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淩給宋時備下的院子雖說是現租的, 翻修得卻十分精細:三進的小院子,院裏就有水井, 屋裏盤了火炕, 灶裝在牆外,又暖和又沒煙火氣。正房都換上了小片玻璃拚的玻璃窗, 一間作臥室, 一間作書房。


    後來宋家兩位兄長搬進來住了正房的東西間, 桓淩又緊著找人給西廂盤了灶、換了擋風又透亮的玻璃窗。房裏也不用油燈, 一律是明晃晃的牛油蠟燭, 比皮蠟的煙氣更少, 不熏人眼。


    大年下的, 房裏都擺著金盞銀台的水仙, 窗下種著臘梅、海棠,院裏的花能從冬天看到春天。


    宋時一進院子就想誇誇桓小師兄用心,不過看兄長對他仿佛有點意見似的, 就把話咽回肚子裏, 進門先拿出從建陽買的新書分給大哥、二哥。


    書大多是南方名家印的時文製藝;有幾套明麵給侄子、實際也是給哥哥們看的《忠孝嶽家將》《新鄭通俗小說》《八仙演義》《真武伏妖傳》《紅娘子傳奇》之類新上市的話本、小說;還有母親和嫂嫂們能用著的蘇式繡樣、鞋樣之類。


    除了書之外,還有給哥哥捎的蘇樣兒袍子、紗帽、犀帶、玉鉤、荷包……給母親和嫂子們的布料和綢緞年前早讓人送到家了,不過他自己來時又從蘇杭、南京買了些新出的衣裳鞋襪、頭麵首飾之類, 等家人回鄉報信時就能一並捎回去。


    他們一群書生, 買衣裳首飾還收斂些,買起文具可就跟出國逛免稅店一樣,掃了不少湖筆、宣紙、徽墨、端硯回來正好分發:兄長和已經治了本經的大侄兒每人一套文具、一刀宣紙;兩個年紀小、字不行的孩子就不給那麽好的紙,換成了江西的毛邊紙。


    二哥家新生了一對雙胞胎侄女, 也得給她們一人備兩套,長大了自己用也好,不舍得用拿這當嫁妝也不掉麵子。


    宋時從進門就翻箱子,翻到後頭兩位兄長都看得眼累了,把他從箱子裏拔·出來,扯著領衣按在椅子上,嘮叨著:“怎麽買這麽多東西?這一路上光買東西了,還有工夫念書沒有?”


    哪兒能光買東西!沒少念書啊!


    前年上京時他還有工夫寫小論文呢,這回忙的都顧不上——忙啊!天天搞模擬考、一天做好幾篇同行時文名士傅舉人出的真題,連後台餘額他都沒想起來查幾回!


    他感歎道:“幸虧是坐船來的,南邊兒河水不上凍,在船上穩穩當當地就能複習。到山東、河北這邊也開春了,河裏化了凍,又能多坐一段,比乘馬車舒服得多。”


    就是走水路每天吃魚蝦多,鮮菜、水果、畜禽肉類就少了,他這一路還挺饞肉的。


    這話說的可就讓人醃心了。大哥也不舍得念叨他了,連忙叫小廝到胡同口買炸肉餅,再去廚下熬個綠豆水飯,切一盤子家裏帶來的驢肉、燒雞、熏腸、醬肉……


    先給他墊墊肚子,再叫廚房做大菜。


    宋時聽著大哥說的跟報菜名一樣,連忙拉了拉他的手說:“別的不用了,大哥,來點驢肉火……火腿夾餅就行。”


    大哥擰了他滋潤得有紅似白的臉頰一把,心疼地說:“都瘦成這樣了,肯定是船上吃不好睡不好的,光吃個餅怎麽行?”


