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中府不愧是陝西有數的富裕繁華之所, 越近碼頭,水麵上的船隻熙攘, 聲音越發嘈雜熱鬧。碼頭上人來車往, 貨物流水價從停泊的大船上運上運下,聲音沸揚, 一派繁榮景象。


    楊大人所乘的船泊入港口, 從船上搭了跳版到碼頭上, 客人們便收拾行李依次下船。


    他年紀雖大了幾歲, 卻身輕如燕, 踏上跳板幾步就走到碼頭上, 反而隨行的師爺與挑著行李的軍士們都走得顫巍巍, 不敢快步, 叫他遠遠地落在後頭。


    他大步流星踏上港口堅實的土地,下意識地看向西北煙起之地,而後環顧四周情景。


    也還不到兩個月沒見, 這碼頭好像又比他上回所見繁華了些:碼頭附近從前那些衣衫襤褸的乞兒仿佛見不著了。原先到處是為了搶活計廝爭得麵紅耳赤、乃至要動手的力夫, 滿麵塵灰麻木等著活計的腳夫,如今看著似乎人人都在幹著什麽活計,少見有為此爭搶打架的了。


    他離開不過短短一兩個月的光景, 這座碼頭怎麽會有這麽大變化?


    他往那裏站定, 四下打量的模樣,一看就像是外地人。立刻就有些往酒樓客棧拉客人的閑漢上來問他要不要打尖、住店,需不需要雇腳力、租滑杆、轎子、馬車。


    隨侍楊大人的家人、士兵都沒跟上來,他索性也放下身段, 親自問這漢子:“我今日乘船從沔江過來,看見那邊數十裏外有一片作坊,說是本地知府建的‘漢江經濟中心’,那是什麽地方?”


    那閑漢也看向上遊方向,笑著說:“那是我們大人收容留民的地方。就四月間建起來的,也沒多久,如今日夜碾石燒窯,據說燒的還都是給王爺修房子的灰、炭,弄好的流水價往城裏送。那些流民在園子裏幹活,按時給三頓吃食,還給衣裳頭巾,倒強我們這些本地百姓,在碼頭上苦掙一天,也未必掙得齊衣食呢!”


    楊大人詫異道:“那園子裏能容下多少人,一天燒多少灰?憑些灰炭之類,也供不起這麽多人生活吧?難不成他自己供養著流民?”


    那閑漢搖了搖頭,撇著嘴說:“老先生看著也像個讀過書的處士,怎麽還不及我們百姓明白?咱們大老爺是京裏翰林院出來的高官,考中了三元及第,見過皇上的人物,他做官能和一般的官人一樣嗎?反正他就是有這本事……”


    他不僅肯養一園子外地逃來的流民,還不肯叫那些流民下死力氣幹活,特地讓人在園中立了漏壺計時,好叫他們按時做按時歇呢。


    聽那些流民說,這位大人還曾親手試幹過流民的活計,親自教他們怎麽幹活省力、幹到多累時應當休息。那些流民吃的又飽,幹活也不甚累,在園區裏又有房子可住,本地窮苦百姓都不及他們過得好了!


    他越說越神奇,楊大人聽著直如話本故事一樣。


    堂堂狀元之身、翰林編修、漢中知府……親手幹些流民苦力幹的活計?他做了快三十年官,將這陝西諸府將將走遍,也從未見過天下有這樣的官員,有這樣的讀書人。


    楊侍郎輕嗤一聲,也不與那閑漢爭辯,隻問:“你從何處知道這些的?難不成你也曾到經濟園中做過工?”


    那閑漢竟沒被他問住,反倒挺了挺胸,麵有得色地說:“小的雖沒進去過,家裏卻有個兄弟在那園子外頭賣醬菜,那些流民出來買他的菜時親口說的!”


    不是說宋知府供他們衣食麽,那園子裏的流民也出來買東西?


