聲音澄澈,有些低沉,可是不知為什麽,給人不太舒服的聽覺。


    放暑假前的浮躁心情似乎瞬間被澆了一桶冷水,覺得冷颼颼的。


    女孩說完這句話後,便走出了教室。


    原來她的聲音是這樣的呀。


    我目送著她纖瘦的背影時,突然有人用食指戳著我的背,原來是成天黏在一起的死黨——小幸和雪代。


    那一瞬間又回到了平日歡樂的心情,我回過頭去。


    「很痛耶!」


    「小葵,回家前一起去麥當勞吧。」


    「喔,麥當勞?好啊好啊,一起去吧。」我豪邁地背起書包,把百折裙折短,跟著她們跑出學校。


    出發嘍!去麥當勞嘍!我們所在的這座島,位於山口縣下關市的外海,麵積大約三百平方公且,並不算小,是徹頭徹尾的鄉下。


    聽說我們父母那一輩,小時候要到本島隻能搭渡輪,交通很不方便,不過現在已經有橋連接本島,想到下關的百貨公司,不管是開車或騎腳踏車都非常方便。


    島上人口大約兩萬人,不算少,不過多是老年人,我們這些年輕人的存在便顯得彌足珍貴。


    國中以前我們都念島上的學校,可是島上沒有高中,如果要升學得到下關去。


    這是座荒蕪的島。


    不過這處不毛之地,最近出現了一個「文化指標」(或可說是頹廢的前兆、愚民聚集的地方),那就是麥當勞(雖然店麵小到不行)。


    我們開心極了,雖然不覺得特別好吃,下課後還是會去坐一坐。


    這裏也是島上年輕人少數的約會聖地之一,常有情侶流連,這一天店裏也有幾對年紀比我們稍長的情侶。


    我們五個國中女生占到了大桌子,以奶昔幹杯之後,我帶頭幫旁邊那對緊貼在一起盯著漢堡看的情侶配起音來。


    「『你看這個漢堡肉,好薄喔。』『就像妳的胸部一樣呢。』『好過分喔!』『妳看看這個生菜。』『哇,好漂亮,是綠色的呢。』『談戀愛的時候,再平常不過的東西看起來都光采奪目啊。』」


    朋友聽我幫他們胡亂配音,都抱著肚子笑得東倒西歪。


    小幸也跟著起間,接著配音說:


    「『好吃嗎?』『一點都不好吃,不過有妳在身邊,再怎麽難吃也變好吃了。』」我們一群人哈哈大笑,引來那對情侶毫不客氣的白眼,好像在嫌我們多管閑事。


    而我們五個也不甘示弱,睜大了眼睛回瞪他們,結果我們以人數取勝,那對情侶隻能認輸,低著頭掩飾尷尬。


    和好友一起度過的時光總是特別開心,常有一種自己無所不能的錯覺。


    我想全世界最強的生物應該就是國中女生了。


    就是因為和她們這麽要好,我才能開心地度過第一學期。


    「真不想回家啊」小幸突然喃喃地說。


    小幸家兄弟姊妹很多,父母都有工作,因此她得代替雙親照顧弟妹。


    不知道為什麽,父母那一輩很多人不願意生太多,島上很多小孩都是獨生子女,小幸家算是特例。


    大家都知道她家的狀況,所以隻是彼此對望,什麽話也沒說。


    薯條都涼掉了。


    小幸一臉悶悶不樂的。


    這時不知為什麽,她突然轉頭對我說:


    「我好羨慕小葵喔,妳家那麽大,又隻有一個小孩。」看到我沒回話,雪代跳出來幫我說話。


    「但是小葵和她爸又沒有血緣關係,常要看人臉色吧。還是我家比較幸福,我爸人很好,媽媽又是家庭主婦,我在家什麽事也不用做。」


    「什麽嘛!妳這是在炫耀嗎?」聽到雪代替我撐腰,小幸突然生起氣來。


    這時氣氛變得一點也不歡樂,腳下原本穩固的基台開始晃動,彷佛隨時都要垮下一般。


    每當這種時候,我都會屏住呼吸。也是在這種時候,我會想起原始人。


    ——學校每星期有一堂閱讀課,就算是不愛看書的學生這一個小時也得乖乖看書。


    學期初的第一堂閱讀課,我去了圖書館卻不知道該選哪本書,就在我猶豫不決時,其他人已經借好書準備回教室了,正當我慌得手足無措,圖書委員,對了,就是剛才在教室門口撞到的那個戴眼鏡的娃娃頭女生,她默默遞給我一本書。


    這本書,真是傑作。書名很詭異,叫《人為什麽想死?》,是本心理學書籍。


    我原想回她一句「我一點都不想死啊!」不過已經沒時間了,隻好先借了再說。


    打算回教室後幹脆假裝看書趁機補眠。


    沒想到,我卻在閱讀課時偷偷流下了眼淚。


    就在講到原始人的悲傷那一段。


    有一天,原始人外出打獵。


    結果不幸遭到一隻凶猛大熊襲擊,心愛的妻子和朋友慘死於熊掌之下。


    原始人哭著逃離現場,躲進了棲身的洞穴。


    他悲傷得蟾曲著身子,窩在陰暗的角落暗自蒙泣,悲傷得食不下咽,也顧不得性需求,即使夜深了仍舊輾轉難眠。


    我們雖然生活在現代,悲傷時卻也像原始人那樣陷入無心吃喝的狀態。


    就生物學的角度來看,其實這是正確的作法。


    畢竟危險的熊或許還在外頭伺機偷襲,如果還呼呼大睡,或是因為肚子餓、想找人做愛而離開洞穴,實在太危險了。


    也就是說,人類是為了保護自己,才進入「悲傷模式」所謂的悲傷,其實是人求生的本能。


    因此你痛苦時隻想靜靜發呆、不想做任何事,這絕對不是你的錯。


    那段文字的內容大致是這樣。


    這段文章深深瘋動了每天裝出一副無憂無慮模樣的我,突破了我的偽裝,豆大的淚珠不聽使喚地流下,我感到難堪極了。


    現在的我正處於「原始人狀態」我沒有安慰氣急敗壞的小幸,也沒有向替我撐腰的雪代伸出援手,隻是屏息等待暴風雨離去。


    快走吧,暴風雨。


    快點風平浪


    靜吧。


    後來小幸氣呼呼地回家了,我們也悶悶地離開麥當勞。


    大家一路上七嘴八舌地討論著


    「小幸實在太任性了」、「她可能是因為家裏狀況不好才心浮氣躁,等一下傳簡訊給她吧」、「我才不傳呢,她真令人火大」之類的。


    而我還處在「在洞口探頭探腦的原始人」狀態,不知該說什麽才好我心裏想的是,把自己的不幸當賣點未免太沒品了。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為什麽不成熟一點看待?總覺得一旦說出自己的不幸,靈魂就會受到汙染不過這時如果這麽說,隻會顯得和大家格格不入。


    雪代看起來悶悶不樂的,我知道是我不好,卻仍是保持沉默。


    走出麥當勞大門時,我們和一群男孩擦身而過,其中拿著一本貼滿n次貼的電玩雜誌的清瘦男孩,突然向我喊了一聲:


    「大西!」


    嚇了我一跳,原來是從小學就常一起打電動的好友田中颯太。


    我們現在在玩「dragoncloser」,一起養龍。


    「明天十點喔,不要遲到了。」


    「嗯,好。」我點頭回答,田中颯太也點點頭,然後和朋友消失在麥當勞大門。


    聽到他朋友鼓噪著說:


    「你跟那個隔壁班女生感情很好喔。」、「太可疑了!」我覺得雙腳開始不聽使喚。


    「你們難不成在交往?」


    「怎麽可能。」颯太泠冷地回答。


    這時氣消了的雪代也開始虧我說:


    「妳和田中很要好喔,在交往嗎?」


    「才、才沒有呢!我們隻是一起打電動!」我意識到自己滿臉通紅,忍不住拍了拍臉頰。


    下一秒,隔壁班的美少女像是萬綠叢中一點紅似地、踩著有如走在雲端上的輕飄飄腳步經過我們,走進了麥當勞。


    她身上傳來淡淡的香水味,那瞬間我像個男孩一樣悍然心動。


    她一走進店裏,隔壁班的男孩都開心地叫嚷著:


