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刑場上匆匆回家,苻府上下盡是一片哀淒之色,苻公麵色鐵青地下令,命仆從將澄錦園的箱籠細軟一律抬到院中焚燒。連日來纏綿病榻的苻夫人聞訊趕到澄錦園,卻搶不過一意孤行的丈夫。


    “他好歹是你的兒子,你又何必做得這麽絕,這些遺物留著給我做個念想,都不行嗎……”苻夫人攔在苻公麵前,哭得幾乎要肝腸寸斷。


    “我沒他這樣的兒子。”苻公冷眼看著妻子,硬是將袖子從她手中拽出來,兀自站在庭中耿介放言,“今天燒了這些,從此以往,我沒他這個兒子!”


    “你好狠的心!往日你那樣嚴厲對他,我何曾阻攔,早知你如此無情,我就該一直護著他,也好過你斷送我兒子的性命!”苻夫人一邊哭罵,一邊扯著丈夫的衣襟又抓又撓,直到哭昏在地上。婢女們慌手慌腳地將她扶進軟轎,庭中霎時亂作一團,惹得苻公怒火更熾。


    “你護得他還少嗎?孽障闖下彌天大禍,苻氏滿門都險些不保,這些東西還留著做什麽?不如一把火燒了求個幹淨!”苻公氣急敗壞地在院中大罵,這時苻長卿的筆墨紙硯都被仆人搬來擲在地上,一卷手稿隨著散落的物件滾到苻公腳邊。他低頭一看,發現上麵寫著“北荒記略”四字,不禁心念一動,將手稿拾起打開。


    原來紙上所書,正是自己在涼州任職時記錄的塞北風物。苻公知道自己的筆記原稿在突厥散佚,卻沒想到兒子會將它重新謄寫一遍,其中隱含的拳拳之心,迫使他苦苦壓在心底的劇痛,瞬間湧上心頭。


    他匆匆將手稿往後翻,直到在自己原稿的結尾處,看見這樣一段話,“嘻!餘少時背誦典籍,數日可成,到而今亦隻字不忘;反觀家父筆記,餘手不釋卷誦讀月餘,差可強記八九,何也?可知家父之學與聖賢之書,委實相差千裏,嗚呼哀哉,撫膺竊笑!”


    苻公對著這一紙的嬉笑之言,一直強撐的麵孔終於無法不動容——這就是他的兒子,他與自己的兒子,連平心靜氣的對話都沒有幾次,又何曾見過他這樣頑皮的麵目。多年的父子為何會相處到這個地步,明明自己心裏就認定他是自己最出色的兒子!


    苻公一瞬間愴然淚下,強撐著往下看,原來苻長卿在謄寫完父親的手稿後並沒有收尾,而是徑自往下寫了自己在突厥的所見所聞,最後又以這樣一段話作結,“餘千裏迢迢奔赴突厥,中途遽然遭難,窮途歧路、內外交困,而胡姬安氏授手援溺,振我於危難之中,此等深情厚義,刻骨銘心,雖結草銜環不能報也。然患難之情鮮有人知,餘不求世人寬容,唯有搦管操觚暗寄相思,以求時時自省、沒齒不忘安氏之情而已。”


    苻公讀到此處,捧著手稿的十指簌簌發顫,撐不住接連後退了好幾步。大驚失色的仆役們立刻圍攏上前,苻公在眾人的攙扶下卻隻是虛晃著無神的雙眼,失魂落魄地喃喃道:“這不是我的兒子、不是我的兒子……這怎麽會不是我的兒子呢!”


    為什麽他的兒子,從來都不將這些苦衷告訴他?又或者為什麽他自己,從來都不屑去聽一聽兒子心底的聲音——他明明一向都認定長卿是他最出色的兒子!苻公萬念俱灰地發出一聲哽咽,一口氣接不上,隻覺得心中一陣絞痛,跟著喉中一甜,嘴裏竟噴出一口血來。


    家丁們唬作一團,手忙腳亂地扶持住頹喪的苻公,此時滿庭紅槭颯颯婆娑,細爪般的葉片在午後刺目的陽光裏畫出線線亂紅,心力交瘁的苻公看在眼裏,更覺觸目驚心。這時張管家卻急急忙忙跑進澄錦園,臉色煞白地向苻公稟報道:“老爺,今日在刑場監斬的季鴻臚從兵部調了一隊人馬過來,現在就在府外……”


    苻公費力地睜大眼睛,盯著張管家如喪考妣的臉,頹然歎了一口氣,“他來做什麽?”