    閑漢笑道:“那裏幾百口人做事吃飯,還有妻兒老小在左近蓋了房子住,什麽東西不要買?原先隻在楊莊、劉莊等幾處鄉裏賣雜貨的貨郎如今都愛往那邊跑,有時還能收著宋大人給園子裏力夫置辦的大花頭巾呢。”


    楊大人猜不到花頭巾有什麽用,卻能想到流民能出來買東西,那園子定然就不像尋常名家園林那麽嚴密,要去看看也方便。


    他的師爺心驚膽戰地叫人從船頭扶上碼頭,穿過喧嚷人群找著大人的時候,便聽他說:“先找客棧把行李放下,子豐陪我去那漢中經濟園看一眼。”


    碼頭附近沒有驛站,楊大人上回過來時就住過一間福興客棧,這回照舊定那處的房子,先叫人把行李安頓下去,他們兩人……再帶幾個軍士,到那園區裏看看。


    其實那裏有人做工、賣東西,倒不是什麽危險地方,如今又還未過午,天色正明,他與師爺兩人過去本來也可以。不過因他身上帶著關防、路引,丟了可是要命的事,還是多帶些人更安心些。


    他索性就要那閑漢替他們雇車,一行四人乘著輛隻覆了層青油頂蓬的雙輪小馬車,搖搖晃晃駛向山中。


    路上倒還看見有連頂都不帶的平板車,上頭圍坐著一圈人,當中堆著各色筐籠,有的上頭微微冒著白色煙氣,濃濃的鹹香隨著白氣冒出,被風帶向他們這方向。


    師爺剛從船上搖下來,時近中午,聞見這香氣倒有些餓了,精神微微振奮,問那車夫:“這些人便是去經濟園賣吃食的?”


    那輛車上的小販主動答應:“聽幾位口音像是外地來的客人,是聽說了我們漢中府經濟中心的名聲來的?我看你們是讀書人打扮,莫不是想投靠我們大老爺和桓老大人,在書院裏當個先生?”


    要是給他們府尊大人教書的,那他就白送個饃給兩位先生,再厚厚塗上一層大醬,不要錢。


    百姓如此純樸,白麵饃香氣撲鼻,江師爺不忍辜負,摸向錢袋,打算問他買幾個吃。


    楊大人聽到“書院”兩字,格外上心,主動問了一聲:“這裏離城這麽遠,又是流……工匠往來之地,怎麽偏要在此建書院?可是宋大人親自操持的?”


    賣饃的收了江師爺的銀子,態度越發好,一麵厚厚地給他塗上帶著碎肉塊的醬汁,一麵應道:“正是我們大老爺挑的地方。聽說是大老爺和桓禦史他老人家在那經濟園奠基時親口說的,我們府裏大戶都聽見了。”


    趕車的也感歎道:“經濟園裏隻用流民做工,若建學校時也用咱們本府百姓做工就好了。”


    給知府大人做工又不累,給的東西又多,說出去都比他們趕車有麵子。


    幾個小販也頗有同感,紛紛議論:“聽說那園子裏還有大鍋煮草木灰水、熬堿水的,那還要會什麽本事,我在爐前煮一天也不嫌累的。”


    “廠裏還給綠豆湯,拿冰涼的井水湃過的,又解渴又去暑。要我說隻給井水也夠了,綠豆一鬥快抵得上麥子的價兒了,給那些做工的流民熬湯豈不白費銀子。”


    “還發花頭巾呢!看那光澤定是絲織的頭巾,不是棉線的,外頭大姑娘小媳婦都想要了,可惜收不來。”


    楊大人聽別的猶可——他自己府裏的下人也是給這些吃用的,隻覺得他憐惜百姓。唯有這花頭巾,從碼頭上就聽人說起,如今又聽人說,倒叫他有些上心,想著回頭見著宋時問問那頭巾究竟有什麽用。


    一路上聽著眾人說著工業園內外形勢,宋知府待流民的種種好處,不知不覺便轉入一條小路。路麵是人踩出來的,又細又窄、高低不平,兩旁是野草疏林,容不下兩輛馬車並行。


    那輛大車上的人敬他們是書生打扮,讓他們的車先走,大車落在後頭跟著。


    一路上因有樹林遮蔽,經濟中心原本十分惹眼的煙柱有時隱在葉後,隻能憑著趕車人的經驗在幽林中穿梭。林子密處天色也顯得陰沉,鴉雀在頭頂盤旋,蛇鼠之類小物從路邊飛快掠過,發出一陣陣細碎聲響。