    「妳怎麽那麽慢!」


    「我幫妳占位置了。」盡管有一點害怕,我還是鼓起勇氣轉過頭去,看到美少女坐到了田中颯太身邊。


    她看起來就像一隻有血統證明書的貓咪,優雅地傾著頭不知道在對田中颯太說什麽。


    我看不見田中颯太的臉。


    這時我發現雪代她們已經走遠,連忙小跑步跟上前去。


    島上的夏天風光明媚。


    從麥當勞回家的途中,我們悠哉地走在縣道上,討論著暑假的計劃。


    大家好像都計劃要和家人去旅行。


    「我要和爸媽、弟弟一起去夏威夷。這是我第一次出國耶,妳們想要什麽小禮物?」


    「小禮物嗎?嗯那我要零食。」


    「寫著夏威夷的t恤呢?」


    「我才不要那種東西!」


    「我住大阪的堂弟會來玩,其他就沒什麽事了。誰教我們住鄉下,大都市的親戚沒事就說想來玩。島上的生活明明無聊得很,他們卻說什麽貼近大自然啦,有療愈效果啦,真令人火大。」


    「我家頂多就是去洗洗溫泉吧,好窮酸喔。」大家七嘴八舌談著自己的事,完全不管其他人說了什麽,可是卻又不可思議地開心。


    每次像這樣和大家閑扯的同時,自己也變得有精神起來,有朋友真好啊。


    這時看到有隻茶色的小狗在路上徘徊,大家打打鬧鬧經過牠,不過我發現雪代並沒有跟上來,回過頭去,看到她正蹲下撫摸著小狗。


    剛才的事讓我有些過意不去,便回頭和雪代一起陪小狗玩。


    雪代抬起頭對我說:


    「好可愛喔,不知道是誰家的狗。」


    「我也不知道。」我心想,小狗在這裏跑來跑去的好危險啊。


    但雪代一臉開心地說:


    「真的好可愛喔,小葵要不要也摸摸牠?」。


    「嗯很可愛呢。」其實我對小狗不感興趣,但還是順著雪代的話,敷衍地摸了摸牠。


    雪代這時站起身來,我們便小跑步追上了其他同學。


    後來我說了很多關於小狗的笑話,大家都聽得捧腹大笑說:


    「小葵真是的,妳好好笑喔!」我們一群女孩就這麽走在縣道上,談笑聲不絕於耳。


    在這個夏日的黃昏。


    縣道位在幾近垂直的山崖邊,下麵就是海。


    斷崖的氣勢十足,彷佛插滿了無數把黑劍。


    夕陽映照著海麵,閃耀著金色光芒。


    山崖上聳立著一座朱紅色的神社,供奉著島上神明,而黑色天鵝絨般的黑暗慢慢地從遠處朝我們襲來。


    麵向大海,響亮的蟬鳴陣陣傳來,幾乎足以掩蓋大家的談笑聲。


    走著走著,汗水滴進眼睛裏,就連製服上衣也汗濕了。


    要是流太多汗的話,上衣會透得連內衣都一覽無疑,所以我們紛紛提起衣襟,上下晃動著,試圖讓衣服風幹。


    大家一邊談笑,一邊晃動著上衣,不知不覺加快了腳步,最後竟演變成競走,大家的皮鞋「啪啪啪啪」地敲擊著地麵。


    雪代的速度出奇地快,哈哈大笑著領先眾人。


    我跑著跑著,覺得我們的舉動實在很白癡,忍不住也笑了出來。


    汗水不斷從額頭淌下,我們就這樣一邊擺蕩著上衣,一邊跑著。


    山崖上開滿了黃色小蒼蘭,夏季的熱風吹拂著花瓣,山上傳來陣陣蟬鳴,站在海岸邊隻聽見海浪嘩啦啦地拍打著岸邊的海潮聲,感覺無比清爽。


    老舊的縣道沿著山崖向前延伸,看起來就像隔開了山崖與海岸的一條藍色細線。


    島上的夏季風情真的好美。


    ——而我也和小幸一樣,不想回家。


    和朋友共度的快樂時光即將結束,這令我凰到害怕。


    我不想回家。


    我的心底其實藏了很多秘密,卻無法像小幸一樣輕易說出口到了村落,朋友一個個向大家揮手道別。


    「簡訊聯絡喔!」一個人走了。


    「暑假快樂!」又一個人走了。


    「等我帶小禮物回來喔!」又一個……


    到最後,隻剩下我一人。


    雙腳就像鉛塊那般沉重。


    走上路麵裂縫滿布的狹長柏油斜坡後,我回到家。


    那是一棟兩層樓的透天厝,雖然舊了一點,但還算寬敞。


    島上居民沒有鎖大門的習慣,我走進家門,抬頭看向古老的大壁鍾,才剛過傍晚六點,距離媽媽從漁港打工回家還有一點時問。


    我躡手躡腳地走在走廊上。


    從一樓後方的房間傳來了呼呼的打新聲,還有一股甜膩的腐壞氣味,是我深惡痛絕的酒精氣味。


    我小心翼翼上樓,盡可能放輕腳步不讓樓梯發出咯咯聲。


    回到二樓的房間,換上t恤和牛仔褲,把製服掛在衣架上,抱膝坐在床上。


    我的房間有三坪大,放著書桌、金屬床架、小小的衣櫃。


    還有一台打電動專用的十六吋電視機、玻璃魚缸和金魚。


    我起身坐到書桌前打算看書,但沒多久就膩了,於是打開電視打電動。


    因為沒錢買新遊戲,我隻好拿出「勇者鬥惡龍」(drago)來玩。


    我已經升到第九十級了,玩都玩膩了,隱藏關卡也全部破解了。


    過了一會兒,聽到媽媽回到家的聲響,便關掉電動下樓去。


    媽媽是個美人胚子,高中畢業後曾經一度到東京發展,五年前才又回到島上,現在在漁港打工負責做魚幹,總覺得她做這種工作真是浪


    費。


    媽媽留著一頭長發,一對眼睛烏溜溜的,身上沒有絲毫的贅肉。


    親生老爸在我五歲那年就病死了,我對他沒有太多印象。


    而媽媽在三年前再婚了,繼父是個漁夫,不過去年傷了腿之後就丟了工作,對現在的他來說,似乎喝酒才是他的工作。


    媽媽一臉疲憊地走進玄關,看著我。


    「媽,妳下班啦。同學都說暑假家裏要帶他們去旅行,那個啊,暑假就要開始了,我想……」


    「我好累。」媽媽喃喃地說。


    我趕緊閉上嘴。


    「是喔」媽媽轉過眼來瞪著我,我把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又吞了下去。


    這就是原始人戰術。


    「當然累啊,從早到晚一直剖魚、曬魚的,累都累死人了。可以幫媽媽做點家事嗎?米洗了嗎?洗好的衣服呢?該不會還晾在外麵吧?這樣會潮掉的。」


    「我、我才剛回到家剛才和和同學去逛了一下。」原始人開始變得語無倫次,還不小心咬到舌頭。


    好痛啊。


    媽媽不開心地「嘖」了一聲。


    「逛了一下?國中生還真是悠閑啊。當小孩真好,媽媽卻要每天辛苦工作。」


    「……」


    「媽媽都是為了妳才工作的,妳卻總是那麽渾渾噩噩的!」


    「嗯」媽媽纖細的身影咚咚咚地踩著步伐,我連忙跟上前去。


    媽媽走進廚房,拿出米來,我則在她身後猶豫著有什麽可以幫忙做的。


    媽媽洗好米後,又到後院收晾好的衣服,我也跟在後麵,呆站。


    「想幫忙就去換拖鞋!」我聽了趕緊跑到玄關,拿了雙拖鞋。


    後麵的房間傳來了「呼——呼——」的打鼾聲。


    媽媽養了一頭怪物,我心想。


    他在社會上或許是強者、是我的監護人,但仍改變不了他是頭怪物的事實。


    酒精在他體內發酵的那股酸腐甜味,愈來愈濃了。


    「媽媽都是為了妳才工作的喔。」媽媽又說了一次,這次好像在唱著歌似的,還帶有旋律。


    「嗯。」我低下頭,點了點頭。


    媽媽把收好的衣服放在黨廊上,微笑地看著我。


    看見媽媽笑了,我也安心了一點。


    不過她接著又沉著臉說:


