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眉迷迷糊糊從睡夢中醒來,覺得自己正置身於一團柔軟的雲霧裏,她懶洋洋翻了個身,膝蓋磕上一大包硬邦邦的東西,這才痛得清醒了幾分。


    她隻記得自己吞下了一隻蠹蟲,然後……發,發生什麽事了?安眉霍然坐起身,驚愕地看著自己遍體綾羅,覆在身上的衾被又軟又輕,也不知內裏絮得是什麽材料。


    “我,我這是在哪裏?”安眉磕磕巴巴自語,掀開被子看見放在自己腿邊的氈布包裹,好奇地打開一看,差點沒嚇昏過去。


    氈包裏是一錠一錠的銀塊,間或還夾著幾塊馬蹄金,成貫的銅錢像蛇一樣盤成一團,安眉做夢都沒見過這麽多錢。她看得兩眼發直,渾身篩糠般發抖,顫著手摸了摸耀眼的財寶,一顆心跳得直堵住嗓子眼兒——自己身邊怎麽會有這麽多錢?


    雖然吃驚於眼前這麽多財寶,安眉卻驀然想起一事,趕緊起身四下尋找,卻遍尋不見自己原先的包袱;接著她在床榻邊發現另一個陌生的氈包,打開看見裏麵除了些精細的衣物,還有槐神給她的槐樹枝,這才鬆下一口氣。她將樹枝緊緊貼在心口抱住,然後開始謹慎地打量四周。


    此刻她正身處一間驛棧的客房中,這一點安眉可以從驛棧統一配給的銅盆銅壺上判斷出來,隻是如此舒適的客房安眉從來都住不起。那麽,自她吞下蠹蟲到醒來的這段時間,到底都發生了什麽事?


    安眉低下頭,再次細研究自己身上的衣料。她扯開襟口,發現用來束胸的布條已被換成細軟的白綾,不禁滿足地微微一笑——看來在自己昏睡的時候,蠹蟲將她照料得很好。可是……不對!


    安眉怔怔拉下衣襟,瞪著自己肩膀上刺目的鞭痕,驚疑自語道:“哎,這是怎麽回事?”


    她飛快地檢視周身,在背上又摸到幾條未愈合的傷痕,跟著照鏡子發現自己額角上也落下道黑紅猙獰的傷疤,著實嚇了一跳——好好地傷成這樣,身邊這些錢,怕是不義之財吧?


    安眉不識字,早記不得當日槐神告知自己的話,什麽五蠹不五蠹的。她隻知道自己走投無路時吃下了一隻蠹蟲,而那隻蠹蟲確實幫自己渡過了難關,眼下要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隻有靠自己小心打聽才是。想到此,安眉便趕緊起身穿好衣裳,又將沉甸甸的金銀分作幾包藏好,這才貼身裝了一吊錢,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門。


    此刻朝食剛開,驛棧的灶房裏正是白霧騰騰,棧中小廝看見了安眉,連忙笑著招呼道:“公子這麽早就起身啦?昨天睡得不好?今天要吃點什麽?”


    安眉戰戰兢兢坐在席上張望了半天,才鼓起勇氣道:“我……我要一份熱湯麵……”


    卻聽那小廝笑道:“唷,公子今天胃口不好?點得可真素淨。”


    安眉立刻漲紅了一張臉——她一年當中隻有逢年過節才能吃到湯麵,剛還為這份奢侈竊喜呢,看來真是有錢都治不好的窮酸病。羞赧歸羞赧,但當熱乎乎的湯麵送到麵前時,安眉還是憨憨地笑起來。她就著碗口吮著香濃的雞湯,不停地攪動筷子與充滿韌勁的蕎麥麵條纏鬥,真是越吃越開心。


    吃飽喝足後,安眉走出驛棧,沿街買了點幹棗杏脯,故意找了個麵善的老嫗搭話:“婆婆,我生病睡了兩天,有些糊塗了,今天是什麽日子啊?”


    正在曬太陽的老嫗很高興有零嘴吃,對著安眉嗬嗬笑道:“年紀輕輕的身體可要保重啊。今天是九月十二乙酉日呢。”


    安眉心中一算,不禁駭然。她是九月初一夜裏吞下蠹蟲的,算來竟已過了十天!這十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安眉心不在焉地告別老嫗後,思慮重重地走回驛棧,取出一小包銀錠放在榻上端詳。


    許多事想破頭也想不明白,但安眉篤定槐神不會騙她——饑寒交迫的危機不是已經過去了嗎?所以接下來自己隻要安心尋找丈夫就好,至於想不通的地方,就別再多想了吧。


    安眉低頭敲敲腦勺,不在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心事,渾身一鬆,剛要籲出一口氣,卻聽門外轟然一聲巨響——幾名官差破門而入,衝上前繳下榻上的銀錠,凶神惡煞地將安眉架住:“小爺,麻煩你跟我們走一趟縣衙,有人告你呢!”