    “小人不知。”張管家唯唯諾諾低下頭,也摸不清季子昂的來意。


    苻公隻得無可奈何地打起精神應對,由著家丁簇擁自己往澄錦園外走,昔日清矍硬朗的身形,此刻竟突然顯得衰邁起來。


    季子昂的目的當然是杜淑。苻公在弄明白季子昂的意圖後,並未橫加阻攔——如今苻府正值多事之秋,當苻長卿身死之後,一個遺留在白露園裏的胡姬,對於整個苻府來說實在是可有可無。


    於是被幽禁多日的杜淑終於重見天日,她穿著素服施施然走出白露園,在眾人驚疑猜測的目光下,麵色平靜地走出苻府。


    “賤妾此番離去,應當拜別老爺與夫人的。”杜淑站在苻府影壁下,抬頭望著塵煙中高大華麗的馬車,唇邊噙著一絲盈盈笑意。


    這時披麻戴孝的阿檀從府中追了出來,含著淚的眼睛怨毒地盯住她,咬牙啐道:“你這無情無義的賤婢,少爺才剛走,你就另棲高枝,虧少爺那樣對你……”


    “嗬嗬,你這小娃娃倒有趣。”杜淑不以為忤地笑了笑,修長的蛾眉高高挑起,霎時間顧盼神飛,“我有今日,也要多謝你。”


    她語焉不詳地說完,伸手想要摩挲阿檀的頭頂,卻被他一臉厭惡地躲開。杜淑滿不在乎地昂起頭,這時紛亂的樹影混著飛塵一齊撲在她皎潔的麵龐上,初夏的蟬鳴撕心裂肺,她在熾烈的陽光裏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徑直從全副武裝的士卒間穿過,微笑著將右手擱在季子昂的掌心。


    “季郎,我們終於又能相見。”杜淑凝視著季子昂的雙眼,眼中淚光盈盈欲語還休,“天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有多久。”


    季子昂聽了這話一言不發,隻將滿心的自得化作驕矜一笑,與杜淑相攜登上了馬車……


    此時秦州扶風縣一處山坳裏,“占山為王”的槐鬼正霸著一處山洞,洞中赫然停著一口巨大的柳木棺槨。苻長卿的屍體被放置在其中,分離的屍首已被拚接在一起,安眉伏在棺材邊細細端詳他,想伸手替他抹去臉上的血漬,卻無能為力。


    她半透明的手指觸碰著苻長卿的麵頰,指尖卻感受不到任何溫度,也沒有任何實質的觸感。如此徒勞了許久,她不禁癡癡望著棺中的苻長卿,悵然自語道:“做鬼雖然自由自在,卻什麽也抓不住。如此看來,倒真不知道是做人好,還是做鬼好了……”


    “這就是所謂的人鬼殊途。”這時柳鬼悄然來到安眉身後,手拿著槐樹枝對她開口,“你若是現在放棄,未來還有千萬年的自由鬼可以做;若是堅持要救他,將來他即便能重生,你也隻是落個灰飛煙滅的下場,日後與他再無重見之日。就算這樣,你仍要堅持?”


    “嗯。”安眉沒有回頭,仍是目不轉睛地望著苻長卿,輕輕點了點頭。


    柳鬼深深看了她一眼,終是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這時槐鬼上前拍了拍他的肩,爽朗一笑道:“她要救就救吧,這樣的因果也算不錯,老柳啊,老柳,你怎麽反倒變得婆婆媽媽了?”


    柳鬼沒好氣地瞪了槐鬼一眼,拍開他的毛手,徑自走到柳木棺材邊,將拘著苻長卿魂魄的槐樹枝用力釘進苻長卿的心口,跟著合上了沉重的棺蓋。


    素色的柳木棺材沒有上漆,通體雕琢著鴛鴦雙喜的紋樣,柳鬼若有所思地撫過棺蓋上精美的花紋,最後又抬起頭問安眉道:“你可準備好了?”