    「你這孩子那麽不愛說話,怎麽還能交到那麽多朋友呢?」


    「嗯……」


    我回想起在教室裏、麥當勞裏、回家路上,那個總是像蠢蛋一樣多話的自己。


    那個我不是真的


    「呼——呼——」怪物的打軒聲不斷傳來。


    在他睡覺的時候,我是安全的,於是我露出了在學校裏從沒展現過的弱者的笑容,看著媽媽。


    隔天。


    暑假的第一個早上。


    起床後,我喂完金魚,便下樓到廚房去。


    媽媽己經出門了,我便自己盛飯,重新熱了味噌湯,配著桌上的煎蛋和醬菜吃。


    吃完早飯看了看時鍾。


    快來不及了!正當我連忙起身的時候,突然戚覺一陣戰栗。


    我轉過頭去。


    不知道什麽時候,那個高大的男人——繼父正站在我的身後。


    那隻媽媽的寵物、怪物,因為心髒病的關係,皮膚泛著土色,租糙不平。


    明明時間還早,他幹裂的嘴卻散發出濃烈的酒味。


    繼父正凶狠地盯著我看。


    「我要吃飯。」


    「吃飯?」今天刮什麽風?平常他明明隻喝酒不吃飯的呀。


    繼父臭著臉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我隻好幫他盛一碗飯,重新熱好味噌湯,端上桌給他。


    糟糕,這下真的來不及了!我一邊心驚膽跳地留意著繼父,把裝有皮夾、手機和折迭鏡的包包背在肩上,衝出了家門,飛快地踩著腳踏車,奔馳在夏天早晨的縣道上。


    縣道外是無限延伸的大海,顏色暗沉的珊瑚礁岩上有一頭白山羊。


    經過牠時,我自言自語地說:


    「小心我把你煮成山羊湯喔!」連接下關和小島的人工橋梁橫跨在海麵上,彷佛一條閃耀銀光的空中大道。


    我飛馳在橋麵的步道上。


    在遲到二十分鍾後,我終於抵達和田中颯太約定的地點——下關最大的電玩中心。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走進店裏,在最後方的角落發現了正在打「dragoncloser」的田中颯太。


    我在他身邊坐下,喘一口氣。


    他頭也不抬地專心玩著電玩。


    我擦著汗,起身走到自動販賣機前,買了大瓶可樂。


    熟識的男店員看見我,撥了撥染成金色的長發,對我打了聲招呼。


    「啊……你好。」


    「又和男朋友來約會嗎?最近的國中生真早熟喔。」


    我嘟著嘴說:


    「他不是我男朋友,我們隻是朋友。」


    金發店員調侃我說:


    「好好,隻是朋友。」接著便轉身離開。


    我覺得自己的臉紅了。


    我喝著可樂,回到田中颯太身邊。


    他這才不耐煩地說:


    「妳很慢耶,大西。」


    「對不起嘛我要出門前,那老頭突然醒了。」田中颯太抬起頭看了我一眼,臉上透露出一絲擔心。


    「妳說妳那個酒精中毒的人渣老爸?」


    「沒錯。不過別忘了我們可沒有血緣關係喔,這一點很重要。」


    「幹脆殺了他算了。」田中颯太麵露不屑地說。


    他的臉龐和女孩子一樣光滑清秀,卻不時會像這樣口出惡言,常常讓我嚇了一跳。


    我愈來愈不了解男生了。


    見我一直沒說話,田中颯太指著肮髒的牆壁說:


    「下星期有比賽喔,再來參加吧。」


    牆上貼著「dragoncloser」的比賽活動海報。


    隻要選擇自己喜歡的龍,把龍養強,再把檔案存進磁卡裏,就可以在電玩中心用磁卡裏的數據和其他玩家對打。


    這個比賽會聯機到全國各地,能在同時間和各地玩家一決勝負。


    現在田中颯太也正和某個地方的某人聯機對戰中。


    我拿出錢包。


    噢?零錢怎麽變少了.


    固定我記錯了嗎。


    我拿出幾枚百圓硬幣,再從皮夾裏掏出存有養龍數據的記憶卡,放進遊戲機裏。


    「有比賽啊」


    「要兩人一組才能參加,我們再組隊吧。」電玩公司每年都會舉行幾個受歡迎的電玩軟件全國大賽,各地區勝出的玩家可以到東京的大型電玩中心參加全國大賽。


    而山口縣的比賽就在這家下關的電玩中心舉辦。


    我和田中颯太以「啥米攏不驚」當隊名參加了上次比賽,可惜在準決賽敗給了就讀下關名門男子高中的「肥女去死隊」,最後隻拿到第二名,兩個人垂頭喪氣地回家了。


    距離上次比賽已經過了三個月,我們養的龍也變得更強了,當然也為此花了不少錢。


    我逞強地說:


    「好!我們參戰!」接著也開始投入遊戲。


    我的龍躍上了電玩屏幕,這時剛好有人上線了,他的龍也出現在屏幕上。


    屏幕上會顯示玩家的所在的位置,我的龍顯示下關,對手的則是東京。


    我羨慕不已地看著東京的龍。


    如果能進入眼前的屏幕,然後從對方的屏幕出去就好了,這樣就可以到東京、澀穀、原宿那些又大又炫的電玩中心了。


    東京有很多時髦的大學生,還有新奇又酷炫的店,都市人的生活一定和我們這種鄉下小島的國中生完全不一樣吧……


    如果島上能更繁華一點,我和田中颯太的假日就能玩得更開心、更刺激……我的龍開始戰鬥了。


    啊,東京這家夥好弱喔。


    我瞬間進入嗜血的戰鬥模式,把弱小的對手修理得落花流水。


    我也知道自己殺紅了眼。


    還是電動好玩啊。


    回家路上,我們順路到書店和唱片行晃了一下,還去唱了ktv,到摩斯吃漢堡。


    雖然平常都和女孩一起玩,其實我也很喜歡像這樣單獨和田中颯太兩人消磨假日時光。


    我能自然地閑聊,也確信對方當自己是朋友的男生,就隻有田中颯太了。


    我和班上的男同學很少說話,彼此都不知道該怎麽和對方相處。


    隻不過,田中颯太升上二年級之後,突然長高很多,聲音也變低沉,愈來愈像個大人。


    和小學的時候相比,現在和他在一起讓我有點緊張。


    田中颯太家裏的狀況和我很像,所以我們很聊得來。


    盡管一直以來都相處得很自然,但最近我卻開始變得緊張,我對自己的反應戚到不知所措。


    途中我們還經過另一家較小的電玩中心,那裏不像我們常去的那家是單純打電動的地方,比較適合情侶一起來玩。


    店裏隻有一些適合兩人玩的太鼓遊戲、堆滿了可愛玩偶的抓娃娃機,氣氛比較溫馨。


    颯太一直向前走,我得小跑步才跟得上他,這時抓娃娃機裏可愛的絨布玩偶吸引了我的目光。


    我停下腳步。


    那是好幾隻看起來懶洋洋的熊貓布偶,還擺出好多不一樣的姿勢。


    就在我渴望地注視玩偶時,颯太拖著腳步折了回來。


    「想玩嗎?」


    「嗯。」我從皮包裏拿出幾個百圖硬幣,投進娃娃機裏,可情因為平常很少玩,試了好幾次都夾不起來。


    我失望極了。


    在一旁觀望的颯太這時滿不在乎地走過來。


    「我來。」


    「什麽?」


    「我來幫妳夾啦。」颯太嘩啦啦地投了幾枚零錢,不一會兒竟一次就夾中我最想要的慵懶熊貓布偶。


    他把機器手臂夾出的布偶向我拋來,接著又自顧自地往前走。


    我低下頭,緊緊抱住了颯太丟過來的布偶。


    熊貓的身體軟綿綿的,摸起來很舒服。


    我抬起頭,支支吾吾地說:


    「啊、那個謝啦」颯太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往前走。


    男孩子走路比女孩子快好多,我連忙把布偶塞進背包追了上去。


    玩夠本以後,我們才終於騎腳踏車回小島去,路上田中颯太提起昨天在麥當勞坐在他旁邊的美少女同學。


    他好像早就想說這件事,隻是一直忍到回家的時候才開口。


    「她問我,暑假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這是在約你吧?」我有點猶豫,不過還是說了出來。


    田中颯太不知道是害腺還是不開心,他皺起眉頭,表情甚至比剛才說


    「幹脆殺了他算了?」時更可怕。


    「是嗎?」


    「我也不知道。」


    「妳不知道?虧我那麽倚賴妳」這句話讓我的心頓時多跳了幾下。


    原來,他很倚賴我嗎……?我望著田中颯太,覺得有一點高興。


    「她給人一種好人家女兒的感覺,不像妳和我,因為家裏的關係吃了很多苦。總覺得,她看起來好耀眼。」他邊說,邊用力踩著腳踏車。


    聽到這句話,我雀躍的心又逐漸回到萎靡不振的狀態。


    回到島上,我和田中颯太揮手告別。


    「謝謝你的布偶。」


    「嗯,那就再見嘍。」田中颯太點點頭,便頭也不回地騎車走了。


    我在原地呆站了一會見,才趕緊上路回家。


    不過沒多久,我又放慢了速度。


    縣道上有一隻狗被車子撞了,就是昨天放學回家時雪代蹲下來摸牠、稱讚牠很可愛的那隻狗。


    昨天我還拿牠開了一些玩笑,當時也覺得牠在這一帶走動很危險。


    我停下腳踏車,看狗見一動也不動,料想應該已經死透了。


    既然已經無法再幫牠的忙,我便再度踩動踏板踏上歸途。


    這時,我突然想起田中颯太剛才不經意說出的那句話。


    她那麽「耀眼」嗎……


    是嗎……


    原來是這麽回事啊田中颯太,你這個大笨蛋!