    安眉嚇得臉煞白,雙腿一軟,跪在地上再也動彈不得,隻能被官差架著胳膊押走。她拖著哭腔一路淒淒惶惶,可憐巴巴地望著官差,語無倫次道:“小人知罪了、小人知罪了……小人犯了什麽罪?”


    沒有人回答安眉。她一路不明所以地被押送到縣衙,被官差往堂中一丟,整個人畏縮在森森高堂中篩糠般發抖。胖乎乎的滎陽縣薑縣令在堂上一拍驚堂木,高聲喝道:“下跪者何人?”


    “小人……小人安眉。”安眉結結巴巴回話。


    “你可知罪?”薑縣令不審不問,上來便是這麽一句。


    “知罪,知……什麽罪?”安眉心裏迷迷糊糊,覺得自己的罪可多了——比如私自逃出徐家、女扮男裝,又不明不白得了許多錢財,但不知是哪一樣讓她被逮進縣衙。


    “有人告你當街聚賭、侮辱他人,製假販假、欺謾斂財,你認還是不認?”薑縣令看著安眉目瞪口呆的傻樣,才又補充了一句,“你看看告你的人,你可認識?”


    安眉聽了這話,才意識到身旁還跪著一個人,慌忙轉頭看去,沒想到那人竟然是當日在早市上騙去她三文錢的少年。安眉在震驚之餘委屈地低呼:“你怎麽惡人先告狀呢?”


    那少年乜斜雙眼哼了一聲,“老子不告死你,誓不為人!”


    安眉渾身一顫,想不透這人為何如此刻毒。這時堂上的薑縣令拍著驚堂木發話了,“被告者安眉,還不趕快把你的罪行從實招來!”


    “大人,小民不曾做過什麽壞事,隻是十日前小民在街市上,曾被他騙去三文錢,之後就不曾有過往來,小人實在不知他為何要告我……”


    “胡說!”那少年噌一下跳將起來,又慌忙跪下爭辯道,“你隻說十日前的事,那八天前發生的事,你怎麽不說?!”


    “我……”安眉張口結舌。她委實不知八天前發生了什麽事,當然不知怎麽說?


    “大人。”原告少年聲淚俱下,抽抽搭搭對堂上嚷道,“您要為草民做主啊!”


    “嗯。”薑縣令點點頭,吩咐左右道,“上物證。”


    一名官差立即把收繳來的贓物——安眉的包袱和當時從榻上繳獲的財物當堂打開,隻見十來錠銀子亮晃晃引人注目,而裹在衣服裏的槐樹枝卻恰好被抖落在地上,骨碌碌一直滾到安眉


    腿邊。安眉趁人不注意,悄悄將槐樹枝拾起塞進了袖管。薑縣令一連看了銀錠好幾眼,才把眼珠移開問安眉道:“這些銀錠,你從哪裏得來的?”


    實際上這些銀錠隻是“贓款”中的一小部分,還有許多被安眉藏得極好,除非將客房拆得底朝天,否則絕無可能盡數起獲。安眉也不知道這些錢的確切來曆,支支吾吾了半晌都是在磨蹭時間:“這……這……”


    薑縣令認定安眉是在賴賬,又拍了下驚堂木道:“帶人證。”


    然後隻見堂外碎步跑進來一個人,惶惶跪地叩拜道:“草民荀保叩見大人。”


    “嗯,荀保,你且把你當日所見所聞,詳實道來,若有半點弄虛作假,嚴懲不貸!”