    江師爺坐在車上,直如船行漢江,遇上風浪般難受,手裏的饃都吃不下去了,倚在光禿禿的車杆上閉目養神。正昏昏沉沉間,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喊了聲“頭巾”,不知怎麽精神一振,便回頭看去——


    他們前行道路上,一隊頭蒙黑巾的怪人正在騎馬而行,正堵嚴了他們的路。那些人身上都穿著灰色樸樸的舊衣裳,腰間帶劍掛弓,一半身子被樹蔭籠住,衣領間散落著些血色斑塊,在葉間光束下亮有些刺眼。


    他的心也被那紅光刺得有些激動,剛要喊一聲“有賊”,他們大人便利落地掣劍在手,扶著柱子半站起來,冷然問道:“汝等是何人,與漢中府經濟中心有何幹係?因甚在此攔路?”


    對麵卻有人更傲氣地問了一句:“你們衝撞我們大老……”


    “住口!休對楊大人無禮!”


    “不得無禮!這位是陝西巡撫楊大人!”


    兩道清朗溫潤的男子聲音從對麵傳來。隨著這聲音響起,他們身後的蒙麵男子忙都跪下請罪,後頭車上的小販、兩個車夫也都嚇得不知如何是好,紛紛跳車行禮。


    楊大人揮了揮手,道聲“不必多禮”,江師爺便帶士兵替他安撫百姓。


    回頭看見那兩個帶頭的蒙麵人抬臂去摸頸間,露出兩雙仿佛有些灰白腫脹的手指,又嚇得江師爺不敢多看。


    楊大人卻看出那手上是戴著東西的,便眯著眼看向那雙手上緊附的古怪織品,看他們如同赤著手一樣靈活的解開頸間活結,扯下一條黑底、邊緣襯花的半透明紗巾。


    紗巾下露出兩張有些眼熟的臉龐,神色間微含歉意和敬意。年紀稍小的那位眼裏還藏著些楊大人這般年紀也看不太懂的古怪神色,似崇敬、似驚喜、似乎還有幾分可惜。


    他可惜什麽?


    楊大人自是猜不出來自曆史下遊的人看到名人生平被改動的遺憾,縱身一躍,輕健地落到車前。


    對麵兩人已深深下拜,對他道了聲“見過巡撫大人”。他也還了半禮,喚了聲“桓禦史、宋知府請起”,一麵細細打量著宋時的神情。


    然而等他再抬起臉來,那些神色都已收斂得幹幹淨淨,隻剩下官場上一副人人都練得絕佳的體麵笑容,向他說道:“下官們早已盼著大人來此處置大事。能在此處遇見,實為有緣,不知大人欲往何處?”


    你們蒙頭蓋臉的,又要往何處?


    楊大人身為巡按,又兼兵部右侍郎,正經管著他們兩人,如今麵也見了,微服私訪是訪不得了,索性直接吩咐他們:“我今日才到城外,須得沐浴更衣,才好進城參見王爺。不知你二人在此何事?來時我便見著江邊有煙氣衝天,可引我去看看。”


    桓淩拱手應道:“下官等正在此處測算建漢水書院占地、在書院旁該鋪設多寬的道路為宜。我等方才已量了一上午,還差些少尺寸便能收尾,可否由我與宋大人陪侍大人,仍留這些差役在此測距?”


    楊榮的目光隻落在他手上五指分開,如第二層皮膚般緊附指尖,絲毫不影響活動的手套,與他袖中隱隱露出的黑紅絲巾上。


    那絲巾在陽光下幾乎什麽也遮不住,隔著它仍能清清楚楚看見山林之景。


    他本該先問流民、先問建書院之事,但一開口,卻忍不住先問了句:“你二人怎麽戴著這些古怪之物?這些有何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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