    時間還早。暑假的第一天下午,我就沒地方可去,也不想回家,隻好停下腳步。


    總覺自己無處可去。


    不管是電玩的屏幕裏、田中颯太的心裏,還是舒適的家,我都去不了。


    昨天在那麽尷尬的氣氛下和小幸她們告別,這下也不好意思去找大家。


    我根本不敢去想,大家是怎麽看我的。


    我停安腳踏車,走下縣道旁的小路,來到一片凹凸不平的珊瑚礁岩上。


    白天看到的那隻山羊,正在大太陽底下悠開地瞇起眼睛。


    山羊的白色披毛,發出耀眼的光芒。


    牠看上去一副無憂無慮的模樣。


    突然,我覺得氣憤難耐,忍不住折下一小塊珊瑚礁,朝山羊扔過去。


    山羊湯的主要食材嚇了一跳,睜地叫了一聲,轉身背對著我。


    牠這舉動更教我惱火,我忍不住追了上去。


    天氣好熱,汗水不停往下滴,我舉起拳頭,冷不防朝山羊的背上揍去。


    山羊叫喚起來,又向前跑了兩三步。


    看到牠居然想逃,明明那麽弱,居然以為自己逃得了,我簡直氣炸了,又再揮拳打向牠的肚子,舉起穿著球鞋的腳用力踹牠。


    眼淚不知不覺流泄而出,我一邊哭,一邊揍著山羊,不過牠似乎並不怕我,隻是瞇起眼睛打量著我。


    我好氣,居然連山羊也瞧不起我。


    為了捍衛「弱者永遠隻能是弱者」的鐵則,也為了讓自己安心,我的拳頭紛紛落在山羊身上,同時忍不住嗚嗚哭泣著。


    「差不多夠了吧」一個低沉的女聲突然傳來,我轉過頭去。


    來人戴著金屬框眼鏡,一頭中長直發。


    固定那個毫不起眼,卻氣質特殊的圖書委員。


    是宮乃下靜香。


    雖然正值盛夏,她卻不尋常地穿著一身黑,衣服上還綴有蕾絲和草寫的英文字樣,簡直就像追逐搖滾歌手的追星族。


    穿製服時的她,黑色娃娃頭看起來就像是書呆子圖書委員的象征,然而一旦換上了時髦便服,她的娃娃頭宛如成了科幻漫畫裏的時尚發型。


    而將褐色長發綁成馬尾的我,穿製服時看起來比較花俏,但像現在這樣穿著t恤、牛仔褲和水藍色運動鞋時,卻顯得不可思議的孩子氣。


    宮乃下靜香有如出手拯救待罪羔羊的聖者一般,嫻靜地站在那裏。


    夏日的烈陽在她身後暈成了光圈。


    我連忙擦幹眼淚,怯怯地望著她,心想她究竟什麽時候站在那裏的。


    「夠了吧,今天就放過牠吧。」她又說。


    「嗯……」


    平常在教室裏總是裝出開朗、睛噪又無憂無慮形象的我,突然被同學看到自己失控的模樣,令我完全陷入慌亂之中,隻能不停點著頭。


    「大西葵在揍山羊」,這景象班上同學應該想象不到吧。


    「而且還是邊哭邊動手」


    啊啊,真是太丟臉了!正當我驚慌失措時,宮乃下靜香麵無表情地說:


    「反正牠遲早會被煮成山羊湯。」


    「對、對呀。」


    「等煮好後再喝得一滴不剩。」


    「對呀。啊?妳說什麽?」


    先走一步的她轉過頭來,隻見她像剛才那樣麵無表情,不耐煩地小聲說道:


    「還說什麽?當然就是妳最憎恨的事物啊。」我茫然地看著她纖瘦的黑色身影走遠,不過沒多久她再度不耐煩地轉過頭來,向我招了招手。


    因為我們之間有段距離,我便大聲問她:


    「幹嘛!」


    「給妳看個好東西!快來!大西葵。」我在珊瑚礁岩上跑了起來,汗水不斷自身上滴落,地麵散發著熱氣;山羊在背後哀號著。


    我追上前頭的黑衣少女,看見她露出淺淺的笑容。


    「什麽好東西?」


    「屍體。」


    「啊!?」


    「在漁港那,有其屍體被撈上岸了。妳想看吧?」


    「嗯,想是想看啦。」我無力地點點頭,居然莫名其妙就被那個奇妙的黑衣圖書委員牽著鼻子走。


    不過如果是真正的屍體,我倒是有興趣看看。


    於是我便垂著頭,默默地跟在宮乃下靜香身後。


    宮乃下靜香穿了一雙怪異的鞋子,看起來像墊高的黑漆木屐,前端還有一個很大的銀色十字架,閃閃發亮的漆皮材質看起來很廉價。


    她還穿了一雙黑白條紋的膝上襪,身上的黑色蕾絲蓬蓬裙則像把陽傘一樣大大地撐開來,讓人忍不住猜想裏麵到底塞了什麽。


    由於她的裙子太蓮,我根本無法走近她。


    我想她這身怪裝束八成是為了不想和別人並肩走在一起而設計的,而是給想一個人抬頭挺胸、微笑出巡的人穿的吧。


    真是詭異。


    她還背了一個黑色透明塑料材質的背包,裏頭放了幾本看起來很艱澀的硬皮書。


    她還是個書蟲呢,我心想。


    她是不是都不打電動呀?宮乃下靜香扭捏作態地朝漁港走去。


    這時我的眼淚已經幹了,剛才麵對山羊突然爆發的暴戾之氣已經消散無蹤。


    走在我身旁的靜香,聽說是島上最有錢的頑固老財主的孫女,很受祖父的疼愛。


    記得是小幸告訴我的,當時小幸忿忿地說宮乃下靜香是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千金大小姐。


    不過我想,她這身詭異的服裝應該早已超過不知人問疾苦的程度了。


    真不知道她的腦袋到底哪裏受過打擊,讓她想穿這身衣服?難不成是頭部側麵嗎?漁港的一角聚集了很多人,隻見宮乃下靜香姍姍走去,人群便自然分了開來。


    「啊,是大小姐來了」年輕的漁夫低聲地說。


    我這才想起,這個奇妙的圖書委員的外公,就是在漁港呼風喚雨的船東啊。


    在場的成人紛紛為這個詭異至極的娃娃頭少女開路,簡直就像迎接公主一樣。


    「屍體呢?」聽得出她低沉的聲音中隱藏了期待。


    「在這裏,好像是不小心落海死的,是個女人。」幾個漁夫七嘴八舌地說。


    我瞥見綠色的裙襬,忍不住「啊」地驚呼一聲。


    那件裙子和媽媽的連身裙顏色很像,都是有如深湖般的翠綠色,那顏色很襯媽媽雪白的膚色……


    遠處漁夫吱吱喳喳地說著:


    「是溺死的,真可憐,好像是從斷崖摔下來的」


    「媽!」我短促地叫一聲,向前跑了兩三步。


    人群之外的地上鋪著藍色塑料布,溺斃的死屍就躺在上麵。


    我跑著,衝上前去,然後,鬆了一口氣。


    原來不是媽媽啊,隻是個不認識的女人的屍體。


    我睜大雙眼靠上前去,瞪著眼前的女屍。


    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屍體,死者還很年輕,長得很漂亮,素雅的綠裙被海水浸濕了,緊貼著修長的身軀。


    她蒼白的臉龐上還清楚留有死亡瞬間的恐懼,就連長長的體毛也沾著海水。


    她是真的死啊,不是在演戲。


    當下,我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由於她雙眼緊閉,無法判斷是個怎麽樣的人,不過可以確信的是,她是個年輕的美女,穿著素雅連身裙,一頭長發。


    我的心情很複雜,彷佛穿越了時空目睹自己死去時的模樣,覺得既不舒服,同時又有趣,很不可思議。


    宮乃下靜香走到我身邊,低頭端詳著屍體。


    由於她一直沒說話,我偷偷轉過頭打量著她,隻見她一臉嚴肅盯著屍體看。


    我突然不安起來。


    「她妳認識她嗎?」


    「怎麽可能。」靜香抬起頭來,聲音很冷淡。


    過了一會見警方來了,人群嘩地散了開來。


    當地人都沒見過死者,推測這個陌生女孩應該是來旅行的吧。


    我和宮乃下靜香離開人群回家時,她麵無表情地問我說:


    「還好來看了吧?」


    「嗯。」


    「心情好一點了嗎?」


    「嗯。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宮乃下靜香轉過頭來看著麵露疑惑的我,陰沉地說:


    「是因為看了不幸的東西吧?」


    ——就這樣,暑假的第一天,我遇到了這個少女。


    ??