    “是。”那證人又是一拜,這才繪聲繪色地將如今早已街知巷聞的樂事又描述了一遍,“草民是早市上賣鹿肉餡餅的,遠近有名,生意一向都很興隆。這位原告小爺呢,從前一直占著我攤子前的一小片地方,專靠擲骰子誑騙些初進城的孱頭,混幾個小錢。八天前,這位被告的小爺卷著個包袱,拎了一貫錢找上了原告,說是要拿這整整一貫錢來與他賭……”


    這時跪在一旁的少年惡聲惡氣地插言,“我就打眼一瞧,好麽,原來是前兩天被我耍過的人又找上門來了,如此一來,我就知道他沒安好心……”


    “知道他沒安好心你還與他賭?”薑縣令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那不是因為我有把握贏嘛。”少年諂笑道,“小爺我也不是吃素的呀。那骰子做過手腳,注過水銀的……”


    薑縣令將驚堂木一拍,虎目一瞪,提醒他不要太得意忘形。那少年趕緊收斂了嘴臉,正色道:“大人,此事一碼歸一碼,草民行騙不過是騙幾個糊口的小錢,而且也沒有像他這般趕盡殺絕!草民在這裏承認行騙,也是為了使大人知道,草民遭人設計、被人迫害得有多慘,還請大人明鑒!”


    薑縣令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指了指堂下證人道:“你,繼續說。”


    賣鹿肉餡餅的荀保這才繼續道:“一般說來,這原告小爺的骰子不管怎麽擲,都隻能擲出二點。所以,原告小爺都是騙那些孱頭們,說投出四五六算他們贏,投出三點不論輸贏,投出一二點就算原告小爺贏;一文錢投一次,最後按點數算錢。然後那天,這位被告的小爺拿了一貫錢,也就是一千文,叫這位原告小爺當場投了一千次……”


    “大人!”這時原告少年撲在地上大喊道,“千古奇冤正在此!那天我投了一千次,次次都是六啊!大人,邪門啊!那骰子明明是注過水銀的啊——”


    “一千次都是六,確實挺邪門兒。”薑縣令點點頭,又問安眉,“你是怎麽做到的?”


    “我?”安眉也傻眼了,喃喃搖頭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你還裝傻?!你那分明就是妖術!”那少年咄咄逼人地咬定,又伸手指著安眉嚷道,“你眼珠子發紅,你是胡人!胡人都有妖術!”


    “不——”安眉驚得渾身一跳,矢口否認,“我不是!”


    在當時的大魏朝打官司,胡人有理也要怯三分。如果被人知道自己是胡人,那翻身可就難了!好在薑縣令無意糾纏這點,隻問安眉道:“有證人在此,訟狀上說你當街聚賭,你可認罪?”


    “……”安眉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默認。


    薑縣令拿筆一勾,點著訟狀道:“至於侮辱他人,荀保,你繼續往下說。”


    “是。”荀保欣然領命,老實巴交的臉上竟也擠出一絲怪笑,“這被告小爺贏了六千點,算下來也就是贏了六貫錢。原告當眾拿不出錢來,便罵被告人耍詐,被告小爺就說了:‘願賭服輸!無憑無據,豈有輸了就說人耍詐的道理?何況這骰子是你的,擲也是你擲的,我一根手指沒動,如何耍詐?再說了,你要是斷定我耍詐,能在這裏由著我耍一千次嗎?還是你心裏根本就有數,隻要這骰子能擲出六點,其中就必然有古怪?你覺得擲出什麽點數才是沒耍詐?二嗎?’說罷這小爺又拿起骰子,對圍觀的眾人說:‘各位鄉親父老、鄰裏街坊,在下雖與諸位素不相識,但這位仁兄恐怕大家都麵熟,他的骰子裏到底有沒有古怪,大家心中想必都有數,今日在下隻是要他領個教訓——什麽叫多行不義必自斃!’”


    薑縣令聽到這裏,不禁接話道:“這被告人說得句句在理,也不算侮辱他人啊。”


    此時證人荀保已興奮得顧不上尊卑,隻顧搶話道:“大人且聽草民往下說。這被告人若是停在此處,也的確算好事一樁,可他缺德就缺德在,他給原告兩條路選:要麽當眾掏錢,要麽就脫光了衣服,站在街市上大喊一千聲‘我二我二我最二’,否則就見官,大家都是證人。”


    原告少年這時淒然哀號一聲:“大人,您都不知道當時街上圍了多少人!”


    “嗯,既然沒見官,你又不會隨身帶六貫錢,看來是脫了。”薑縣令興致勃勃地想象當日情景,樂嗬嗬瞪了左右兩眼,“以後鬧這麽大的事,要及時報知本官,知道嗎?本官是一縣之長,豈能坐視不理?”


    看來真是好久沒出府與民同樂了,失察失察。薑縣令又拿起大筆一勾,對著訟狀道:“看來侮辱他人也已坐實,被告人安眉,你還有什麽話說?”


