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到了苻公大壽這天,素喜揮霍的苻長卿積習難改,自然是大張旗鼓地操辦。青齊苻氏二十年前編入官軍的五萬部曲,如今分駐大魏各地,大批建功立業的武將當年都與苻公情同兄弟。各地舊部這時紛紛派將官送來賀禮,苻長卿喜歡炫耀,索性在中庭布置了一株七尺高的紅珊瑚樹,將賀信用彩練張掛起來。大魏各州郡的將軍姓名一時齊聚在珊瑚樹上,引得洛陽百姓津津樂道。


    由著妻兒鬧騰的苻公進入中庭時,才發現那株招搖的珊瑚樹,他心底立刻動怒,卻礙於滿座的賓客不能發作。他踱至珊瑚樹前,看著鮮紅的賀信上一個個熟悉的名字,憂心也不得不感喟——情同手足的兄弟分散在各地掌握兵馬大權,福耶禍耶?全賴天顏……他這一輩子謹小慎微又如何,苻氏一族的關係利害,天子都盡收眼底。


    苻公想到此不由地長歎一聲,轉過身麵對滿堂的簪纓貴胄、金玉繁華,竟生出一絲觸目驚心的懼意來。


    另一廂苻長卿知道安眉膽怯,有意不讓她參加壽宴,所以並沒派人照應白露園。相比闔府的喧騰,白露園就顯得門庭冷落,安眉獨自待在內室裏撫摸著玉佩,苦笑著自語:“還是不去的好……”


    她通身上下,還不如苻府的婢女談吐氣派,的確也上不了台麵……


    手中老鼠抱蛋的玉佩包漿熟潤,油光可愛,安眉一邊把玩一邊想到自己屬鼠、苻長卿屬雞,便忍俊不禁。


    這時馮令媛卻忽然走進白露園,徑自登堂入室對安眉道:“你怎麽還沒開始準備?竟連頭都沒梳!待會兒壽宴上別害得我們也跟著你丟臉!”


    安眉一怔,輕聲回答道:“沒人叫我出席壽宴,我不去了。”


    “哼,你好大的麵子,出席壽宴難道還要叫人請?”馮令媛冷哼一聲,一雙杏眼惱恨地盯著安眉,“你不過是個侍妾,給郡公祝壽這等大事,沒有你主動說不去的份!你以為我們想讓你去嗎?你要知道,司徒府的中正大人也會出席今天的壽宴,我們都怕你害了苻郎呢!”


    安眉聞言,茫然地睜大雙眼問道:“這是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中正大人是負責評鑒士族子弟品階的官員,可以隨時對士族子弟予以升品或者降品。當品階升降後,官位與俸祿也會隨之變動——苻郎也不例外。”馮令媛挑唇冷笑道,“士族的品階一共分為九等,評核標準是看德行、才能和家世,大人他寵溺你這個卑賤的胡女,早已在德行上有虧,今日你再丟醜,隻怕就要連累他為你降等了!”


    馮令媛看著安眉麵色蒼白,心裏暗暗自得——好歹嚇唬這胡女一下,才算出了胸中一口怨氣!她又惡聲惡氣地甩下一句“快些準備別叫我們等”後,才趾高氣昂地離去。


    安眉六神無主地打開妝奩,卻隻是幹瞪著鏡子心亂如麻。她從未聽說過九品中正官人法,當然不會知道聲名好壞對一個士族的影響,即使苻長卿本人不以為意,膽小本分的安眉又焉能不在乎?


    正在她捏著梳子進退維穀時,被苻長卿“謫貶”後滿苻府溜達的阿檀卻掛著一臉輕蔑的笑意,攥著一封信走進了白露園。他同樣不請自入地進來,在戶牖下隔著窗喊道:“安姬,又有你的信了!康古爾寄的。”


    安眉慌忙應了一聲,看著阿檀走進內室對她揚揚手中的信,臉上浮起幸災樂禍的笑:“大人在外麵忙著呢。要不,這次我來替你念信吧?”