    “嗯。”安眉仍是點點頭,隨後靦腆地笑起來,雙眸在昏暗的洞穴中璀璨晶亮,“多謝神仙搭救,你們不是鬼,是我的神仙……今後我就算做了鬼,不,就算是變作連鬼也算不上的灰塵飛煙,我也不會忘記你們的恩情。”


    槐鬼聽了這話卻是笑著搖搖頭,豎起食指比在唇上,示意安眉噤聲:“別說啦,你快去吧。”


    隨著他話音一落,安眉的魂魄立刻變作一道青光,直直貫入了二鬼麵前的柳木棺材。這時隻聽柳鬼掐指念道:“夫魂魄者,附氣之神為魂,附形之靈為魄。其魂有三,名曰胎光、爽靈、幽精;其魄有七,一魄天衝、二魄靈慧、三魄為氣、四魄為力、五魄中樞、六魄為精、七魄為英……”


    念念有詞的老柳每說一句,柳木棺材裏便發出一次青光,等到他念完口訣時,巨大的柳木棺材已是通體透亮,青光映著洞穴上碧綠的苔蘚,到處都在熒熒發亮。


    這時槐鬼也掐起手指,念起還魂咒來替老柳助陣,“三部生神,八景已明。吾今召汝,返神還靈,一如律令。天蓬符命,追攝魂儀。陽不拘魂,陰不製魄。三魂速至,七魄急臨。從無入有,分明還形。急急如律令!”


    幽暗的洞穴中一時風起雲湧,二鬼念罷咒語,瞬間皆有些悵然。這時柳鬼微微喘著氣,對著棺材徑自道:“我這原形本是千年神木,出於機緣巧合打了這口棺材,才有機會幫你救這個人。隻是要他返魂,需要一個至親之人的魂魄為棺木做給養,我將你的魂魄注入了棺木,一個月的時間,他的三魂七魄就會依次從槐樹枝慢慢渡進肉身,到時你的魂魄也會被神木消耗殆盡,你明白了嗎?”


    “嗯,我明白了。”這時棺木中傳出安眉低柔的聲音,平靜從容的聲線下,竟隱著一抹淡淡的幸福。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秦州扶風


    縣雖沒有名山大川,槐鬼在山坳裏物色這一處神仙洞府,又設下五行八卦迷魂陣,使得深澗裏長年霧氣彌漫,連村野樵夫都無法涉足,這一來倒也算清朗幽靜。


    此刻昏暗的山洞中,從柳木棺材裏發出的青光忽明忽滅。時間隨著青色光暈的衰微一點點流逝,而附身在棺木中的安眉,也隨著苻長卿的還魂,被柳木棺的靈力漸次虛耗掉三魂和七魄。


    連日來遠離人間,渾然不知山外世界瞬息萬變,安眉一心一意守護著苻長卿,隻盼他能夠再度醒來。這些日子裏,她的視野一片冥蒙,但也知道自己的魂魄正像輕紗一般覆住他,他們再一次像從前那樣融為一體,而他人事不省,也讓她可以說出許多以往不敢說的話。


    “大人,大人……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嗎?那時我好緊張,可還是覺得您長得真好看。您和我們都不一樣,穿的用的,每一樣都好得叫人說不出話來。哎……”她的聲音頓了頓,忍不住因為羞澀而微微發顫,“您人矜貴,又有學問,有時候稍稍想想都覺得臉紅,我這樣一個粗人,怎麽會得到大人這樣的垂愛……”


    這一刻她的靈魂幾乎正對著他的鼻尖,而他卻聽不見她帶著自得的吹噓,也看不見她羞赧的紅臉。在臨近分離的最後時刻,正是因為他無知無覺,才能容她這樣放肆——真是她的幸事。


    “還有,在去往突厥的路上,您每天坐在馬車裏看書,我都在一旁偷偷地看您,您當時沒有發現吧?現在您知道這些了,可別笑話我……”她沒日沒夜喋喋不休地說著,好像要在這一個月裏,把生生世世的話都對苻長卿說盡,從來沒發現自己是這樣的嘮叨,“您學問好大,還教我在可汗麵前唱歌,我當時真是害怕得要命呢,但這還比不上您喝醉了酒逗我,那時您的眼睛比火苗還燙人,把我嚇得隻想逃……”


    “有時候想一想,我這樣無能的一個人,活著能有多大用處呢?所以比起我這條賤命來,大人,我覺得您比我更應該活下去,所以我想救您,我要救您……”哎,為什麽說著說著就會這樣累呢?安眉在一片黑暗中懨懨閉上自己的雙眼,發出輕輕幾聲呢喃,“大人,大人啊,我能不能,我能不能像她那樣叫叫您……”