    先吃點兒現成的點心墊肚子,一會兒就叫人燒羊肉、蒸羊頭、燉豬肘、炸丸子、到外頭買個整的燒鵝,晚上再煮個羊肉鍋子給孩子好生補補。


    二哥坐在裏頭,也跟著支嘴安排:“不是有白洋澱的鹹鴨蛋麽,揀兩個大的給時官兒切來配水飯!還有咱們家曬的柿餅、釀的醉棗、炒的芝麻糖、糖水煮的栗子都端上來給他當茶食,再叫廚下熬個紅果酪消食——時官兒這一路吃的都是清淡的魚蝦,猛地吃太多肉不好消化。”


    宋時美滋滋地喝著茶、吃著甜點,也跟著裹亂,支使人把他箱籠裏的福建腐乳、金華火腿、天目筍幹、醃橄欖、南京山楂糖、板鴨都拿出來。


    這些吃的裏有不少是打算給桓淩的,不過兄長們提起桓家又還是有些窩火的樣子,宋時就決定不提此事,免得哥哥們覺得自己胳膊肘往外拐,越發吃他的醋。


    至於給桓小師兄的禮……就隻能說,他的會試成績是給老師最好的禮物了。


    那這回可得考好。桓房師辛辛苦苦教了他兩年多,如今連個鴨子都沒落著,要是再收一波兒學生落榜的成績當禮物,這個春天還怎麽過啊。


    他心裏也添了點兒壓力,嘎叭嘎叭地啃著芝麻糖減壓。


    院子裏宋家三兄弟帶的家人、桓淩雇來的京廚子一通忙亂,到得太陽將要下山時,終於安排齊了一桌接風宴。


    滿院燈火通明,正堂的玻璃窗被滿屋飯菜的熱氣熏出了一層白霧,裏麵隱約傳來人聲笑語,飯菜的香氣飄了大半個院子,滿滿都是家裏才有的煙火氣。


    桓淩提著點心、燒酒扣開院門,繞過影壁便看見這番溫馨的景象。


    這一冬天他住在自己家裏,也常隨祖父、伯父一家聚餐飲宴,更親眼見識過宮裏的富貴繁華,可那些都比不上這小小院子裏流瀉出的食物暖香和歡笑聲。


    這裏幹幹淨淨、充滿人情,是他懷念而期盼的……家的樣子。


    他腳步利落,比應門的家人走得還快,幾步就到了正房門前,自己挑開簾子,叫了一聲:“宋大哥、宋二哥,時……師弟。”


    宋大哥和宋二哥目瞪口呆地看著這突然出現的主人,宋時也有些意外他能過來,卻又隱約有點高興——席上一隻拆好的板鴨放在碎冰紋的盤子裏,還未動筷,小師兄吃著南方帶來的鴨子,也不用苦等他的成績當禮物了。


    兩位兄長還沒發話,宋時就已站起來,滿麵春風地招呼道:“師兄這是散值了?你來就來,還拿什麽禮物,我們也不是外人,快坐下喝口熱茶……”


    又吩咐正在擺碗筷的家人:“給我師兄備一副碗筷來,拿酒篩把這酒熱上,再多弄幾個菜。桓師兄不大吃肉,廚下不是還有帶凍薑醋魚?切一盤魚凍、一盤清醬肉,再炒一道芫爆肉、一道香幹韭黃,燜個山東白菜,再熬個湯就成了。”


    養了這麽大的弟弟,如今一心向著師兄,連菜都給他點了!


    哥哥們嫉妒得直想把桓淩送出門,可這院子是人家給他們租的,弟弟的解元是在人家手裏考的,斷沒有無禮的道理。


    不光不能趕,眼下弟弟回來了,還得正式答謝他一回。


    桓淩帶來的酒還沒溫上,他們自己從集裏買來的酒卻已燙好了,宋大哥帶著兩個弟弟向桓淩敬酒,謝他這些年照顧宋時,教他念書,做了他的考官,入京後又給他們一家三口兒安排住處等等事體。


    桓淩竟有些受寵若驚,下意識先看了宋時一眼。


    宋時規規矩矩地站在兄長們身後,也跟著舉杯敬了他一杯,含笑說:“我這些年蒙師兄教我念書作文,又從師兄手裏考中了解元,兄長們要代我謝師,也是理所當然。不光兄長要謝,我也要謝師兄替兄長們租下這院子,又一直加以照顧呢。”