    “不,不用了。”安眉看出阿檀不懷好意,一邊回絕一邊伸出手去,想搶過阿檀手中的信箋。


    不料阿檀卻後退一步,當著安眉的麵展開已被拆閱過的箋紙,笑嘻嘻地念道:“安眉,見字如晤。當你看見這封信時,我應當已經離開這個令人痛苦的世間了……”


    噩耗以快意的腔調從阿檀口中不期然念出,安眉刹那間如遭雷殛。她目瞪口呆,由著阿檀繼續念下去,“我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忍耐,我們會像戈壁上的紅柳與胡楊,即使中原的水土再惡劣,依舊能夠紮下根來。可是我錯了,當我躲在街邊,遠遠看著盧郎迎娶縣令的侄女時,我還是無法忍受這種痛苦和絕望。安眉,我怎麽都想不透,為什麽盧郎能夠笑著娶她,他怎麽能夠笑著娶她?他的笑讓我徹底死心,他說他的心在我這裏,我已經不信了……”


    “別念了,別念了……”安眉牙齒咯咯打戰,隻覺得渾身冰冷、肝膽俱寒。她捂著耳朵縮成一團,卻不能換取阿檀一絲一毫的憐憫。


    他念信的聲音無孔不入,殘忍地鑽進安眉的耳朵,“……肚中的寶貝又在踢我了,他可真是活潑,他一定是天下最美麗的孩子,也許有著黑色的頭發,還長著一雙碧綠的眼珠。這樣好的寶貝,我不忍心讓他來到世上了,要他給別人做奴婢,多委屈他啊。可惜無論是中土還是故鄉,都沒有我們母子安身的地方了。安眉,我走了,死後我的魂也許會流浪到故鄉去,你記得留好我給你的梳子,時時念想。”


    “別念了,別念了——”安眉倏然睜大雙眼,瞪著阿檀尖叫起來,然後一口氣掃翻麵前的妝奩,任梳篦釵環拋落了一地。


    “哼。”阿檀乜斜著眼睛,將薄薄的信紙揉成一團,丟在渾身發顫的安眉麵前,“聽見了嗎?那個女人死啦!我看你的下場也好不到哪兒去,不知天高地厚的壞女人,你在滎陽幹的好事,私底下早傳開了,我等著看你的報應!”


    安眉腦中一片空白,她愣在原地任阿檀離開,潰亂中隻反複想著一件事——康古爾死了,康古爾死了!


    梳子呢,康古爾給她的梳子呢?安眉無意識地撥拉著麵前散落一地的梳篦簪櫛,好半天才想起那把紅柳木梳子,早在與苻大人出使突厥一路曆險時,就已不知所蹤。


    這時她的指尖碰到一樣灰撲撲的東西,在她眼前骨碌碌滾動起來,安眉定睛一看,立刻淚如泉湧——那是苻長卿叫她處理掉的槐樹枝,自從進入苻府,她便一直將它深藏在妝奩中,再不曾隨身帶過。這一次打翻妝奩,卻讓它意外地回到自己手邊。


    眼前的槐樹枝無聲地提醒著她的卑微——她能一步步走到今天,都是因為這槐樹枝中的蠹蟲。她本就卑微下賤、一無是處,就像戈壁上的紅柳和胡楊,即使拚盡力氣紮根,也永遠都不能屬於中土。她的未來是否會和康古爾一樣?無論是中原還是故鄉都沒有她立足的地方……不,不會一樣,隻會更糟!


    安眉睜大雙眼,神智混沌中依稀想起馮姬的話:“大人他寵溺你這個卑賤的胡女,早已在德行上有虧,今日你再丟醜,隻怕就要連累他為你降等了!”


