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淩出京, 不知多少人暗自慶幸。


    無他,這個人實在太能彈劾, 也太會查案。當初憑著一本戲查出兵部貪腐;祖父出京、家事敗落後還敢硬抗有周王和賢妃做靠山的馬家。結果竟將一個兵尚、一個禦史拉下馬, 自家還毫發無損的跟著周王出京巡察……


    而他還是周王姻親。雖說正他把馬家劾倒,可他偏向周王的立場絕難改變, 若在這場立後之爭中有他插手, 誰知他還能幹出什麽來。


    如今連他都去了邊關, 賢妃才算是一點倚仗都沒有, 再難爭後位了。


    兩位皇子的支持者心寬三分, 該收買言官的收買言官, 該赤膊上陣的赤膊上陣, 漫天請立皇後與彈劾對方的奏章橫飛, 誓要趁這機會定下後位與儲君之位,壓倒排行居長的周王。


    議立皇後的理由都是現成的:齊王即將成婚,宮中豈能無皇後主持!


    周王的婚事一波三折, 正是因為後位虛懸, 德妃管理六宮名不正言不順,以致隻選了一個桓氏女作王妃,後頭還要靠聖上親自賜妾。之前中後宮無主, 選出來的皇子妃不可聖意;若得立一位賢良淑德的皇後, 親掌選秀事宜,自然能將後頭諸皇子的親事辦得妥妥帖帖。


    尋常臣子不知桓家如何獲罪離京,德妃、容妃背後兩家豈有不知的?那句“嫁少年才子,何如嫁少年天子”背後本就有她們兩宮推手, 隻因自己也不幹淨,不敢公然挑明,但在本章上點出桓王妃這個名字,就夠勾起聖上心中不滿了。


    周王出宮之後正在滿朝文眼目下,要挑刺有什麽挑不出來的?


    不多久便有劾章彈奏王妃不賢孝,以至周王出宮後常有憔悴之色,如今周王出京,王妃亦不常入宮侍奉婆母……


    周王妃懷著身孕還要上表自辯,幸好府中李氏是禦史之女,文字清通,能代王妃擬稿,再加上宮中賢妃上表力保,盡力應付過一波波彈劾。


    諸多彈章中,竟還夾著幾道彈劾桓淩的——趁他不在京裏,不能及時上本辯白,該彈劾的趕緊彈劾了,不然等他回來,恐怕罵不過他!


    但桓淩此人實在尋不出什麽錯漏,他既不受賄賂也不好女色,禦史之職更是做得兢兢業業,連出門聽個戲都能摸出要案來……唯一可彈劾處,就是斷袖了。


    當初聖上不處置,或許是看在還要用他查馬尚書一案的份上,如今馬案已定,他人都隨周王流放般出了京,或許再彈劾便有處置了呢?


    雖說拿此事彈劾有些對不住宋三元,可大位之爭麵前,才子之名也終究隻是浮萍。待到過幾年新皇上位,此事沉埃落定,再把他提拔回朝中便是了。


    ===============


    宋時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


    他一個老實本份的翰林編修,白天認認真真當值編書,晚上便回家教導侄子念書,順便幫大哥講講作文思路,準備下場科考,萬沒想到還有人能彈劾他——


    彈劾他跟桓淩斷袖!


    這事不早都過去了嗎?聖上都說過不幹朝政,這些人現在翻出來,是打算幹什麽?他一個從六品編修,再升也就升個侍講,離著五品侍講學士都還有好幾階要邁,彈劾他有何用?


    是彈劾桓淩,再劍指周王吧?


    宋時在翰林院中見到那幾份彈劾文書抄本,看著上頭一條條違背倫常,公然以夫妻自居,損傷朝廷臉麵、敗壞風俗……知道的是他們倆搞個對象,不知道的以為他們倆帶著全世界好男風的同誌在朝上遊行,滿宮插遍了彩虹旗呢!


    堂上便坐著他的老師曾學士,見他一張臉幾乎埋入彈章中,看得肩膀微顫、手指用力得幾乎將紙邊扯爛的模樣,倒不忍心責怪他,憐惜地說:“人在朝中,哪有不挨彈劾的?你也是無妄之災,上個請罪折子便是了,聖上知道你清白,自不會加為難的。”


    他抬起頭看著曾學士,不平地說:“這分明是誣陷我與桓兄!我們何曾公然以夫妻自居了?何況這滿朝文武哪個不是好端端的娶妻生子,朝堂內外一片雍和,他這奏本中竟將當今清平之治說成是有敗德悖倫之風,是有何居心!”