    在人間時,她礙於尊卑有別,總是不敢與他平視,也無法訴說衷腸;而在槐樹枝中的那一夜,她口不能言,卻聽著杜淑口口聲聲稱他“苻郎”,那時的心中除了驚疑苦澀,也有滿滿地羨慕。而現在他們都做了鬼,總該自由些了吧……


    “苻、苻郎……”安眉終於緊張又生澀地喊出來,簡直錯覺自己的牙齒正咯咯打戰。她知道無媒無聘的自己這樣的稱呼他,對他而言就是大不敬,可是一旦錯過了,從此生生世世,隻怕就再也不能這樣冒昧地叫上一次。


    安眉在黑暗的虛無中茫然睜大雙眼,可是什麽也看不見,久而久之她想發出一兩聲哭,卻也流不下一滴眼淚來。她的神智在不知不覺中模糊下去,覺得四周越來越冷,卻一直執拗地張開雙臂,想象苻郎在自己的懷抱裏漸漸恢複生氣,也許還能有一點點呼吸。


    安眉側著臉頰,在亦真亦幻、半夢半醒間,仿佛真的感覺到苻長卿有了些微弱的喘息,那氣息輕輕拂過她麵頰,帶著微微的潮濕。


    “苻郎,苻郎……”她在倦極之中努力擠出一絲笑,隨著呢喃聲一點點消失,昏暗的山洞也終於歸於沉寂。


    恰在這時,卻見昏暗的山洞裏青光一閃,槐鬼一身青衣的虛影赫然出現在柳木棺材之上。


    “真不容易啊,一連說了兩旬終於說完啦,這麽多天,都不忍心打斷她。”槐鬼皺著眉抓了抓胳膊,若有所思地訕訕道,“體己話聽著真肉麻……”


    “所以才叫你非禮勿聽,和我出去避一避。”這時柳鬼也在山洞中現身,繞著棺材仔細看了看,點了點微微冒出髭須的尖圓下頜,“差不多了,再過幾天等她魂魄完全消失,棺材裏這男人就能複活。”


    槐鬼聽見這話,卻報以看似神秘的一笑,低頭望著棺木故作深沉道:“等他活過來看看外麵的世界,隻怕真要覺得滄海桑田,恍如隔世了。”


    這一次愛說冷笑話的槐鬼可沒打誑語,山外的世界誠如他所言,正以驚人的速度淪陷。


    短短一個月內天翻地覆,大興渠流寇在攻陷揚、兗二州之後,更是勢如破竹地包圍了京都。明堂上的天子火速頒布勤王令,各地駐防的郡王與刺史紛紛集結兵馬奔赴洛陽。各路人馬在京城四周安營紮寨,像一股魚龍混雜的漩渦盤踞在京都周圍,讓人心惶惶的洛陽如孤舟一般陷於風雨飄搖之中。


    千裏快馬不斷將壞消息送進洛陽城,郡王與刺史們麵朝天子時忠肝義膽,一轉身背地裏卻是勾心鬥角;各路駐軍一方麵戒備森嚴,另一方麵也為了營盤和物資紛爭不斷。龐大的軍費消耗使富庶的京城不堪重負,良莠不齊的勤王兵也開始尋釁滋事,打家劫舍,到了晚間,京畿城郊雞犬不寧,到處都可以聽見婦孺的哀啼聲。


    很快禍不單行,濕熱的天氣又使民間鬧起了瘟疫,民不聊生,如此一來,有更多的流民加入到流寇大軍之中,境況不斷惡化,到處都是一片喪亂之象。


    相形之下,靜謐的扶風縣山穀儼然成了一方世外桃源,槐鬼趴在冰涼的柳木棺材上消暑,愜意得直打滾,而且還能和柳鬼插科打諢的貧嘴。


    但如今的槐鬼越來越說不過柳鬼,他感到萬分委屈,也口幹舌燥,但又不能和柳鬼翻臉,於是隻能吞吞口水,悻悻咳了兩聲。


    “咳咳咳……”


    誰知還未咳完,山洞裏驀然響起兩聲沉悶的篤篤聲,像是有什麽重物打在了木板上,槐鬼閉著嘴瞪了半天眼睛,內心帶著一股子打破尷尬氣氛的竊喜,攤開手望著老柳無辜道:“不是我。”


    柳鬼正低頭盯著棺材,聞言隨意打發他一句:“我知道。”


    槐鬼趕緊從柳木棺材上跳下來,也有樣學樣地同老柳一起盯著棺木,嚷嚷道:“他詐屍?!可時辰應該還沒到呢!”


