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不能老想著自己做官斂財, 得有點為國為民的大誌。不說能“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也得“讀書不為稻梁謀”吧?


    宋校長傾情問道:“諸學子來漢中學院, 隨本府讀書, 不正是為了他日月宮折桂,做朝廷棟梁?你們難道不想著身兼文武、出將入相?


    “就是你們一心淡泊名利, 也要對得起聖上和朝廷諸公的期許。萬一朝考後將你們分至兵部、都察院, 朝廷要你們如楊巡撫、桓禦史一般到九邊提點、巡查軍務, 沒有一副好身體, 如何擔得起來?”


    他們桓大人要不是個上馬能提刀, 下馬能算帳, 文武雙全的才子, 朝廷能用他到邊關監察軍務嗎?他敢臨陣決斷、拉下治軍不力的守將, 親自上城督戰,最後帶著一身功績平安回京嗎?


    你們這些人就是年輕、經驗淺,不懂得領導用人恨不得一個當八個用的心思。


    宋校長滿懷期待地朝他們看了一圈, 寄語這些年輕人:“今日這幾場考試下來, 諸生也辛苦了。學院暫放你們幾天假,三日後各科成績算出來,便在本府學廟外張榜公布, 依著考試成績分班。不同班級的課程進度排得不同, 到時候自有教官為你們發下課程表,以後依著課表上課。”


    日常課程安排分為經義、文章、史學、算術、律條、文藝、武藝七門,不同進度的班級課程安排不同;而到休沐日,他這位校長親自帶課, 給諸生講解經義、物理,帶他們到群眾中去,見識世情民生,甚至親身體驗一日普通百姓和城關守軍的生活——


    不知百姓疾苦的人怎麽可能做得好官?


    他才說出實踐課的安排,操場上那些學生就當場變了臉色,嗡嗡議論連成一片。這其中竟然出了學生意見領袖,低聲與身邊同學議論幾句,便抱團聯袂走向宋時。


    他身邊的府縣學教官、軍訓教官連忙上前保護,生怕這群學生言行莽撞,驚了他們金貴的三元大人。宋時倒是從來不畏人上門找茬的,擺擺手分開眾人,上前問道:“諸生尋本府是有何事要問?是不願在學廟外張榜排名耶?是對課業安排有疑異耶?”


    那幾名書生中排在兩側、後頭的都還有幾分畏怯之色,不時打眼看著領頭的書生。那人卻是神氣矜傲,衣飾鮮明,一副書生領袖的架勢,上前拱手行禮,道了聲:“學生李清見過府尊大人,蒙大人青目,得入漢中書院讀書,學生等俱感不勝榮寵之至。隻是學生心中有一事不解,還望大人解惑。”


    宋時懂得這些小學生迫不及待要挑戰權威蹭名氣的心態,輕輕一笑,應了聲:“你問吧。”


    他當初可是辦省級講學大會,當著成百上千才子的麵做主持人而一戰成名的,這學生怎麽一副能問倒他的自信神氣?要是這些學生真想踩著他上位,那就休怪他不憐惜祖國未來的棟梁了。


    然而那學生劍指的並不是他,而是攔在他身前保護的、他從青石薛李指揮手中借來的親兵。


    “我等自幼讀書識禮,乃是聖人弟子,如何能隨老兵學武?”


    宋知府身當本書院祭酒一職,最該維護書院的令名,怎麽能把這些士兵引入學校,壞了他們文人的清華之氣?便是要學武藝,怎地不能請城中幾位有豪奢武勇之名的大俠,定要請這些粗鄙士兵?


    宋時專程叫人請了薛指揮的親兵來,為的就是給這群書生搞愛國主義教育,豈能容他們當麵貶低這些人?


    他猛地把臉一沉,喝道:“李生住口!豈不聞《禮記》有雲:‘惡言不出於口’,你等也是熟讀經書之人,何敢在大庭廣眾下,本府麵前說出這等辱人之語?”


    他這話拿著四書五經當注腳,說得極有君子之風,全無反駁的餘地。李生雖是個書生領袖,可對上他這樣立於道德至高點的批評竟無以應對,登時麵色通紅,自己都抬不起頭來。


    那幾名士兵卻有些不敢置信,感激又忐忑地偷瞄著他。宋時順著那些目光回眸看去,正對上一個少年親兵的視線,便揮了揮手召他到自己身邊,說道:“你來給這些學子講講,你是為何當兵的。”


    讓這些讀書人先聽聽士兵樸素的保家衛國觀念,在他們心中樹立愛國主義思想。


    那個親兵還太年少,叫本府知府大人和眾多教官、書生盯著,緊張得麵紅耳赤,雙唇顫抖許久才說出話:“當、當兵能吃糧。我家就三畝地,我爹媽生了七個孩子,一家人吃不飽飯,弟妹都要餓死了。我投軍了,還能捎些餉銀回家。”


    然宋時算算他家這幾畝田的收成,一年要繳的賦稅、要服的徭役,簡直覺得有些淹心。


    他輕歎一聲,拍了拍那少年的肩膀,向他的學生們說:“這少年原也是良家子弟,投軍又是為上事父母、下撫弟妹,原該在讀書人筆下做一名孝悌表率人物,你們卻隻因他投了軍便鄙薄他,以為他不配做你們的教師麽?”