    他才不服罪,他要反訴!


    周王在時不敢提斷袖的事,周王一走就拿這事攻訐他?當誰不是閣老弟子,背後沒靠山來著?


    今天的工作不做了,回家寫辯罪文書去!不叫這群人領略他二十多年小論文的功力,他們就不知道三元是怎麽考出來的!


    他滿麵羞憤地向曾學士請了假,回去便鋪開紙寫辯罪折子。


    那幾道奏本上彈劾他什麽,不就是跟同朝官員搞對象嗎?他當著聖上都敢認,現在有什麽不敢認的!


    他將自己和桓淩確有私情一事輕輕承認下來;而後便引了《大鄭律》戶婚篇證明大臣斷袖並不為罪;再之後便針對那些人彈劾他敗壞風化人倫一段反劾對方。


    當今天子聖明、朝堂清平、百姓風俗淳厚,堪比上古堯舜禹三君之治,何曾敗壞?誰能敗壞得了?


    為了彈劾他一人,竟不惜謠言誹謗當今聖治不清明,國朝風氣鄙薄。如許險惡居心,他身為朝廷大臣豈能容忍!雖然他不是言官,也要任一回言官之職,請聖上整頓這種為了陷害政敵,不拿出其犯罪實證,而以洶洶謠言汙人,逼人辭官的風氣。


    他不隻要上本,還要去座師張閣老麵前告狀,請老師給他撐腰。


    張次輔好容易得了個三元及第的門生,自己都捧在手心裏,輕易不舍得用他,卻叫人抓著點私情彈劾,心裏也正不快。見他遞帖子上門,自然明白他的用意,便將他叫進書房,溫言安慰:“這樁事的根底我盡知之,你不必擔心,上個請罪折子就是,我尋人替你辯白。以為師的身份,足以保得你平安無事。”


    這些人彈奏桓、宋二人私情,無非是為斷了周王的臂膀,好讓他無緣大位。但此事最終要看聖意,豈是看哪家奏章多的?


    說句不好聽的,若是上本就有用,周王的婚事能一拖三年麽。


    他著意安慰弟子,宋時卻道:“那些人彈劾學生為的是什麽,學生也猜得到,但學生卻不敢認這罪。這罪名隻要學生認了,我師兄不在,便是我代他認了。”


    他一個人被潑髒水了,為著大局受點委屈就受點委屈,怎麽能就讓桓淩跟著他一起被誣陷?雖說他們翰林編修跟專業修仙的差不多,成天閉門編書,不參與各種鬥爭,可也不代表別人搞宮鬥鬥到他臉上他都不反擊的。


    言官以品行立身,自家品行遭人指摘,彈劾別人還立得住腳麽?再往遠處說,今日他認了罪,明日桓淩就要被參奏下台,後日周王妃便要家教不好,過幾個月,周王世子一出世品德天然就有瑕疵……


    他可以辭官,但要清清白白地辭,不能帶著一身敗壞朝廷風氣的罪名,拉扯著桓淩一起淪為朝堂天下的笑柄!


    他不好直接展露出自己宮鬥學上的高階水平,隻說:“學生是個有氣性的人,不能他彈劾什麽便受著什麽。我與桓淩的事聖上盡知,要定罪也自有聖裁,除此之外,學生絕不敢受別人欲加之罪。”


    轉天他便將那本奏疏遞到通政司,又附了一封請辭的折子——


    當然不服罪,也不為是被人彈劾而惶恐待罪,而是因他父母親年紀大了,身體不好,他要辭官侍奉父母。


    辭官可以,認罪不行。


    張閣老在閣中看到他這兩份奏章,不禁苦笑:“這脾氣真是……”


    平常見他溫溫和和一個人,臨到事前才見得,他竟是這麽個硬直的性子。他原本想著這兩人在朝上也隻說了有“求凰之思”,可直接辨稱他們關係沒什麽不清白的,既然宋時肯認私情,這奏章就還得再斟酌重寫了。


    呂閣老看著這份奏章,倒頗有些欣賞:“這脾氣有什麽不好,沒有幾兩硬骨頭,哪裏做得成事。那些彈劾為的是什麽你我盡知,聖上也知,自不會被小人之言迷惑。”