    安眉壓根沒料到蠹蟲會那樣惡作劇,已是漲紅了一張臉,結結巴巴道:“沒……沒有……”


    “那麽製假販假呢?荀保你繼續說。”薑縣令很自覺地催促道。


    “這草民倒是不知,不過後來嗎,”荀保仍舊興味盎然地往下說,“那時候整條街已是人山人海,原先沒被擲骰子吸引過來的人,也因為看到有人脫衣服,全都圍上來了,差點沒掀翻草民的餡餅爐子。被告人在捉弄完原告人之後,舉起袖子嚷道:‘鄉親們,你們別笑,其實我很痛心啊!在這爾虞我詐的世間,人與人之間坦誠相見,真是比這樣脫光衣服還要新奇少見!但是,在下深信,以誠待人,方能走遍天下,這裏我要給大家看樣東西!’說完他就打開了隨身帶的包袱,裏麵竟是許多人參!”


    “這人參又有什麽用?”薑縣令問道。


    “嗬,這可就是這位小爺的高明之處了。原來這位爺,竟是個賣人參養榮丸的!”荀保一談及生意經,雙目便炯炯有神,“當時他亮出一張祖傳秘方,向草民借了爐子,又找了口鍋,現做了五百丸人參養榮丸,當場就賣光了!”


    “如此看來,小夥子很會做生意啊。”薑縣令故作高深地衝安眉點點頭,又


    問荀保道,“現在原告人告他製假販假,當時你們看出來了嗎?”


    “大人,草民倒覺得那藥丸不會有假,因為被告人當時聲稱,他已經買斷了滎陽縣城所有的人參,藥鋪老板當場也對他的話予以肯定。”荀保又補充了一句,“不然藥丸也不會賣那麽快,草民當時還買了兩顆呢。”


    “大人,”這時原告少年又嚷嚷起來,“問題就出在這買斷人參上!”


    “這又怎麽說?”薑縣令忙問。


    “大人,就如證人所言,說被告買斷了滎陽縣城所有的人參,當場做出五百顆藥丸拋售一空。可事後草民找幾個藥鋪老板都打聽了一下,滎陽縣城統共也沒多少人參,說是買斷,其實也隻夠他當天做五百顆藥丸的分量!可是事後他又賣了三天藥丸,天天都賣出一千多丸,試問他賣得又是什麽東西?”那少年說著便從懷裏掏出個紙包來,打開呈給一旁的差役,“這是草民從旁人手中購得的人參養榮丸,大人請看,草民敢用脖子上的人頭擔保,這裏麵半點人參都沒有!”


    坐在下首的師爺將人參養榮丸呈上,薑縣令拈起一丸嗅了嗅,中肯評價道:“味道倒挺像人參的。”


    “大人,如果連味道都不像的話,怎麽會有人上當?”一旁的師爺悄聲提醒道。


    薑縣令瞪了師爺一眼,剛要開口說話,卻聽內堂簾幃後有女子輕輕一咳。薑縣令當即虎軀一震,將驚堂木拍下,“此案尚有疑團未解,今日暫且退堂,明日再審!”


    可憐安眉還沒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便已被丟進獄中,隻能等候明日再審。她生平膽小怕事,頭一次吃上官司,早已嚇得失魂落魄坐立難安。惶惶挨過一夜,次日開堂問案,安眉才剛跪下,就見昨日還算和顏悅色的薑縣令突然狠狠一拍驚堂木,疾言厲色道:“大膽安眉,你可知罪?”


    安眉倏然一驚,期期艾艾道:“我,我,我……”


    “本官問你!九天前,是不是你趁著滎陽郡太守之母過七十大壽,跑到毗盧寺嘩眾取寵,假稱要為病父消災祈福,不但甘願受十鞭之苦,還傾家蕩產印了一百卷《地藏經》布施,結果惹得老夫人當場掉淚,收下你一卷《地藏經》,反倒又布施給你一貫錢?”薑縣令氣哼哼拿起一卷《地藏經》,令師爺捧著送到安眉麵前,“這《地藏經》是你從安陽書坊買的吧?我已派人查實,這一卷經文原價隻值十文,結果當日老夫人一感動,在場的官家女眷也都紛紛布施,起碼五百文換你一卷《地藏經》。好啊,一貫錢的本錢讓你賺了少說五十貫,你這哪裏是布施,分明就是搶錢,難怪有本錢買斷滎陽縣的人參!還有這假藥,本官夫人也買了,拿水泡後盡是屑屑渣渣,確鑿是假藥無疑。”


    安眉跪在堂下聽得滿頭冷汗,已是渾身噤若寒蟬。薑縣令說完將供狀一丟,狠拍驚堂木道:“還不趕緊認罪畫押?”