    桓淩這才放開懷抱喝了他們兄弟的酒,含笑答道:“既是謝師酒,我自然要喝。不過若要謝師,隻這一杯酒可不夠——”他故意拖長聲音,似笑非笑地看了宋時一眼。


    宋時心口驀地一緊,生怕他說出什麽自己不敢聽,更不敢讓哥哥們聽的話。而宋家兄弟臉皮也繃緊幾分,不知這桓家的師兄又要怎麽在他們倆親兄長麵前顯擺時官兒對他的情份深。


    好在桓淩沒吊他們太久,很快便把該說的話補充完全:“這一科少說也得考個二甲進士,才對得起我這取中你作解元的房師麽。”


    他笑著將酒一飲而盡,又指著自己拿來的書說:“聖上已經點了今科的兩位主考,一位是次輔、吏部尚書張瑛張大人,一位是右春坊右諭德、翰林侍讀學士曾棨曾大人。我找人借了兩位考官的舊文集、詩集來,兩位兄長與時……師弟趁著考前這幾天多看看,考試時也好投考官的喜好。”


    這份大禮可重了。他們三兄弟在京裏沒有什麽為官的親友、同年之類人脈,若是自己打探考官消息,總得等到數日之後,也難得這麽快便尋來考官的文集。


    桓淩能給他們送來這些,便是提高了中試的機會,不說原先就依賴他的宋時,就是宋曉、宋昀兩個嫌他跟自己搶弟弟的哥哥,也要真心道一聲謝。


    這個弟弟要是能考上進士,送他家當個幹兒子也成了!


    這一席酒宴吃得盡歡,吃到後頭,早已過了宵禁時分。桓淩身為給事中,憑著腰間牙牌是可以夜行的,可他又有了些酒意,大冷天地帶酒出門容易凍著……


    宋時本該有眼色地留他過夜,不過出於某些直男常有的顧慮,他在那邊搓了半天手,就是沒說出那句“師兄與我同住”。桓淩等不來他留宿,隻得自己說:“這一科家祖與我都不會做考官,我可以常來這邊幫兩位兄長與師弟複習,不過今天天色已晚……”


    宋二哥痛快地說:“咱們現在便能知道兩位考官的身份,拿到他們的大作,已是托了桓賢弟的福,豈能太勞煩你?依我說,這院子離皇城也不甚遠,賢弟今晚竟先在這裏委屈一夜,明天一早再叫令仆到家拿新衣裳來換上,強如半夜又冷又累地奔波回家。”


    不過這院子小,統共隻有三間房,讓桓老師跟他們兄弟擠一間太不合適,他這就搬到大哥房裏,讓桓老師住他的臥房!


    宋大哥爭著說:“桓賢弟是咱們時官兒的房師,豈能住西屋,還是我收拾收拾到你那裏住,讓桓賢弟住東間。”


    依情依禮,他都該住上房,沒有跟著宋時擠西廂的道理。桓師兄此時倒有些後悔將西廂收拾出來——若是沒收拾,今天桓家兩位兄長住正房東西,他就又能和師弟聯床夜話,一敘別情了。


    罷了,等時官兒中試再說吧。


    他遙望著西廂燈火,安安穩穩地睡了,而同住一屋的宋曉、宋昀兄弟卻被考官的消息激起精神,研究起了這一科的兩位考官。


    張大人是次輔,寫的詩他們自然背過,但如小品、史論、文論、時文之類的文章就難有機會得見了。而曾學士因官位略低、名聲未顯,雖然有許多著作,他們這些外地學生卻是更難抄到。


    桓淩這趟實在是幫了他們的大忙,雖說他們兄弟不一定看幾篇文章就能中試,可他們時官兒能啊!


    二哥宋昀歎道:“我原先都想著,要是桓侍郎主持會試,我寧可連這試都不考了!卻不想如今竟然接受他孫子的援手,也沒有那扔下書不要的骨氣……”


    宋大哥道:“也不是咱們有骨氣沒骨氣的事兒。你看那桓給事對咱們不也跟他家裏那些人不一樣?他畢竟是跟時官兒長起來的,大人的事也牽連不到他一個孩子身上。”反正爹都放開手了,他們也管不住,往後還是讓時官兒跟著他師兄念書吧。


    他琢磨著這幾年的事,總覺著這桓淩八字就是旺他弟弟的,叫他們親近親近也沒壞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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