    這時戶牖外人影晃動,竟又響起馮令媛刻薄的聲音,“你準備好了沒?還不快些!難道還要我們等你?唉,隻怕過了今日,苻郎就要淪為全洛陽的笑柄了……”


    安眉含著淚咬唇不答,冰涼發顫的指尖卻緩緩握住了槐樹枝。室外馮令媛聽不見她的聲音,便又不耐煩地用力拍了拍窗牖,正待發作卻被栗彌香攔住,隻聽她輕聲笑道:“催她做什麽,我們先走吧,免得待會兒一些要緊的東西,來不及準備……”


    馮令媛聽了這話撲哧一笑,立刻毫無異議地與栗彌香一同離開。


    室內安眉一頭青絲委地,兀自攥緊了槐樹枝,刀割般劇痛的心中一遍遍回響著苻長卿的話,“別讓我太累……我也很累……”


    累,累……誰不累?大家都累,如何才能避開眼前的危難,士族門閥的威望對她而言就像一座巍峨的高山,這一刻她真的爬不過去了。


    安眉無聲地哭起來。她想出去找苻長卿,可白露園外的喧嘩像牢籠般困住了她的手腳,一室的絕望都凝在揉著康古爾死訊的紙團上,將她的心也揉得一團亂——最後她不知怎的,竟恍恍惚惚從槐樹枝中搖出了蠹蟲,淚眼朦朧中看也不看,便抓起蠹蟲來仰脖生吞了下去。


    吞下蠹蟲後的安眉隻覺得一陣反胃,她俯身幹嘔了幾聲,又懨懨躺在地上翻了幾次身,便漸漸地沒了聲息。


    這一刻時間仿佛在室內靜止,園外的喧鬧聲似乎也越來越遠,當陽光透過窗欞從安眉的雙眉一點點移上她緊閉的眼瞼,僵臥在地上的安眉竟霍然睜開雙眼,直直盯著房梁看了半天。


    原本做蠹蟲時混沌的五感乍然清明,盼了三百年的視、聽、嗅、味、觸,隨著呼吸湧遍了全身,再流向令她全然陌生的四肢百骸,牽連出分外真實的刺痛。她渾身上下因為這份疼痛而激動地戰栗起來,喉嚨裏也冒出咯咯的顫音,仿佛嫩鶯初啼前的試音。


    “原來有了眼睛,是這樣的感覺。”她的眼珠子緩緩滑動,跟著又張了張嘴,平板的聲音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腔調,“原來用舌頭說話,是這樣的感覺……”


    她的身體緩緩扭動起來,像蟲子一般在地上蠕動,卻沒辦法隨心所欲地前進或者後退。於是她又慢慢找到了手和腳,最後發現身體裏充滿了堅硬的關節,這才一點點嚐試著從地上爬起來。


    黑白分明的眼珠一點點打量著四周,讓每一樣物件的具象與頭腦中的印象疊合,她拾起地上的妝奩,對著鏡子照了照,不斷扭曲著臉上的表情,最後


    擠出一抹嫵媚的笑:“這副皮相,好得很……青蚨、花言、虎符、龍淵,你們做得很好……”


    她對著鏡子綰起一頭秀發,口中怪腔怪調地哼唱,“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雲擾擾,梳曉鬟也……”


    散落在地上的奩盒也被她一隻隻打開,她好奇地端詳著其中的口脂、麵藥、鉛粉、胭脂,一樣樣嗅著它們的味道,喃喃吟道:“寶奩常見曉妝時,麵藥香融傅口脂……”


    她用指尖從盒中沾了點朱紅色的口脂,輕輕抹在唇上,對著鏡子來回照了照:“朱唇素指勻,粉汗紅綿撲……黛眉印在微微綠,檀口消來薄薄紅……”


    精致的妝容在吟詩中一點一點完成,最後她從盛著花鈿的小盒裏拈出一片翠鳥羽毛剪出的花鈿,放在舌尖舔了舔,輕輕黏在眉心:“臉上金霞細,眉間翠鈿深……”


    鏡中映出的美人梳妝已畢,真正是一顰一笑,媚態橫生。她微微側過臉,剛要滿意地起身更衣,卻忽然湊近鏡子,剝去了額上靛藍色的花子,原本雲雀般婉轉的喉嚨裏竟突然變成張管家蒼老的聲音:“哎,您這一字巾也換換吧,我們家公子,最討厭靛藍色……”