    “我知道。”老柳無暇顧及一驚一乍的槐鬼,徑直盯著棺木自言自語,“她的魂魄還殘著一息呢,按理他不應該在這時醒來。”


    槐鬼盯著棺木中隱隱泛出的微弱青光,心知那是安眉奄奄殘存的一息,沉吟了片刻後才明白過來,不禁悵然得又是長歎,又是苦笑:“老柳,對這兩個癡人,你還能用常理揣度嗎?”


    柳鬼聞言與槐鬼心照不宣地對視了一眼。


    “你對自己也夠狠,三魂七魄還沒全部歸位,就敢這樣鬧騰。”槐鬼說罷,俯身敲了敲棺材,試著和棺中人交流,“我猜你脖子上的刀口還沒養好,根本說不了話吧?這樣吧,我問你話,你就敲棺材答我,是就敲一聲,否就敲兩聲,如何?”


    棺中果然依槐鬼之言,輕輕響了一聲。


    槐鬼噗嗤一笑,覺得有意思,“你不安分待著還想怎樣?現在就想出棺?”


    棺中竟再次發出一聲輕響。


    槐鬼愣住,轉身與柳鬼麵麵相覷。這時柳鬼也皺起眉,不悅地奉勸棺中人:“我勸苻公子你還是耐心點,免得一個對你至死不渝的人為你付出魂魄,一腔苦心卻功虧一簣。”


    不料棺中這一次,竟篤篤響了兩聲。


    “嗬,真是有意思。”槐鬼拍了拍棺材,很是感慨地回頭衝柳鬼一笑,“老柳,開棺嗎?”


    “嗯,開吧。”老柳一雙鳳眼緊盯著棺材,片刻後也隻得無奈地笑起來,“我倒要看看,他還能怎樣折騰。”


    說罷他彈指一揮,沉重的棺蓋立刻無聲地滑開,數不清的遊塵飄搖而上,浮動在淡淡的青光之中。槐柳二鬼湊近棺材,看見了躺在其中的苻長卿,皆是微微怔訝——隻見他麵色青白,精致的五官仍舊保持著舊日的傲氣,頎長的脖子上赫然露著一道觸目驚心的刀口,雖無鮮血滲出,卻的確未曾愈合。


    紮在苻長卿心口的槐樹枝也已被他自行拔下,胸口上黑森森的窟窿與脖子上的刀口,都被滿不在乎地暴露著,令他看上去像個不人不鬼的怪物——他也的確算是一個怪物。他幽黑的眼珠毫無生氣,直瞪瞪睜著,好半天才微微動上一動,像在仔細回憶著什麽。隨後他聽見了槐鬼的招呼聲,於是伸手扶住自己的脖子緩緩坐起,卻像飽含了深仇大恨似的,直直盯住了站在自己麵前的槐柳二鬼。


    槐鬼靜靜看了一會兒苻長卿,不自在地笑了笑,“兄台好氣魄,脖子還斷著,就敢出來了。”


    苻長卿無心也無力去反擊他的調侃,隻是緩緩抬起手臂,手指在棺蓋的浮塵上輕輕劃出兩字,“救她。”


    “真是的,我說你們煩不煩?”即使心裏再有數,槐鬼終是忍不住抱頭痛呼,實在受不了這兩個人翻來覆去的折騰。


    苻長卿聽著他的呼號,連眼珠都不曾動上一動,隻是盯著大呼小叫的槐鬼,此時的他讓槐鬼看了都覺得心裏瘮得慌。


    “你不用這樣瞪著我,我是鬼,不怕你瞪。”槐鬼衝苻長卿虛張聲勢


    ,欲蓋彌彰的說辭連柳鬼都為他不齒。


    “好了,槐鬼,你也並非不想見安眉複活,還是先閉嘴吧。”柳鬼瞥了槐鬼一眼,等他噤聲後,才轉身望著苻長卿道,“也虧了你有魄力提早出棺,才吊住安眉的一絲魂魄,你若想救回她,就趁現在趕回洛陽去找她的肉身吧。隻是她這一縷魂就算複活,也是個半殘之身了,你還決心要找這個麻煩嗎?”


