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天監選定立儲的吉日, 八月廿三,周王正式受封太子。


    賢妃誕育皇子有功, 封貴妃, 周王妃也加封太子妃,授了冊寶。兩位側室一位在漢中服侍太子多年, 勞苦功高;一位在京代周王夫婦服侍賢妃娘娘, 賢孝貞靜, 便共立為三品良娣。


    為一句宮人妄語被逐出宮多年後, 他們終於又回了景仁宮。


    宮中陳設如舊, 宮女年紀、打扮也依稀似舊年, 他們夫妻卻已不是當初成婚不久, 天真任性的少年人了。


    這些年他們不光在外頭經了風雨, 也見識了百姓疾苦,更看著宋時如何一步步教會百姓改進耕織之法,興工廠、建學校、掃除文盲……京裏與漢中地方雖然不同, 但為上位者愛惜百姓之心卻是一樣的。


    以後他就要和翰林學士們讀經史、學前朝資治鑒要, 了解當今天下時政,將漢中之法慢慢推廣到全國。那時候兩位舅兄可能已離朝往各地勘探礦脈,到時候還可請他們考察當地民生、政務狀況……


    雖說有些對不起他們, 不過都是自家親戚, 請他們看在大外甥的份上多操勞一二,他這做妹夫的也安排人關照親家便是了。


    周王出京這幾年別的不說,皮薄臉嫩的毛病早已磨礪好了,又得了父皇言傳身教, 兩位舅兄還不曾上表請辭,就已經替他們找好了帶薪休假中可繼續為國盡忠的方向。


    隻是他們在漢中相依為命多年,兩位舅兄將來要離開了,他卻不知要花多少工夫才能習慣。


    他心裏藏著離愁別緒,便不大因為做了太子而露出多少歡喜得意之色。而這神情看在人眼中,便成了“不見喜怒之色”的沉穩。朝廷上下越發覺得他養氣工夫深湛,有儲君之望,他回朝沒幾天,已得了眾臣交口稱讚。


    魏王在禮部勤勤懇懇辦差數年,都沒聽過這麽多“賢”字。


    可如今他大哥當了太子,既有名份、又有聖寵,他卻連聲抱怨也不敢有,還要盡心操持大哥的立儲大典。而他惦念了這麽多年的宋三元還京後就做了太子的少詹士,每日出入東宮給他大哥做講筵,卻連與他一起聊聊如何做好經濟園的工夫都沒有。


    自從齊王去草原平虜,三皇子頗過了幾年“最年長皇子”“賢王”的日子,如今大哥回來,他又成了眾多皇子中平凡的一個。


    原先齊王離京的時候,他還嘲笑那位二哥隻是個大將軍王的命,周王也就是個被廢的太子,他自己在朝中勤勤懇懇辦差,才最有明君之相。可如今他大哥當上了太子,二哥也有平虜之功,他在京裏雖辦了個經濟園,可宋時回來,大哥便可用他搶了自己這差使,將他架空成個詞臣……


    他又擔心又委屈,與家人訴說煩惱,他那些妃妾也是不懂得政務的,隻想著怎麽多往宮中走動,交好新太子妃。連他母妃也似乎認了命,近日常往貴妃宮中走動,說是要替他多與長兄聯絡感情,將來才好讓他做個留京辦差的王爺。


    當初大皇兄還未出京時,他也沒想過要爭這位置,是母妃告訴他大皇兄失勢,他與二皇兄有一爭之力的。當時商家也聯動朝中親戚子弟,將他推到父皇眼前,爭來了這個主管經濟園的差使。


    後來他皇兄仗著王妃娘家有個好妻舅,給他尋個好聯襟,又是獻嘉禾、又是進火器、又是定西北、又是降番王……


    他就靠著聯襟宋時的本事重又入了父皇的眼,奪了朝臣的心。他外祖商家與妻族李家見此勢頭便都改投大皇兄,將自己這個被他們拱到奪嫡之位上的人扔在空中,上不得下不得。


    隻怕連主持經濟園的差使,早晚也要叫大皇兄奪去讓給宋三元。


    到那時候,隻怕連他背後倚靠的兩家親戚都不會替他說話。因為當今天下首興工業,建起漢中經濟園的便是宋三元,他們京裏這個經濟園是全盤照漢中經濟園興建起來的,園中用的官員、管事、巧匠都是宋時一手調·教出來的。


    他這個親王的身份比宋時高,也隻有身份比宋時高,可這在太子大哥麵前,又算得什麽呢


    魏王以己度人,覺得大皇兄早晚容不得他主持經濟園,手下管著數萬青壯工人,索性主動將這差使讓出去——


    讓也不能白讓,還得叫父皇知道他的大度懂事、委曲隱忍。


    他叫人取了經濟園這些年的帳冊,著門下核對清楚,親自送進宮中,長跪禦前:“兒臣自知才幹不及宋先生,願請宋先生主持經濟園之事,兒臣為其副貳便可。”


    他父皇笑道:“吾兒這是說什麽話。當日朕將經濟園交予你,正因你性情沉穩妥當,雅好讀書,朕以為你愛管這些應用宋學士新悟得的化學、物理等理學的‘工業’。京裏不是地方上,不指著這座皇家建的園子養育百姓,隻消你管著它,能懂些用物、用人之道足矣。”


    這麽說,父皇是不會將這園子奪去給大皇兄手下的人了?