    當玉色的夾紗長裙穿上身,鵝黃色的長纓一圈圈纏住纖細的腰肢,“安眉”在內室裏軟軟地踱了兩步,彎腰撿起了地上的槐樹枝。


    “又沉睡了嗎?”她抬起手,然後盯著槐樹枝仔細地端詳,微微一笑,“你知道嗎?我們最恨你的地方,或者說我們最恨凡人的地方,就是你們太不懂得珍惜。三百年暗無天日的苦修都不能得到的肉身,你們說放棄就放棄——你知道用柔軟的口器啃食堅硬的木頭是什麽感覺嗎?在一片混沌之中,四周除了槐木如鐵,什麽也摸不著、看不見。三百年間彼此鼓勵的同伴,就被你以可笑的理由輕鬆吞下肚,這對我們來說,未免太不公平了……”


    她說著說著眼中就滑出淚來,淚珠滾過腮上的胭脂,洇出一道淡淡的紅痕。接著她將雙唇湊近了槐樹枝,輕輕吹出一口氣,冷聲催促道:“醒過來吧,你可以醒過來的。上一次,你中途不就醒過來了嗎?”


    手中的槐樹枝因她的嗬氣,果然透出了一點綠光,她像是聽見了樹枝裏發出的聲音似的,眯了眼笑著說:“不用怕,你的魂魄隻是暫時被封在樹枝裏。你不是想要我幫你渡過難關嗎?我想,這次總要讓你聽著些才好。”


    說完,她笑著將槐樹枝塞進懷中,嫋嫋娜娜走了出去。


    時值傍晚,前來苻府祝壽的客人們業已離開,整座苻府卻依舊張燈結彩,管弦匝地。闔府老少正聚在苻公的庭院裏歡度家宴,隻見庭中仆從如雲、衣著鮮麗;家兵威風凜凜、儀態可畏。婢女們托著鎏金盤匆匆穿過廊廡,庭中牡丹在暮色與庭燎的流光中嬌豔欲滴,花下裙裳迤邐、私語交遞。“安眉”在廊下靜靜睜大雙眼,興味盎然地看著麵前這一幕人間勝景,不料卻仍是礙了別人的眼與路。


    “哎,你杵在這裏做什麽?還不讓開!”


    她回過頭,看見一個十三四歲的總角少年正臭著臉瞪她,眉宇間盡是不屑之色。她略一怔,回憶起這刺耳又尖刻的聲音,卻是愉悅地一笑:“噢,原來是你,多謝。”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阿檀愣住,小小書童烏溜溜的眼珠一轉,就已敏銳地察覺到眼前這胡女與往日不同。莫非是被自己氣傻了?否則明明前一刻還被他欺負得縮成一團,現在怎麽不見了驚怯,倒生出些富貴逼人的氣勢來?


    胡人身量本就高大,不再畏縮的“安眉”此刻笑盈盈立在阿檀麵前,竟使他生出一絲毛骨悚然的懼意來。他不禁後退了半步,外強中幹地嚷嚷了一聲“你給我識相點”,下一刻卻轉身氣虛地跑開了。


    “安眉”粲然一笑,徑自往堂中走去。此時堂內青簾半卷、紅燭高照,滿座男女正把酒言歡,突然看見那胡女“安眉”施施然走進堂來,不禁都有些錯愕。


    隻有馮栗二姬臉上露出點正中下懷的神色來,默默相視一笑。


    座上苻公看清堂下人影,麵色頓時敗壞了幾分。一旁的苻長卿亦皺起眉,不解自己明明未曾要求安眉出席,為何她還要貿貿然前來赴宴。最後終是由苻夫人率先發難道:“今日一天都沒見你來祝壽,現在還來做什麽?”