    苻長卿從柳鬼的話中聽出轉機,於是從棺材中緩緩爬出來,一手掩著脖子在槐柳二鬼麵前站定。他的身體極其虛弱,簡直連站穩都顯得勉強,因此仿佛順勢似的往槐柳二鬼麵前一跪,低著頭雙手長揖。


    柳鬼豈能不知他的心思,因此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將救回安眉的方法悉數告知了苻長卿:“這辦法陰毒,心慈手軟的人反倒用不得,就看你能不能狠下這條心了。”


    苻長卿聞言抬起頭,幽黑的眼珠這時已恢複了一點光亮,使他看上去多少有了些生氣。柳鬼將他複雜難測的目光看在眼中,眉心不由地一蹙,卻也沒有再多說什麽。他將救回安眉所需的道符和一塊柳木遞進苻長卿手中,一言不發地看著他蹣跚地起身,無聲無息地走出山洞。


    “我去送他一程,否則他一個凡夫俗子,不在山穀裏迷路才怪。”這時槐鬼歎了一口氣,跟在苻長卿身後邁開步子,卻在出洞前回頭望著柳鬼苦笑道,“你放心,我可不會傻乎乎地多幫他的,我就把他送出山。唉,想不到現在我贏了賭局,卻落個跟你一樣的下場,等到一切結束後,恐怕我也要把原形挪到這山中來了。”


    “你知道就好。”柳鬼望著槐鬼微微一笑,語帶無奈道,“你也知道他恨我們,就算我們成全了他二人的緣分,可五蠹致使天下大亂這件事,卻求不得他的原諒。”


    假使有朝一日那苻長卿翻了身,秦州扶風縣小澤村裏的老槐樹,必定也無法再存活——這就是法家名士的做派,殺伐決斷、毫不留情地鏟除一切可能破壞社稷的罪孽,哪怕自己引火燒身也在所不惜,就像死不悔改的撲火飛蛾。


    不過換個角度想想看,槐鬼的原形能夠遷入山中與他朝夕相處,這算不算是因禍得福?


    柳鬼想到此不禁溫暖地笑了起來。他還記得在槐鬼得道前,自己曾經年複一年站在柳樹梢上望見一棵槐樹沒心沒肺地衝自己搖動著樹梢。一開始他覺得納悶,後來漸漸留心,直到那棵槐樹隨風蕩漾了幾百年後終於修出了一個元神,他才有機會問他一句,為什麽總在風和日麗的日子裏對他搖晃樹梢。


    “啊?沒什麽啊,我就是喜歡這樣在風裏搖樹梢。”剛剛成型的槐鬼揚起雙臂,依舊沒心沒肺地在風中搖晃起來,衝著老柳嘻嘻笑,“在太陽底下這樣搖搖真快活啊!我就喜歡這樣搖來搖去,怎麽被你給發現了?哈哈哈……”


    他這才知道槐鬼幾百年來的無心之舉,卻給自己種下了深深的因果——無心插柳柳成蔭,他們柳樹,從來都是這樣多心的。


    從鬼門關繞了一遭的苻長卿重返人間,所要麵對的,卻是比陰曹地府更加混亂的人間煉獄。


    不過短短一個月,昔日繁華的洛陽已是麵目全非,到處都是一片兵荒馬亂的蕭條景象,當他駐馬橋頭,遠遠望著洛陽城恢弘的輪廓,哪裏看得到半點他曾經熟悉的優雅風致?


    他從秦州一路趕到洛陽,期間漸漸恢複得像個活人,也能吃點飲食,卻仍舊不能說話;而脖子上深深的刀口必須用布帶狠狠纏緊了,才不致於在顛簸的馬背上將腦袋掉下來——想到此苻長卿緊抿的唇角便忍不住冷冷一笑,他現在不人不鬼的樣子,與這生靈塗炭的人世間倒還真是相配。


    此刻他身無長物,又無法開口打聽,如何才能在茫茫洛陽找到安眉,或者確切的說,是找到杜淑?手邊唯一的線索隻有槐鬼告訴他的一句話,那個舉止怪誕的樹鬼在護送自己出山時曾經提到過,如今安眉的肉身似乎正待在一座很大的府邸裏。


    “我隻知道她現在住在一座相當氣派的府邸裏,比你的府邸還要大,大得多!我弄不清你們人間那些彎彎繞繞,你自己去找吧。”


    苻長卿琢磨著槐鬼最後對他說的話,冰冷的雙眸中更是添了一層懾人的寒意——他不在世上時,那妖孽借著安眉的身體,不知又攀上了誰。


    不過他不在乎她攀附了誰,隻知道被她占用的那具肉身,他必須奪回來!