    我在這個鄉下小島展開了無所事事的國中二年級暑假。


    為了存錢買新的遊戲軟件、和朋友出去玩,每天早上我都會到漁港附近的物產中心打工,剝蝦殼。


    把蝦子頭摘下、剝殼、丟進盒子裏,摘頭、剝殼、丟。


    雖然搞得渾身都是蝦子味,不過工作時可以和阿姨們聊天,還滿開心的。


    我的手沒停下,和阿姨們聊著天,她們很愛聊八卦是非,而且也不知從哪聽來的,對前一陣子的溺水意外很清楚。


    「聽說她叫做竹田朔美,是東京的大學生,來這裏旅行的,好像是從斷崖上倒栽蔥摔下海裏的。大都市的小孩走不慣那種山上小路吧,也不知道是從哪裏掉下去的?會不會是炮台遺跡那裏?」


    等我總算搞懂事情始末時,話題又變了。


    一個阿姨看我一直笑容滿麵地和大家聊天,感慨地誇獎我說:


    「妳真是個開朗的好女孩。」


    「哪像我兒子,根本不和我說話。明明和朋友有那麽多話說,回到家卻悶不吭聲的,一點都不可愛。」在場的阿姨紛紛誇獎說


    「小葵的媽媽真是幸福」,讓我不自覺扭捏起來。


    其實我在家也不說話的


    不過打工很開心,同事都很健談,工作也很認真。


    況且隻要早上打工三小時,就可以領到一千五百圓,可以存很多錢。


    由於我每天都騎車去打工,所以曬得愈來愈黑,雖然沒能去度假,卻也曬成了小麥膚色。


    夏天的小島上,陽光愈來愈炙熱,海麵反射的光芒益發顯得耀眼。


    橘子花隨風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響。


    汗水滴進了眼睛,我踩著腳踏車的腳步愈來愈快。


    這就是夏天。


    就這樣,暑假的第一個星期結束了。


    有一天打工結束後,當我騎著車飛馳在縣道時,看見了雪代。


    雪代和我是同一國的,於是我停下來,叫住了她。


    雪代回過頭來,看起來很沒精神,手上握著一束小蒼蘭。


    「雪代,妳怎麽了?很沒精神喔。」


    「那個……小狗牠」雪代垂頭喪氣走了幾步,伸手指著前方


    ,說她發現小狗被撞死了,所以請爸爸挖了個洞,把小狗埋起來。


    聽完她的話,我的胸口撲通地跳了一下。


    雪代的爸爸人好好喔,原來雪代也是個「千金小姐」啊,就和隔壁班的美少女一樣。


    這就是颯太所謂的「耀眼」嗎?


    這一刻,我隱約懂了田中颯太的心情,也開始能懂小幸為什麽會那麽生氣了,腦袋裏頓時千頭萬緒,我隻能隨口應著雪代的話,結果一不小心這句話就脫口而出。


    「對呀,那隻狗死了。那天我也看見了。」


    雪代突然安靜下來,而我光想著自己的事,起初沒留意有什麽不對勁,直到抬起頭來,才發現雪代正狠狠地瞪著我。


    「怎、怎麽了?」


    「小葵,妳早就發現小狗死了?」


    「嗯回家的路上看到的,怎麽了?」


    「妳都看到了,卻什麽也沒做就走了?而且現在竟然還能平心靜氣地談論這件事?那麽可愛的小狗死了耶!妳真是冷血,我簡直不敢相信。」


    「雪、雪代……」


    我喪氣地走在雪代身旁,感覺手上推著的腳踏車愈來愈沉重了。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雪代則是氣得連話都不想說。


    我好想哭。


    走到村落的岔路時,我向雪代說了句:


    「拜拜。」卻得不到雪代的響應。


    我感到絕望極了,跳上了腳踏車,整個人站起來用力踩著踏板,騎在兩旁都是石牆的回家路上。


    回到家,馬上就聽到「呼——呼——」的打鼾聲。


    繼父總是整夜喝酒,常常睡到下午才起床。


    盡管他罹患了狹心症,心髒問題一大堆,還是完全不替健康著想,照樣過靡爛的生活。


    不過我總覺得他這種人會意外地長壽。


    我悄悄上樓,回到自己的房裏,把裝有打工薪資的粉紅色皮夾放在衣櫃上,就到樓下廚房張羅午餐。


    廚房裏有麵條和湯,於是我將麵燙熟,加了點湯來吃。


    就在聞著手上殘留的蝦子味,吃了兩、三口麵之後,我停下了筷子。


    有聲音。


    是從樓上傳來的。


    可是二樓照理說應該沒人呀現在在家的,就隻有我和繼父。


    雖然白天家裏的大門並沒有鎖,任何人都進得來,但應該沒人會這麽做。


    難道是繼父他……


    我這才發現已經聽不見繼父的鼾聲,一樓安靜得很。


    如果繼父不在一樓,那麽在二樓的會是我放下手上的麵,站起身,躡手躡腳上了二樓。


    我房間的門虛掩著,剛才明明是關好門才下樓的。


    我輕輕推開房門,繼父龐大的身軀映入眼簾,他肥胖的背脊醜陋地蜷曲著,麵如土色的大臉正窺看著我的粉紅色皮夾。


    我看見他手上抓著一張千圓鈔票。


    那可是我打工賺來的血汗錢!


    「你在做什麽!」回過神來,我已經氣急敗壞地大喊出聲。


    繼父似乎嚇了一跳,身體震了一下,但立刻就大聲嚇阻我說:


    「對爸爸說話是這種語氣嗎!」


    「你才不是我爸爸!」


    「妳說什麽!」他把我的皮夾扔到地上,大步向我逼近,接著舉起那隻棒球手套般黝黑粗大手掌,猛然朝我的臉頰揮來。


    這一巴掌打得我撞上走廊的牆。


    我頓時覺得天旋地轉頭昏腦脹,身體緩緩癱倒在地。


    他好像在叫罵著什麽,我聽不清楚,想站起身,雙腳卻使不上力,身體完全不聽使喚。


    〈她看起來好耀眼〉


    耳邊響起了田中颯太的聲音。


    〈不像妳和我,因為家裏的關係吃了很多苦。〉


    他爸也是酒精中毒的人渣。


    在海上討生活的男人身強體壯,然而一旦因為經濟不景氣或是受傷、憂鬱症,丟了工作,就會很快地變成人渣。


    島上很多人家裏都養著這種怪物。


    而他們的女人盡管身體孱弱,卻韌性十足,辛勤工作,即使缺乏體力和技術,也拚了一口氣在物產中心工作養家。


    所以怪物的存在才會被默許。


    但是,這種人、這種人、這種人


    〈小葵真是冷血!〉


    〈爸爸幫我埋起來的。〉


    雪代說過的話這時也在耳邊回響。


    我鼻頭一酸,像個小學生似的大聲哭喊起來。


    〈尤其是大西,要特別注意!〉


    〈真是個不愛說話的孩子。〉


    〈——當然就是妳最憎恨的事物啊。〉


    好多人的聲音在耳邊播放,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揮拳揍向繼父龐大的身軀,就像那天毆打山羊那樣。


    比起虛弱的山羊,繼父強壯多了,他抓起我的頭發就往牆壁摔。


    「你這個小偷!小偷!小偷!人渣!」


    「妳說什麽!居然這樣對大人說話!」


    「出去工作的才是大人,你不是大人!你是人渣!」


    「妳、妳這家夥!」繼父又舉起拳頭,不過這次他慢慢放下了手。


    我知道暴風雨已經過去。


    我停止哭泣,噴咽著盯著繼父。


    「把錢還我。」


    「」


    「難怪我常常覺得錢少了,那是我打工賺來的錢,還給我。」


    「」


    「哪有人偷孩子的錢去買酒喝?你知道這種人叫做什麽嗎?還不如去死比較快,差勁極了!」


    繼父聽了我用盡全身的惡意吐出來的謾罵,隻是泠冷地哼笑幾聲,不屑地說:


    「跟妳老子一個樣。」


    「!」


    「那家夥也是滿嘴大道理,一臉陰沉,身體又弱,一個大男人居然在農會上班,笑死人了。整天隻會看書,裝模作樣的,滿嘴大道理,根本什麽都做不好。」


    外頭傳來了蟬鳴。


    「結果因為太軟弱了,嗝屁了。看來女見也一樣沒用。」


    我不吭一聲地瞪著地板。


    外麵的蟬鳴嘟嘟地響個不停。


    小島的夏天。


    經濟不景氣使得有些男人丟了工作,隻靠女人拚命撐起家裏生計,根本養不起小孩,以致島上小孩變少了。


    蟬鳴嘟嘟。


    手指散發出蝦子的氣味。


    在島上度過的國中二年級的夏天。


    我的眼淚一顆顆掉了下來。


    繼父咧嘴露出勝利的微笑,撿起掉在房間地板的粉紅色錢包,開始檢查裏麵的夾層。


    錢、下關錄像帶店和電玩便利屋的集點卡、ktv的優惠券。


    繼父看著一張印有圖案的卡片,皺起了眉頭,像在問「這什麽鬼東西」我大叫了一聲。


    糟了!是「dragoncloser」的磁卡!


    明天要和田中颯太參加比賽用的,我的龍!我些微的表情變化沒有逃過繼父的眼光,他看出這張卡片對我很重要。


    下一秒,他看著臉色發白的我,邪惡地笑著,接著,他用力握緊拳頭,把卡片揉成一團。


    我的資料!資料會消失!


    「不要!不要啊!還給我!」


    「向我賠罪。」


    「對不起!對不起!還給我!」


    「拿去。」發皺的磁卡就像拂過鼻涕的衛生紙一樣,輕輕地掉在地板上。


    跪在地上不知所措的我,連忙撿起,把磁卡攤平。


    還在嗎?裏麵的數據還在嗎?。


    繼父在背後低聲地說:


    「不準再罵大人是人渣,


    懂了吧?」他的聲音很低沉、很悲傷,彷佛受了傷,但我什麽都不想聽、什麽都聽不進去,隻是拿著磁卡,全身抖個不停。


    過了很久,我才回過神來,連忙把磁卡、皮夾和手機塞進包包,衝出了家門。


    我騎著腳踏車飛奔在通往銀色大橋的路上,汗水和眼淚齊下,喉嚨幹得發疼。


    剛才撞到頭之後,總覺得昏昏沉沉的。


    我一路狂飆,穿過橋麵的步道,來到盛夏午後的下關。


    比賽就在明天,常去的那家大型電玩中心比平常更為擁擠。


    我拿出皺巴巴的磁卡想放進遊戲機台裏,試了幾次都不成功,卡片已經歪七扭八,根本攤不平。


    看見我慌張的樣子,金發男店員靠了過來,看了看磁卡後說:


    「這已經沒救了。」


    「沒救了……?」


    「資料早就壞了吧。不過也壞得太誇張了,怎麽弄的?」我倒抽了一口氣,不禁哽咽起來。


    最後隻能默默地離開電玩中心。


    平常總是一片歡樂的下關鬧區,這時在我眼中完全變了樣。


    暑假期間有很多穿著便服的國、高中生在街上玩,有情侶正在約會,那邊有一群人在嬉鬧,還有一個小孩正匆匆走過。


    這裏是我勢力範圍中最繁華的地帶,而電玩中心則是我唯一的依歸。


    我把手伸進口袋,緊緊握著磁卡。


    我的龍,死了。


    花了半年以上的時間養大的龍,我那麽疼愛牠,牠是那麽的強,隻要發現弱小的獵物,立刻就嗜血地衝上前去,代替我把獵物一一打倒。


    牠是我在戰鬥模式的化身,我可愛的龍。


    牠死了。


    我的龍死了。


    牠的生命未免太短暫了。


    我牽著腳踏車,茫然地走在鬧區裏,拚命忍住淚水。


    走到大橋時,我伸出顫抖的手,從包包裏拿出手機,按下田中颯太的號碼。


    平常我隻會傳簡訊給他,但今天無論如何都想聽聽他的聲音。


    電話響到第三聾,田中颯太不耐煩地接起電話。


    「什麽事?」他的聲音和平常沒兩樣。


    「龍、龍、龍……」


    「要聊啥?多啦a夢*配音人員的話,下次再說。」(注:龍和多啦a夢的日文發音開頭都是do)


    「不、不是啦。」


    「不然是什麽?」


    「我的龍,牠死了。」我噴咽著把整件事說明一遍,田中颯太難以置信地說:


    「怎麽會發生這種事!」


    「所、所以……」


    「資料已經沒了嗎?那明天的比賽怎麽辦啊!」


    「不能參加了……」


    「搞什麽嘛,開什麽玩笑!妳為什麽沒好好保管!明明知道酒精中毒的酒鬼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那你的藏在哪裏?」


    「床底下,我爸絕對不可能找到的。」田中颯太得意地說。


    我正想吐槽他怎麽藏在這麽沒創意的地方,他就掛了電話


    田中颯太這個大笨蛋!我腳步沉重地騎過橋。


    媽媽心裏隻有自己。


    那天晚上我垂頭喪氣地踏進家門時,媽媽已經到家了,坐在黨廊一邊哭一邊折衣服。


    我才想哭呢。


    繼父今天心情不好,媽媽想必也不好過,她漂亮的臉有一邊腫了起來。


    媽媽轉頭瞪著我說:


    「媽媽那麽辛苦,妳還玩到那麽晚。」平常我總是心虛地向媽媽道歉,但是今天我一點都不想低頭。


    「做小孩的也很辛苦啊!每次隻會說大人有多辛苦!媽媽是白癡!」


    「妳居然罵媽媽是白癡!」


    「白癡!白癡白癡!」我用力踩著腳大叫,氣衝衝地衝上二樓,躲進自己房裏。


    ??


    暑假第二周後半,也就是七月底,島上會舉辦夏日祭典。


    那天村民會戴上惡神的麵具跳舞、祭神,做出一些荒唐的舉動,玩得很起勁。


    每年這時候我都覺得大人簡直莫名其妙,平常老是板著一張臉說嚴肅的話,有時卻又盡做些蠢事。


    對我們這些中小學生來說,祭典的源由和目的一點都不重要,我們期待的是隨之而來的夜市,每年都相約結伴去玩。


    去年我是和當時同班的田中颯太和其他同學去的,現在養在房間裏的金魚就是去年田中颯太撈到的。


    沒想到牠居然能活到現在,生命力真強啊,我由衷感到佩服。


    那天之後,田中颯太就沒再和我聯絡了。


    正當我猶豫今年要和誰一起去時,雪代傳來邀約的簡訊,真讓我鬆了一口氣。


    到了約定地點後,看到小幸和其他朋友也來了。


    雪代穿著漂亮的浴衣,大家也都精心打扮,隻有我和小幸穿著平常的便服。


    一行人沿著攤位向前走,隻見小幸愈走愈快,雪代等人卻還是悠閑地走著,我們差一點就在人群中失散了。


    雪代她們停下來看一個擺滿怪麵具的攤販時,我指著麵具模仿起不同人物逗大家開心,走在前方的雪代聽到我們的嬉鬧聲,也回頭走來。


    小幸和我扮演麵具上的卡通人物,一搭一唱演起戲來,大家都被逗得捧腹大笑。


    接著我們又往前走,有人買了蘋果糖,其他人看了也跟著買。


    小小的蘋果上裹著紅通通的晶亮糖漿,我們邊吃邊逛,有人伸出紅透的舌頭得意地現給大家看,其他人見狀也拚命舔著蘋果糖,爭相亮出舌頭。


    看著彼此煞有其事的認真模樣,大家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小幸發現某個攤販的年輕小販長得很帥,偷偷朝人家指指點點,興奮地直呼:


    「那個人好帥好帥喔。」她的興奮戚染了每個人,大家也開始「好帥好帥」地說個不停,但沒有人有勇氣走過去,都不好意思向他買東西。


    我們一群人就這樣打打鬧鬧好一陣子,突然間,雪代指著某處大叫:


    「啊!」喊完又連忙把手放下。


    我轉過頭去,原來是田中颯太。


    他居然穿著浴衣,真是個大色鬼。


    他班上那個耀眼的美少女就跟在他身旁,兩人站在攤販前,傾頭看著小販製作棉花糖,看上去就像一對可愛的小情侶。


    小幸開始幫他們配起台詞。


    「『那個白白的是什麽呀?』『是棉花糖啊。妳看,很輕吧,就跟妳的腦袋一樣喲。』『你才是呢!』」小幸這時瞥見我臉上的落寞,連忙閉上了嘴。


    大家應該都注意到我臉上殘留著還沒消退的瘀青,也看出我今天沒什麽精神,隻是顧慮到我的心情,才裝作若無其事吧。


    雪代尷尬地問:


    「你們以前感情很好吧。」


    「雪代,妳也太自目了!」雪代的話惹來其他人的責備,她好一陣子都沒再開口。


    剛才一片和樂的氣氛轉眼閉消失無蹤,大家一片沉寂地向前走,臉上的表情簡直像在守靈一樣。


    我慌了手腳。


    大家本來玩得那麽開心,卻因為我把氣氛弄僵了。


    是我對不起大家,該怎麽辦才好?一定是因為有我在,氣氛才熱絡不起來,雖然還想和大家一起玩,我還是決定先回家。


    買了章魚燒後,我一個人往家的方向邊走邊吃。


    時間還旱,天還沒黑,島民紛紛聚集到祭典來,熱鬧非常。


    回家的路上,我呆呆地望著夏天的大海。


    陣陣蟬鳴充塞耳邊,幾艘捕撈海膽的小船隨著海浪前後搖晃,遠處馬鈴薯田裏的白花迎風搖


    曳,野生的棕色山羊慢慢走過我麵前。


    大海的顏色是藍黑色的,彷佛比天空早一步悄悄地進入夜晚。


    的第一輩要導備的是研磨棒和菜籽泊,靜香說﹒小島的夏天真美,我不經意地想著。


    ——真想變強。


    變強的話我就不會像這樣哭泣,也不用毆打毫無抵抗能力的山羊,也不會再罵媽媽是白癡了吧。


    我想變成強壯又體貼的大人,我需要力量,可是,該怎麽做?


    我又想到田中颯太,他真是太過分了。我討厭男生!


    ??


    暑假的前半段就這樣結束了。


    進入八月後,我還是和之前一樣,上午到物產中心打工,下午就在外頭四處閑晃。


    祭典之後,因為心裏還有疙瘩,我和朋友漸漸疏遠了。


    祭典當天,我是好意怕大家尷尬才提早回家,不過當晚卻收到雪代的簡訊,她告訴我小幸向其他人抱怨:


    「她突然就跑回家去,未免太任性了。」原來她是這麽想的。


    我拉不下臉和大家聯絡,她們也沒主動聯絡我。


    至於田中颯太,他曾傳了封簡訊問我好不好,我回說:「還好啦。」之後就斷了消息。


    我不想待在家,下午就帶著用打工存款買來的掌上型電玩出門,徜徉在電動世界。


    外頭熱得要命,不過島上有座二次世界大戰的日軍要塞和炮台廢墟,地處偏僻,爬上黃色的小蒼蘭花田後,能看見黑色斷崖上有座孤零零的小丘,那裏的視野很好,可以眺望整片大海。


    灰撲撲的水泥建築就座落其上。


    我很喜歡這座廢墟,上國中之後,回家前常到這裏晃一下。


    而今年暑假,一連好幾天,我就坐在要塞的四方形窗框埋頭打電動,寶特瓶裝果汁放在一旁。


    天黑之前我不想回家,可是又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像這樣獨自一人打電動的時間總是非常快樂。


    我想,一個人其實也不錯,不用花心思顧慮別人,說不定這才是度過暑假最好的方法。


    讓心好好休息,暑假結束後,再打起精神麵對第二學期。


    不管是人際關係或在其他方麵。


    我盡情享受孤獨的暑假電玩時光,就這樣過了兩個星期。


    進入暑假後半的某一天,我又來到廢墟。


    正當我「嗶嗶」地製造了一堆電子音,專心打電動時,彷佛有人用剪刀把烈日下的青空裁下一塊似的,上方突然出現一個黑影。


    我疑惑地抬起頭,因為逆光看不清楚眼前的景象,但烈陽下的那個黑色剪影,一看就知道是宮乃下靜香。


    娃娃頭、大圓蓬裙、造形詭異的鞋子。


    奇怪的人,連影子都很奇怪。


    「……妳在做什麽?」宮乃下低沉的聲音說。


    她今天也背著黑色透明塑料材質的背包,看她自顧自地在我身邊坐下,我有點不爽。


    她和我根本不算朋友,還那麽囂張。


    我裝模作樣地粗聲回答:


    「我正在絕望。」


    「是喔……不過,妳不是一直都這樣?」靜香不屑地哼了一聲,靜靜地坐在我身邊。


    廢墟灰色的四方水泥塊。


    舊日軍要塞遺跡裏,破損不堪的窗戶。


    接下來的時間裏,我們兩人隻是前後擺動著纖弱的雙腿,一句話也沒說。


    「這是什麽?」靜香突然對我手上發出「嗶嗶」聲的掌上型電玩產生興趣。


    我教她怎麽玩,她專心地玩了一會兒,然後竟然隨手把電玩扔了出去,還說:


    「真無聊,我膩了。」我連忙上前接住才剛買的電動玩具,差一點就來不及了。


    「別亂丟!」


    「哈哈哈!妳嚇到了嗎?好好笑喔。」


    「一點都不好笑!」我氣憤地坐回原位,看見靜香的包包裏又放著幾本厚書。


    「看書好玩嗎?」


    「還可以啦。」靜香點頭說。


    「是嗎?那也借我幾本吧。」


    「那妳想看怎麽樣的故事?」


    「嗯——」我歪著頭。


    突然想起田中颯太說過的話,於是隨口說出:


    「殺死氣人老爸的故事。」說完,我突然驚覺自己此刻的所作所為不就是在炫耀自己的不幸嗎?而且還是向一個不太熟悉的對象,簡直遜斃了!連我都瞧不起自己。


    可是沒想到當我轉過頭去,發現靜香竟然一臉正經八百的,她細長而蒼白的雙手托著同樣纖瘦蒼白的臉蛋,認真地思索著。


    「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書呢。」


    「沒有嗎?」


    「我找找看,嘿嘿。」嚇了我一跳,靜香竟然笑了。


    原以為她是個不好相處的人,沒想到笑起來的模樣竟那麽親切,眼睛都瞇成一條線了。


    我想,她一定也有不同於在學校時的另一麵吧。


    我們又並肩坐了許久,兩人都沒說話,就這麽坐在要塞廢墟的窗台上,前後擺動著雙腳;我仍然「嗶嗶嗶」地打著電動,靜香則是靜靜地看著書。


    沒有人開口說話,也不在乎對方在做什麽。


    可以這樣不說話、不附和對方、不用在意對方的戚受,感覺非常舒服。


    靜香完全不打算理會我,好像在說「隨便妳愛做什麽喔」這樣的互動感覺很自在,我一邊這麽想,一邊繼續手上的遊戲。


    突然,我想起一件事。


    「對了,靜香,妳為什麽會在這裏?」聽到我這麽間,靜香抬起頭來,不耐煩地哼了一聲說:


    「沒有為什麽,隻是喜歡這裏,我常來這裏看書呀。那妳呢?」


    「我也一樣,常在這裏打電動。我們以前居然都沒遇過,真是不可思議。」


    靜香竊笑著說:


    「可能是因為我都去後頭的炮台遺跡吧。今天突然想到前頭走走,才會遇到妳。沒想到這幾天我們其實就在附近,隻是我看書,妳打電動,好好玩喔。」


    「好好玩喔。」我模仿著靜香的語氣說。


    說完我們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差不多該回家。」天漸漸黑了,我起身說。


    靜香也站了起來。


    然後沒有誰主動,兩人自然而然就牽起了手,攜手在開滿了黃色小蒼蘭的夏日花田中狂奔,我們愈跑愈快,快得幾乎就要摔倒,飛快地跑過花田旁的碎石子小徑。


    因為太暢快了,我忍不住大笑出聲,靜香也跟著嗬嗬笑著。


    回到家後,發現媽媽還沒有回來。


    我決定今天一定要看到媽媽開心的笑臉,便把裝有電玩和手機的包包擱在玄關,繞到後院去。


    此刻,夏日餘暉將天空暈成紫羅蘭色,曬在院子裏的衣物在風中來回擺動。


    我把床單卷成一團,丟在薝廊上,又把自己的襯衫、牛仔褲和媽媽的衣服取下,也放在薝廊上。


    我不想碰到繼父的衣服,便用指尖捏著泛黃的內衣和褲子一角,丟到較遠的地方。


    我打算先洗米,再煮味噌湯要用的高湯,於是又繞回玄關去。


    發現大門外有個人正朝家裏探頭探腦的。


    來人穿著黑色大圓裙、造形詭異的鞋子,背著印有骷髏圖案的塑料材質背包,原來是宮乃下靜香。


    可是我們明明才剛分手,她這下又有什麽事?