    堂中頓時絲竹暗啞、滿座寂然。苻公夫婦麵色陰沉地望著堂下人,苻長卿的兩個弟弟默不作聲麵麵相覷,而受邀前來的郗瓊琚更是連大氣也不敢喘一聲。苻長卿見此情形心中暗暗惱火,剛想出言回護安眉,卻驀然從她坦然的神色間捕捉到一絲不尋常。這意外的發現令他心中一緊,由著“安眉”走到了人前。


    “賤妾蒲柳陋質、羞於見人,未曾及時與家翁奉觴上壽,的確是妾身的罪過。”然後她斂容提衣,趨步上前,從苻長卿案上借了一隻酒爵,來到苻公座下盈盈一禮,俯首吟道,“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鬆柏之茂,無不爾或承。祝阿翁壽等鬆喬、福如海淵……”


    滿座聽了“安眉”的祝辭,驚豔之情溢於言表,隻有苻長卿一人麵色倏然陰沉,藏在袖中的雙手緊緊攥成拳頭。


    饒是苻公再恨安眉,此刻麵對這番恭維也不好發作,於是隻得拉下臉來,氣哼哼地令婢女在末席為“安眉”看了座。“安眉”又是行禮謝過,這才回身走到馮令媛的下首入座。


    這廂馮令媛又嫉又恨,回首對自己的婢女暗中使了個眼色,見那婢女乖乖地點頭離開,這才稍稍回轉了臉色。不大一會兒,隻見幾名仆從上前為“安眉”布菜,鎏金盤裏盛著鯉魚膾猩猩唇,最後一道菜由馮令媛的婢女送上來,揭開食盒後竟是一盤雜草。


    隻聽馮令媛掩袖一笑,等眾人的目光注意到安眉麵前的雜草時,才刻意用拔高的聲調譏嘲道:“聽說安姬喜歡吃這些,是不是?我特意從庭中薅了些,安姬千萬別客氣。”


    坐在馮令媛左邊的栗姬斜睨了安眉盤中一眼,卻隻是微微抿唇一笑。


    一時滿堂俱寂,苻長卿在座上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馮令媛,墨黑的瞳人裏卻暗中閃過一絲殺機。末席上的“安眉”麵對這份公然的羞辱,卻隻是輕聲一笑,“您可真是抬舉我了。”


    看也不看馮令媛一眼,她徑自從盤中拈起一根蕙草,明眸向堂中一睞,“賤妾雖仰慕前賢,有心‘朝飲木蘭之墜露、夕餐秋菊之落英’,卻又怎敢東施效顰?妾身素知賢者當以鬆竹為誌、香草為德,唯有一心愛護苻府這九畹春蘭、百畝蕙草,絲毫不敢毀傷。”


    馮令媛想不到安眉能使出這一招,一雙杏眼震驚地盯著她,臉色漸漸難看起來。


    “蕙草、宿莽、白芷、杜衡、薜荔,皆是《楚辭》名物。”安眉將盤中的雜草一樣樣辨認出來,然後垂下眼感慨道,“可歎妾有香草之誌,卻遭善淫之謠諑……馮姬聽說我喜歡吃這些,想來不過是誤傳罷了。”


    “即便是以訛傳訛,今日馮姬之舉,也委實無禮。”這時苻長卿坐在榻上驀然開口,一雙眼毫無溫度地盯住馮令媛,冷冷一笑,“想我堂堂苻府,何曾容人這樣沒規矩?”


    坐在上首的苻公這一次竟也沒有偏私,很是嚴厲地瞪著馮姬斥責,“的確很沒規矩,苗圃裏的草木皆由園丁辛勤侍弄,豈容你隨意攀折?”


    馮令媛當即大駭——她萬萬沒有想到,苻府中的雜草竟也能附會出這些名目,偏生這一點點疏漏,竟使“安眉”反客為主,給了她重重一擊。


    這時“安眉”眼觀鼻、鼻觀心,心底卻泛起冷冷的笑意——要想在嚴酷的苻府存活,貌不驚人的雜草就更加不容小覷的。想到此她便微笑著抬起頭,清澈的目光向堂上的苻長卿望去,不料苻長卿卻隻是冷冷地與她對視了一眼,目光就漠然偏移到了別處。