    三輔李勉的侄孫女被選作魏王妃,怎麽不知道這彈章中自有魏王一係的手筆,不過如今他家已與魏王訂婚,心態隱有變化,便不肯說話。


    張次輔親自將那份辯罪書擬了簡抄,夾在眾多奏折間,依例送入內書房。今日並無大朝,唯有午朝,天子午朝前批閱送上的奏章,便批到了宋時請辭的折子和這份辯罪書。


    先看到請辭折子時,新泰帝還以為他和別人一樣受不住彈劾,以辭官遮遮認罪的羞臉;後一步看到那道辯罪折子,才知道他竟不懼彈劾,不認罪名,甚至還要反訴當今言官風氣不良。


    新泰天子多看了幾遍,微微搖頭,唇邊隱含笑意。


    當真是年少,無所畏懼。


    自宋以來,言官有“風聞奏事”之權,有幾個“風聞”了還肯細查來由的?朝臣相彈劾時,都攻訐私德成風,拿得出明證的倒少。尤其是每年京察、大計之前,寫著內外大臣隱惡的帖子便滿京流傳,禦史競相據此彈劾,鬧得朝廷考察大計幾乎像個市井潑婦爭吵的場麵。


    這些被彈劾私德有虧的大臣中,有自知理虧歸鄉的;有受不住這樣的汙蔑,又無法自清,隻得咽下汙名的;也有拿著對方把柄反劾對方德行不足的……但還從沒有宋時這樣理直氣壯依國法為自己脫罪,反請他整頓言官的。


    他擱下那本辯章,吩咐太監:“午朝後將宋時召來,朕要問他幾句。”


    宋時上了辭官折子,正打算在家歇幾天呢,卻見內侍來召,連忙換了官服,跟著內侍內宮陛見。


    新泰帝麵色肅然,待他見過禮,站起來恭聆聖訓,便叫人將一摞本章甩到他麵前:“這些都是劾奏你與桓淩私情過密,有損朝廷體麵的,你待如何分辯?”


    當然還是一樣的說法,私情可以認,別的罪拒不能認。禦史無實證、無實罪,就憑他們兩人有情就要按頭他們悖亂人倫,是禦史誣奏。


    新泰帝淡淡問道:“你說禦史不該風聞奏事,桓淩便是個禦史,怎地不怕自己這一本奏上來,連他也一並告倒了?”


    宋時拱手謝道:“臣聞君子直道而行,桓禦史不曾無證據告人,不曾編造隱私陷人。既未做過,如何怕人告。”


    新泰帝朝旁邊的大內總管王太監瞟了一眼,他立刻退出去,過不久回來應道:“奴婢問得廊下幾位舍人,皆記得抄錄桓禦史奏章時,他那些彈章中,皆錄有證人名姓、財務細目。”


    宋時在一旁聽得得意——桓淩真是越查越清白,換個人誰能讓他這麽理直氣壯?不過他在宮中還不敢太得意,神色內斂,恭立階前等著聖上再發問。


    天子也微露滿意之色,朝王太監揮了揮手,又問宋時:“你既不認罪,為何又要請辭?”


    宋時垂首道:“臣雖問心無愧,但言官頻頻以此彈劾,多添無益奏章,亦是臣有累陛下。故臣願為平息此事辭官,以使陛下稍減煩惱。”


    天子輕笑道:“你可知諸禦史為挑在何此時彈劾你們?”


    唉,為了奪嫡啊。宋時深吸一口氣,答道:“這是陛下家事,臣不敢言。”


    好個不敢言。


    說不敢言,卻是已清楚挑明了這些彈奏他的禦史背後之人,彈劾的緣故。


    “天子以國為家,你是朝廷大臣,國家之事有何不敢言?”天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仿若整座宏闊殿宇的重量一並落在他肩上,肅然問道:“朕若一定要卿答呢?”


    如今朝臣所爭,牽連你受了彈劾的立後之事,你以為如何?


    宋時此時不能不答,也不能抖機靈答什麽“全憑陛下定奪”,沉吟一會兒,緩緩答道:“桓公昔會葵丘,明天子之禁,命曰:毋以妾為妻。”


    齊桓公在葵丘之盟上與諸侯約定,不把妾室扶作正妻,這規矩在後世也綿延數千年。雖然曆朝都有皇後薨逝後,改立妃妾為後的,但若依周禮而言,扶正妃嬪,總不如另立良家子為皇後更合禮法。


    哪個皇子奪嫡不奪嫡,既不是他該管的,也不是他能管的,他做翰林的本份,隻是依禮規勸聖上罷了。


    他隻盯著眼前數塊金磚,默默等了許久,才聽麵前響起一聲輕歎:“卿讀《穀梁》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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