    「有、有人、在家嗎?」她的聲音很小,似乎很緊張。


    因為沒人應門,她又喊了一次。


    「有人在……啊,小葵,原來妳在外麵啊?」發現我以後,她笑著放下沉重的背包,從裙子口袋拿出


    一條蕾絲手帕,開始擦拭額頭的汗水


    「怎麽啦?」


    「妳剛才間的書。我想到一些不錯的,幫妳帶來了。」


    「書?」我反間。


    靜香鼓起肥幫子,似乎很不開心。


    「殺爸爸的書啊,不是妳說要的嗎?」


    「啊,對喔!」我這才想起來,連忙點頭。


    以紫紅色夕陽為背景,宮乃下靜香一屁股坐在薝廊上。


    我把剛收進來的衣物撥到一旁,也在她身邊坐下。


    她打開黑色背包,拿出幾本封麵典雅的厚重文庫本。


    她關心地指著杜斯托也夫斯基的《罪與罰》說:


    「這是殺死有錢的壞心老太婆的書。」


    「嗯……這本書原來是在講這樣的故事啊。」


    「還有,這本是殺死有錢的壞心老頭的書。」


    「嗯光看書名根本猜不出來是這樣的內容呢。」


    「這就是書本有趣的地方。」


    「啊,這本就很好猜。」我笑著指著其中一本名為《謀殺我姑媽》(themurderofmyaunt)的書,靜香也哈哈笑起來


    「不過這本我還沒看過,不知道這個惹人厭的有錢姑媽最後到底有沒有被殺死。」


    「是喔,不過書名都這樣寫了,應該是死了吧?」


    「但是妳看這本書的目錄,最後一章是『死刑執行後』喲,這暗示主角最後沒有被處刑吧?」


    「好詐喔。」


    「一點都不詐,這就是書本有趣的地方。」就在我們談笑之間,天色逐漸暗了下來,透過後院樹木的枝葉縫隙,可以瞥見遠處黑色的海麵。


    靜香的背包簡直就像多啦a夢的口袋,隻見她不停拿書出來,連珠炮似地二向我介紹。


    「這本是殺爸爸的書,那本則是殺繼母的書喔。」


    我頓時驚覺,這個穿得一身黑的圖書委員可能是為了博得我的歡心,才拚命從書櫃找來那麽多書吧。


    我有點開心。


    正當我們高興地討論眼前的書本時,一聲低沉的呻吟突然從一樓後方的房間傳來。


    我反射性地縮起脖子。


    靜香似乎嚇了一跳,轉頭東張西望,表情像在說「剛才那是什麽聲音」。


    我意識到自己的脖子和臉頰因羞恥和焦急而漲紅了。


    我以自己的繼父為恥。


    我一直不希望讓外人知道自己的際遇,隻是萬萬沒想到,居然會在此時此刻,以這種形式被剛變成朋友的同班同學知道這件事。


    呻吟聲持續從一樓後方的房間傳出,接著傳來紙門拉開的聲音,繼父龐大的身軀出現在走廊上,不過下一秒他砰地一聲倒在地上。


    繼父掙紮著往浴室方向爬去,過程中我一直低著頭,默默觀察這一切。


    繼父背對我們站在洗臉台前,伸出肥胖的手,取下洗臉台架上的一個白色小藥瓶,慌忙地取出藥丸塞進嘴裏後,大口喘著氣。


    接著他晃了晃頭,就這樣站著不動。


    繼父有心髒病,偶爾會發作,這時會吃一種叫做硝化甘油的藥來緩和症狀。


    他偶爾會去下關的大學附屬醫院看病,不過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認真接受治療。


    他酒實在喝太多了。


    一旁的靜香屏息沉默著。


    我漲紅了臉,覺得丟臉極了,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這時,身後傳來一股混和了酒臭和野獸體味的氣息,沒過多久,氣息消失了,繼父似乎又回到他深處的小房間去了。


    「……就是那個啊。」


    靜香似乎受到了不小的震撼,定定地瞪著我後方好一會兒才開口。


    「什、什麽?」我的聲音在顫抖。


    「剛才那是妳爸爸吧?」靜香以問句回答了我的問題。


    我激動地搖著頭說:


    「我們可沒有血緣關係,這一點很重要。」


    「的確。他這人就像是『絕望』的化身。」


    「……嗯。」的確是這樣沒錯,我想。


    我想起繼父死氣沉沉的龐大身軀。


    呼呼不絕於耳的軒聲。


    呼出的怪味。


    還有突如其來的惡意言語和暴力。


    「是啊。」


    「妳一定很恨這家夥吧。」


    我沒辦法回答,隻覺得羞恥不已,低著頭不發一語。


    還處傳來了響亮的蟬鳴,天空真的暗了,剛才還是紫紅色的夕陽,轉眼成了接近黑色的深紫色。


    我發現自己滔滔不絕地向靜香訴說對繼父的怨恨。


    他說我生父壞話、隻會喝酒成天無所事事、對媽媽和我拳打腳踢,甚至搶走我打工賺來的錢。


    一口氣說了好多令我懊惱不己的日常瑣事。


    三年前媽媽第一次介紹他給我認識的時候,身材高大的他還很溫柔,甚至讓已經升上國小高年級的我坐在他的肩頭,繞著圈圈逗我玩。


    然而自從去年他的腳受了傷,沒辦法再出海,從那時起,他就變了。


    ——說完之後,我的心情也輕鬆許多。


    他曾經那麽疼愛我,現在我卻如此痛恨他,老實說,我一直對此廠到內疚。


    這些話一吐而快之後,我心頭的鬱悶也一消而散。


    真奇怪,怎麽我沒早點想到要這麽做呢?靜香瞇起眼睛,專注地盯著已經變成怪物的繼父窩身的房間紙門。


    從那頭不斷傳來「呼——呼——」的鼾聲,還有一股酒精在體內發酵後的惡心甜味。


    那是絕望的化身,怪物的房間。


    過了一會見,靜香像是吟詩似地有節奏地說:


    「小葵,我來教妳一個絕不會被抓到的殺人方法吧。」


    要準備地是研磨棒和菜籽油,靜香說。


    看來,她叉開始胡言亂語了。


    我們兩個在昏暗的薝廊上低頭耳語時,媽媽回來了。


    原本一臉不悅的她,一看到我身旁的靜香,大吃一驚地說:


    「哎呀,這不是船東家的大小姐嗎?是妳的朋友嗎?」


    我細聲將靜香介紹給媽媽之後,媽媽便強留靜香吃晚飯。


    靜香似乎很高興,決定順著媽媽的意思留下來。


    她拿出手機,打電話回家報備。


    「是,我在同學家裏吃完飯才回家,是我班上的大西同學,是女孩子。固定的,是的。」


    我納悶極了,為什麽靜香對家裏的人講話要這麽客氣呢?真是不可思議。


    她是在向誰解釋?她家裏的幫傭嗎?還是對她疼愛有加的船東外公呢?正當我疑惑不解的時候,靜香突然將手機湊到我的左耳旁。


    「做、做什麽?」靜香神情僵硬地低聲說:


    「他叫我給妳聽,想確定妳真的是女孩。」


    「啊—-」原來如此。


    我拿著靜香的手機,客套地自我介紹說:


    「您好,我是大西。」過程中靜香不安地傾著頭看我。


    「是大西同學嗎?妳是靜香的同班同學?」


    電話那頭是個年輕男子,音調有些高,講話很客氣,就連對我這個小毛頭語調也是畢恭畢敬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竟令我毛骨栗然,神經緊張。


    「是的……我是靜香班上的同學大西葵,您好。」


    「我知道了,請讓靜香聽電話。」我把手機交還給靜香。


    靜香鎮定地說完「吃過飯後我就回家」,就把電話掛了。


    我偏著頭,納悶這個人會是她的的誰。


    這時靜香細聲地說:


    「那是我『表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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