    可笑的雜草被婢女惶惶撤走,馮令媛也哭哭啼啼的被遣下堂,堂中家宴很快又恢複了喧鬧,眾人觥籌交錯,恣情笑鬧,卻各自暗懷了許多心事。


    當夜半宴散,“安眉”借著疏星淡月的微光獨自走回白露園,悄悄在堂階上坐下。她也不點燈,兀自抬頭望著天幕中一鉤細細的新月,掏出槐樹枝湊到了唇邊,“剛剛你都聽見了吧?苻府裏就是連一株小草,都不是無名無姓的。其實最不該出現在這裏的東西,正是你。”


    槐樹枝在夜色裏隱隱透著些綠光,將一點詭譎的暗綠映入她冰冷的瞳人,她望著前方笑著輕聲道:“你明明有五次機會可以不成全我的,可你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我出來,知道這是為什麽嗎?因為你壓根就不配出現在這裏,也壓根就配不上他。你的逞強令他煩擾不堪,也讓你自己精疲力竭,沒有我們的力量你什麽也不是。事到如今你還不信嗎?那麽接下來我會讓你親耳聽到他這樣說。”


    她說完後,便淺笑著將槐樹枝塞回懷中,迎著午夜的南風靜靜站起身。


    這時隻聽手杖的篤篤落地聲由遠及近,一隻竹紙燈籠照亮方圓三丈,緩緩移進了白露園。“安眉”紋絲不動地凝視著挑著燈籠走近的人,雙眼被燈籠發出的光亮刺得微微眯起,卻始終一言不發保持著沉默。


    此


    刻出現在白露園的苻長卿沒有仆從跟隨,他獨自一人拄杖站在庭中,寒星般的雙目與麵前的胡女冷冷對視,周身散發出的怒氣幾乎要使小小的白露園揚起風聲鶴唳。


    “你不是她。”他終究開口打破沉默,銳利的目光似要刺透她的皮囊,“說吧,你這蠹蟲,究竟是個什麽怪物。”


    在彼此針鋒相對的一瞬間,卻聽她長長地喟歎了一聲,雙目竟落下淚來,“三百年了,苻郎,我們總算又能相見。”


    這一句三百年的說辭像悶雷一樣在苻長卿心中爆開,他不禁暗暗攥緊了手杖,對著“安眉”冷冷笑開,“三百年?你當我同你一樣,也是怪物嗎?”


    “三百年前,你自然不是現在的你,我也不是現在的我。”她垂下眼,珠淚從粉腮上一滴滴滑過,“三百年前,你的前世在簡牘上寫下一首詩,你的淚落在墨字上,給了我最初的靈氣。所以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牽掛你,也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在寂寞時對著書卷的一顰一笑,落的淚,歎的氣,我都知道。”


    “如果你所言不虛,我的前世還真是個瑣碎的人。”苻長卿挑挑眉,在月下冷冷望著她問,“那麽三百年前,我又是誰?”


    “被終生幽禁的廢太子。當年你的母後受讒言陷害失寵,被暴戾的皇帝廢入冷宮,而你也被廢去太子之名,改封歧王。你的異母弟弟即位後出於嫉恨,下旨將你囚禁在歧王宮,直到你三十三歲鬱鬱而終。”


    “陳朝的歧王麽。”苻長卿在心中推算了一下,大致從史書中拎出了這麽個人物,繼而問道,“那麽,你叫什麽?”


    “我是你寫下的一首詩,本沒有名字。”蠹蟲微微一笑,“但三百年過去了,陳朝的宮殿早已灰飛煙滅,我的靈氣附在一棵千年槐樹上,慢慢化成一隻蠹蟲。如今,我叫杜淑。”


    “蠹蟲的蠹?”