    他雖然一開始接手這經濟園時有些不情不願,可幾年過去,他早成熟不少,體味到了做實務的好處,也實在舍不得將經濟園拱手讓給大哥。


    他微微一笑,低頭應道:“兒臣不敢辜負父皇的心意。其實兒臣這些年與管理園中事務的幾位禦史、員外郎所學不少,凡舉這‘工業’中用的物理、化學之法已都用到了。便是叫兒臣另辟一處地方,再從無到有建起這經濟園,兒臣也敢請命一試的。”


    新泰帝露出幾分欣慰自豪的神色,召他到自己麵前,拍著他的肩道:“可兒,可兒。慈兒有這般誌向,不遜於你兩位兄長,更堪為幼弟們的榜樣。”


    魏王聽著父皇的誇獎,心中暗喜,臉上卻是一派謙遜:“父皇過獎了。兒臣先為臣、後為子,理當為朝廷鞠躬盡粹。”


    天子含笑點頭,說道:“你兩位兄長在西北連送捷報,如今隻待收虜廷殘部,封狼居胥,這是我大鄭之幸,中原之幸,值得告慰天地四方。等過了中秋,朕便要動身去泰山,你與朕同去吧。”


    能與皇帝同行,共封泰山的,豈不隻有最受寵的皇子?


    他雖無名份,但有聖寵,便是在父皇山陵崩後,亦可憑此寵愛,憑著儒學根基的孝道與大皇兄抗衡。


    魏王目中光彩流溢,頗有些顧盼自雄。天子見他這般歡喜,不禁笑道:“你這孩子聽說要出去也這麽高興,活脫脫像你二皇兄的模樣。罷,你們也大了,自然愛往外跑,朕是不該將你們都拘在京裏……”


    他的聲音有些低沉,似蘊含著更深用意,魏王卻已聽不出這些細微變化,強抑著滿心得意和喜悅,回到家吩咐王妃給他收拾行裝。


    他要隨父皇親獨去封禪泰山,這般恩寵又有幾人能享到?


    不久宮中便傳出聖旨:聖上將帶魏王去泰山封禪,依唐時舊製,十月出發,京中留太子鄭惠監國。一應奏折由太子預批,緊要地再送入山東禦筆親批。


    封禪泰山之事也是在太子還京前定下的,故內閣與各部院早已做下準備。雖是才忙完立儲、東宮封賞等大事不久,各部的人手、財力也都十分充足,短短兩月內,便將這場東巡的人手物力備得妥妥當當。


    魏王身在禮部,這些東西當初他還幫著準備過,不過當時以為跟去的不知是哪個弟弟,配的東西便不夠好。他也不敢公然再往上添用器,以免在父皇麵前留下驕奢印象,隻讓王妃收拾自己日常用的衣料、杯盤、爐、炭之類,隨侍父皇出京。


    封禪泰山自非小事。


    十二月車隊行至泰山,天子便先暫住在山下行宮。魏王體恤父皇身體不好,便主動請命監修“封祀壇”“登封壇”,將從京裏帶來的五色土鋪飾於壇中裝飾。


    這一路天色雖冷,做的事也繁瑣辛苦,他的心卻一片灼熱,隻盼著這場封禪過後他的身份能再提一階。


    正月初天子正式登台祭天地,獻禮,下詔勒石紀德。


    魏王雖沒撈上個“亞獻”的機會,但能隨父皇祭泰山,身份自然比眾皇子高出一層。他想到這一點,便也和自己祭了天地一般地欣喜,對著祭台歎道:“見泰山之高,方知己身渺小。大丈夫故當攀泰山頂,對天地暢舒己懷,得一覽眾山小……”


    他句句抒的是自己將來登上皇位,述平生功德,俯視諸王的心中誌向,但外人聽來其實也隻當他是起了詩興,想仿杜工部登泰山以小天下的豪情罷了。


    天子也慈愛地問他:“慈兒可是愛這泰山風景?”


    自然是愛的,愛到恨不能數年後再來一趟。


    天子含笑點頭:“這泰山不光是風景好,泰山腳下古來便是繁華風流之地,山東又有黃河、運河經過,若好生經營,將來亦不遜於漢中府。”


    正是。魏王正欲點頭讚同,被封禪迷得昏沉的心頭忽然一陣緊縮,覺得有些不對。


    幾乎就在他意識到的同時,新泰帝已然溫存慈愛地說:“你喜愛這裏便好。朕知道你孝順體貼,又有治實務的才能,朕年事已高,身體大不如前,總想安置好你們兄弟才能放心。你既然愛這泰山之地,朕便成全你,改魏王封號為魯王,就在泰山腳下就藩……”


    他滿心憐子之情,溫言緩語,卻令魏王胸中如澆冰水:“……為你弟弟們就藩做個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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