    原告少年在一旁幸災樂禍地痞笑,安眉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拇指被官差沾上印泥按在了供狀上。她心中害怕,當場抽噎起來。然而案子還沒有審結,薑縣令待安眉畫押之後,又是一拍驚堂木道:“鑒於嫌犯安眉行蹤可疑、手段狡詐,本官懷疑近幾年在河南滎陽一帶販賣私鹽的販子與你有暗中往來,你且從實招來,三日前你孤身前往大興渠附近,都做了些什麽?”


    “不,我沒有!”安眉驚駭得腦中嗡嗡作響——她再不濟事,也知道販賣私鹽是不得了的大罪,短短十天,她怎麽可能與私鹽販子勾結?再說薑縣令又是如何得知她去過大興渠……她去過大興渠嗎?


    安眉心中驀然一動,一股暖流便無法扼製地滑過心田——蠹蟲去大興渠,一定是想幫她尋找夫君呢。她就知道槐神不會騙她,隻能恨自己不爭氣了,不但什麽都做不了,還將十天當中發生的事忘得一幹二淨。安眉咬咬牙,決心無論如何不能認下這重罪名,“大人,小民日前窮得活不下去,不得已才販賣了假藥,但小民卻從不曾與私鹽販子勾結,還請大人明察!”


    “這……”薑縣令瞥了師爺一眼,一時也拿不出證據令安眉招認。原來他們隻查到安眉三日前曾經去過大興渠,至於販賣私鹽一說,的確是薑縣令想嫁禍於人。昨日安眉在公堂上的表現,十足像一個軟柿子隨人拿捏,恰巧近日朝中追查私鹽買賣的風聲特別緊,豫州刺史又秘密出巡了月餘,薑縣令唯恐東窗事發,才會被師爺一攛掇,想著不如將罪名栽在安眉身上,到時給刺史送點好處,再去洛陽找大舅子幫幫忙,不愁他不做自己的替死鬼!


    坐在下首的師爺回望了薑縣令一眼,微微一撚翹須,目光往薑縣令手邊的簽筒上一瞥,薑縣令當即心領神會,抽出兩支黑簽便扔了出去:“大膽刁民頑固不化,竟敢咆哮公堂,給我打!”


    兩支黑簽便是十杖,衙役當即將笞杖一叉,安眉驚駭地發覺自己被棍棒架住,有人已在動手脫她的衣衫。她立刻麵無血色地拽住褻衣,一迭聲大叫道:“不——不要——”


    笞杖卻在安眉掙紮時落下,重重敲在她下肢,疼得她兩眼發黑,冷汗汩汩直冒。一杖之後,便有人在安眉耳邊大聲喊話:“你招還是不招?”


    安眉隻覺得冷汗順著額角淌進眼窩,她瞪著眼張著嘴,嘶啞呻吟道:“我……我沒勾結……”


    “再打!”


    笞杖接二連三落下,幾道血印子很快沁出安眉的褻衣,十杖之後,安眉已是伏在地上動彈不得。按律一次問審不得用刑二次,安眉便算熬過了今日。薑縣令草草退堂,安眉被衙役拖著押回牢房,途中也不知經過哪裏時,一句私語恰巧飄進了安眉嗡嗡低鳴的耳中,“待會兒換囚衣時,他那件外套我要了……”


    安眉僵硬的胳膊一動,藏在袖中的槐樹枝便輕輕摩擦過她的肌膚,像一個隱約的暗示。


    當牢門嘩嘩落鎖,安眉趴在稻草堆裏支起腦袋,無力地向獄卒問道:“大哥,販賣私鹽會怎麽判?”


    “那得看你販多少,一石就夠死罪了!”獄卒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沒好氣地道,“若是定了罪,起碼也要判個流放吧!”


    安眉兩眼無神地跌回草堆,緩緩從袖中摸出槐樹枝,往地上輕敲了兩下。一隻滑膩膩的蠹蟲便滾落在地,安眉氣喘籲籲地將之攥在掌心,艱難地送到嘴邊。刻意忽略從掌心傳來的陣陣酥癢,一仰頭便將蠹蟲吞入口中,用舌根卷壓著努力咽下去……


    隨著神智逐漸渙散,她心中卻是越來越恐慌。麵對難以預知的未來,安眉隻能靠不斷重複的囈語來尋求安慰——槐神不會騙她,槐神不會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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