    “杜宇的杜。”杜淑並不介意苻長卿話中的譏嘲,隻是淡然一笑,“苻郎,我知道你辛酉年出生、五歲啟蒙、六歲能詩。還記得你作的第一首詩嗎——‘逍遙遊春空,容與綠池阿。白萍開素葉,朱草茂丹華。’即使我從沒出現在你身邊,這世上也沒人能比我更了解你。”


    這時午夜的風吹得燈籠微微打晃,苻長卿在搖曳的光暈裏垂下眼,訕笑的口吻依舊不改涼薄:“如果我是陳朝太子讓你念念不忘,為何你第一聲卻叫我苻郎?三百年前的那位太子,似乎不姓苻吧?”


    “前塵往事已成雲煙,你今世托生在青齊苻氏,我已經在心底喚你苻郎……二十年了。”杜淑淚眼朦朧,讓人感覺一派情深的模樣。


    “就算你所言非虛,你是我前世塗抹出的一行墨字;然則今生你我並無瓜葛,你這一腔深情,卻又與我何幹?”苻長卿冷酷地笑了笑,墨黑的雙眸依舊無情,“這前世今生的說法縱然有趣,可惜在我眼裏,總是閃現出你做蠹蟲時的模樣。”


    杜淑仿佛被他的刻毒刺傷,渾身微微瑟縮了一下,這才低下頭輕移蓮步,翩然來到苻長卿麵前,“苻郎,你我雖無瓜葛,卻早種下因緣。我為今天苦修了三百年,其中艱辛你又怎能知道?苻郎,你不能因為我沒有最先出現在你麵前,而捐棄我這一番深情。”


    和巧言令色的蠹蟲打交道,果然費神。苻長卿身上舊疾未愈,不由便覺得陣陣疲倦襲來。他在庭中隨便找了塊山石坐下,將竹紙燈籠放在腳邊,心中冷然想道:這隻大概就是儒士之蟲了,果真是“微妙之言,上智之所難知也”。要說她對他有多情深,在草原落難時她沒出現,在他被第四隻蠹蟲刺傷時她也沒出現,一切就可見分曉。


    自始至終陪在他身邊的,都是安眉一人而已。


    這道理苻長卿心裏明明白白,可是多年來待人接物的經驗使他從不輕易透露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因此這一刻他也隻是在腦中一閃念,下一刻便話鋒一轉,質問杜淑道:“你要說我無情、你多情,那麽前四隻蠹蟲又是什麽呢?”


    杜淑一怔,凝視著苻長卿,緩緩回答:“那四隻蠹蟲是與我一同修行的夥伴,分別由商賈、患禦者、縱橫家、遊俠的精氣匯聚而成。”


    果然不出他所料,苻長卿聽罷不屑地挑唇一笑:“要我說,那四隻三百年的蠹蟲,才是你應該珍惜的同伴——所謂物以類聚,又何況,你們相守了三百年。”


    杜淑聞言垂下眼瞼,掩去自己閃爍的目光,低聲歎道:“你說得何嚐不是,奈何身為蠹蟲,必須依附槐樹而生,萬事都不由己。我們五蠹雖然也曾親密無間,但被槐神拿去送人救急,說分開也就分開了。”


    素來缺乏同情心的苻長卿隻顧著問完自己的疑惑,聽完杜淑的話後眉頭都沒皺一下,又接著開口道:“我那侍妾一向膽小怕事,遇上難題就知道吞蟲子。今天也不知她為何要放你出來,我且問你,她上哪兒去了?”


    “她?”聽了這話杜淑麵色一白,像是不能接受苻長卿的不依不饒似的,眼中惶惶又掉出淚來,“她的魂魄暫時被我壓製住了,等過十天我的精魄被這具肉身消耗殆盡時,她自然就會再度複蘇。”


    “喔,十天……”的確與當初安眉的說法相符,苻長卿沉吟片刻後點點頭,眼中依舊不見一點同情之色。


    朦朧夜色中,杜淑望著眼前漠然無情的男子,終是忍不住啜泣了一聲,跪在他的膝前,“苻郎,三百年前我從你的墨跡中孕育而生,這份前緣對你來說,難道真的無關痛癢嗎?她能比我更懂你嗎?你們的身份地位、學識喜好,無不天差地別,總是勉強彼此遷就,難道就不累嗎?”