    哪個讀書人沒學過“民為重,君為輕”,哪個不曾信誓旦旦地說過,當官後要“愛民如子”?這些士兵也是朝廷子民,怎麽投了軍之後仿佛就不再是他們該關心的百姓了?


    軍民本是一體,大鄭是募兵製,又不是軍戶製,人為地把軍人與普通民眾區分開,這些軍人就也該享受到一般百姓應有的待遇。


    至少不該被文人輕賤歧視。


    那些帶頭拒絕士兵做教師的學子都垂下眼瞼,不敢看他。沒他們帶頭,其他學生更不敢出頭說什麽,有幾個老成些的甚至站出來向他道歉,隻道自己絕無輕視士兵之心,願意接受這些親兵做教師。


    宋校長隻揮了揮手,叫那少年士兵歸隊,又左右看了一圈,特地挑了一名老成些的親兵問:“你又是為何當兵的?”


    這一位不負他的期望,當場義烈地說:“標下當兵隻為殺達賊,奪回咱們大鄭關外的土地!”


    好!有見識!有勇氣!


    宋時恨不能手裏有個麥遞給他,重重一拊掌,說道:“說說你為何恨達賊,讓這些學生——讓咱們這些生在關內安逸之地,不受虜寇之苦的人都知道,邊關是什麽樣的,你們為軍的是如何保衛疆土百姓的!”


    他本來想以後開體育課時順帶讓人教個軍事理論,慢慢給這些學生做愛國主義教育,既然他們非要賣弄無知,就休怪宋校長開學第一天就拖堂了!


    反正明天不上課,先生們回去閱卷,體育老師就在這裏講述邊關實況,讓學生們體驗一下武平縣鬥地主時那場大會上痛陳地主階級罪惡的感覺!


    地主殺良民犯法,殺奴婢亦犯法,雖然也做出累累惡行,終究比不得關外那些燒殺擄掠的虜寇。


    這些士兵也曾隨薛大人在邊鎮戍守,打過硬仗,見過鮮血,隻是後來京裏調了新軍,就把他們這些舊守撥往內地了。宋時特地把他們請來,就為了讓他們講講真實的戰爭,真實的軍人。


    他們有的出身邊城,自幼便嚐盡胡人掠邊之苦;有的投軍之後曆經生死,親曆過虜寇大肆殺害國人,卻因兵馬不濟而無力反抗之恨;有的當兵時沒有什麽大誌願,原本隻想吃朝廷糧餉,卻因一場場戰鬥中失去了太多同袍好友,見證了太多惡行,不惜身命也要抗擊虜寇到底……


    宋時不知別人聽著這些故事是什麽感覺,反正他自己眼酸心酸,恨不能為這些士兵多做些什麽。


    除了提供兼職,除了努力提高生產效率,解決軍糧軍餉和百姓生計……


    還該寫點兒什麽。將這些普普通通士兵的故事寫下來,讓人知道當兵的艱苦,軍人的重要,邊關太平的可貴。


    封建時代是皇家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這些讀書人社會地位高,影響力大,他們的思想是能影響全國上下各階層的。文人都是一派輕視武將、士兵的態度,風氣所使,邊軍將士名聲、地位皆低,哪個良家子弟肯主動去投軍?


    就連受達虜騷擾極苦的九邊軍鎮,也有為逃兵役而跑到漢中的百性。


    他們家桓淩建議軍屯改商屯,固然能暫時緩解邊關守將強征百姓入伍的矛盾,但邊關兵員不足的問題還是解決不了,唯有想法提高人們投軍的積極性——


    糧草問題自有戶部以鹽換糧的“開中法”支應,過不久應該就能解決;而且他這試驗田做得穩妥,隻要防住大災,十月便能見證奇跡,過兩三年甚至可以不靠外省輸糧,隻憑漢中、關中兩處糧倉便支應起一省軍糧。


    但是人心向背,就得靠文人手中刀筆了。


    他雖然是三元及第,朝廷百年一出的考試精英,可也不能憑自己一個人的文章扭轉天下人民。唯有從這些學生下手,進而影響他們的家庭、鄉裏、朋友、同窗、同年……再一縣一縣、一府一府、一省一省地傳揚主動投軍、保家衛國的風氣。


    他動情地問:“諸生今日聞所聞,可有什麽感受要說?”


    離他最近的學生領袖李清搶上一步,朝他一躬到底,慚愧地說:“不是府尊大人教訓,學生竟不知我等在漢中的太平安樂日子都是這些將士浴血廝殺而來,險些欺辱了這些壯士。”


    宋大人就欣賞這些知錯能改的少年人,也不用他們如何痛哭流涕、誓改前非,便虛扶了他一把,對他和他身後那些願意低頭認錯的學生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既然大家都了解了邊關將士保家衛國的重要和艱難,那就每人寫一千字以上的論,正式開課當天教給老師吧。


    要寫得深刻飽滿,有自己的獨特思想,不許抄襲,不要想著隨便寫寫糊弄人,因為這些論文他都要拿去印成傳單,宣傳入伍光榮,從根本上解決邊軍兵源問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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