    苻長卿聞言一怔,心頭像平靜的湖麵被夜風吹皺,漾起陣陣漣漪。杜淑的話從他的記憶深處勾出了一線絲縷,奇異地牽動了他的心——似乎在很久以前的某個時刻,他自己也曾這樣說過:誰會願意放開一個懂自己的人,而去屈就一個與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呢?


    一瞬間的猶豫被杜淑敏銳地捕捉到,她不禁又湊近了一些,在燈籠昏暗的光暈中抬頭癡望著苻長卿,猶帶淚痕的臉顯得那樣楚楚可憐,“苻郎,你的眼睛在猶豫呢……”


    苻長卿目光一動,墨黑的眼珠不動聲色地盯住杜淑,聽著她接著往下說。


    “你為什麽不願意給我一個機會呢,苻郎?一個目不識丁的鄉野村婦,她能懂得什麽?琴棋書畫、吟詩作賦,她又能懂多少?她和你不相配,你們根本就不合適。”杜淑望著苻長卿緩緩地強調,語氣卻無比溫柔,“這一次她為什麽要把我喚出來?就是因為苻府的生活使她太疲憊,而你給她的感情,不過是出於報償和憐憫——這不是愛。你需要一個懂你的人,無論你想做什麽,隻要一句暗示一個眼神,她便能會意。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曆盡艱辛,卻得不到任何人的認可和祝福。”


    這倒的確是個問題。苻長卿心中冷笑著暗想,由著她繼續往下講。


    “而我與她不一樣。”杜淑眉目含情地凝視著苻長卿,嘴角彎出一絲淺淺的笑,在潛移默化中煽動人心,“隻要你願意,十天內我就可以改變這一切。我可以讓全洛陽的人都豔羨我們,讓全天下人都知道,洛陽的青齊苻氏長公子,擁有了天下最絕色的女子。”


    這條件的確很誘人,並且有了四隻蠹蟲的經驗,苻長卿也相信杜淑能夠辦到她所說的一切。這一刻他仿佛又將自己置身於公堂之上,收斂了所有愛恨喜怒,隻在心中冷靜地計較——既然他與安眉都已身心俱疲,既然蠹蟲已然附身,那麽為何不能將計就計、利用這隻蠹蟲為他們披荊斬棘呢?


    想到此他不禁緩和下語氣,佯裝因她的話而動搖,將信將疑地問道:“如果十天後你就會消失,你就甘願為他人做嫁衣裳?”


    “不是為她做嫁衣,而是為我自己。”杜淑望著苻長卿,臉上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開口,“苻郎,這十天內哪怕你隻有一次心動,都給我一個機會,好嗎?”


    苻長卿雙目一動,墨黑的眸子裏閃過一絲亮光,內心深處萬千算計波瀾壯闊,最後隻化作春風般和煦的一笑,“好。”


    杜淑望著他,如釋重負般按住心口,笑意在嘴角心滿意足地漾開。


    這時燈籠中的蠟燭終於燃盡,白露園裏一片昏暗。苻長卿在黯藍的夜色中緩緩拄杖起身,離開白露園前與杜淑告別,口氣輕鬆而愉悅:“十天時間很短,我很期待,你能給我怎樣的驚喜。”


    杜淑對著苻長卿盈盈一拜,噙著笑意目送他遠去。


    當白露園裏再度靜謐無聲,杜淑低頭掏出槐樹枝,施施然向庭邊走去:“剛剛你都聽見了吧?我討他歡心,隻需要一席話……你已經明白了嗎?你的出現本就是一個錯誤,我與他才是神仙眷侶,我要他愛我愛得高枕無憂,我會讓全天下人人稱羨。我杜淑,會成為這一世的絕代紅顏。”


    說完,將手中的槐樹枝一把拋出,扔進了廊下的溝渠。


    此時夜闌將盡,天光開始蒙蒙亮起來。杜淑站在廊下看著槐樹枝隨著流水緩緩遠去,明媚的雙目中俱是寒意:“不過他說的沒錯,我最珍惜的,的確是我三百年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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