    苻長卿策馬緩緩靠近洛陽城,一路上遇見的人無論是官兵還是百姓,都充滿敵意地盯著他。作為一個曾經專門斷治冤獄的刺史,他知道自己此刻風塵仆仆,又騎著一匹還算膘肥體壯的馬,正是眼下這個時節最可疑的人物。因此他不急著進城,而是繞著城牆打馬跑開,打算等到黑夜再尋找進城的機會。


    苻長卿在策馬路過每道城門時,雙眼都會謹慎地瞄一眼城門口的官兵,而當他經過城南門時,一具懸掛在城門上的屍首霍然闖入了他的視野。那惹眼的屍身讓苻長卿有種似曾相識的怪異感覺,他漫不經心地移開視線,下一刻卻在電光火石間意識到那是誰!


    他倏然勒住正在奔跑的快馬,在駿馬長嘶人立的間隙,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盯住那個被暴屍城頭的人!


    那個屍身竟然是季子昂。


    “洛中英英苻長卿,京都堂堂季子昂。”當他們風頭正盛時,何曾想到這兩個名字會有如今的際遇?此刻他們一個被開膛破肚掛在城頭,另一個在城下隱姓埋名落魄潦倒。他不知道季子昂是因何罪名而死,卻難免生出些兔死狐悲的感慨。


    正是萬種風華皆如煙雲過眼,人生大抵不過如此。


    苻長卿伸出手指撫弄著脖子上纏繞的布條,酷暑烈日之下,未愈合的傷口浸著黏濕的汗水,發出絲絲難耐的痛癢,卻也不斷提醒著他自己已經複生成人的事實。他這條命是安眉給的,在棺木中她的離別之言,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時至今日尤在耳畔不斷地回響。


    他現在隻有這一次機會去救回她,隻有這一次機會。


    盛夏的天色總是黑得晚,即使天全暗下來,空氣依舊悶熱得使人煩躁不安。盤踞在洛陽四周蠢蠢欲動的流寇,這一夜終於發起突襲。在衝天的火光和震天的喊殺聲中,銳不可當地衝開了一隅城門。


    就在兵匪兩方殺得不可開交之時,隻見一人鋌而走險,竟然趁亂單槍匹馬地衝進了城門,那正是白天一直在尋找機會進城的苻長卿!他靈巧地挽韁駕馬,三兩下便越過亂匪,覷空撥轉馬頭直奔城東的昭王府邸。而與此同時,潮水般的流寇也湧進了洛陽,一隊顯然訓練有素的人馬也向東直奔,所走的路線竟與苻長卿不謀而合。


    城東昭王府外,昭王的家兵正戒備森嚴,將昭王府武裝得水泄不通。當沉悶的呐喊聲像悶雷般平地而起,凶猛的亂匪潮水一般瞬間席卷了整座昭王府,昭王的家兵與亂匪很快便纏鬥到了一起。王府裏大量的物資固然是亂匪覬覦的目標,而他們今夜除了搶掠,實際也肩負了一項秘密的使命。


    此時在昭王府深處的一座庭院裏,沐浴過後的杜淑正懶洋洋躺在水晶簾下,搖著團扇等待著即將到來的變數。早在前幾日她已經用鴿子將消息送了了出去,也許就在今夜,或者再遲個一兩天,她的人馬就會來接應她了吧?


    驀然,她聽見府外出現了騷動聲,於是搖著扇子的手一頓,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她側耳傾聽了一會兒,之後又重拾笑意,手中的扇子搖得更加輕快——所有的計劃都在順著她的心願一步步實現,一切都是那麽完美無缺。


    她不禁愉快地哼起了一首小詩: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何計樂樵蘇……然後她舉目四顧,這般美麗的庭院也沒能住上幾天,便又要動身離開了。隨著嘈雜聲越來越近,她索性從湘妃竹榻上起身,想最後再看一眼這個供她臨時歇腳的地方。


    下一站她會去哪裏呢?也許是徐珍的大營,也許就是皇宮了。杜淑雙目微微低垂,將象牙扇柄拈在手中輕輕地轉——青蚨、花言、虎符、龍淵,我們就要成功了……


    三百年暗無天日的苦修,最後時刻的精心謀劃,計劃一步步完美無缺地實現,他們就快要成功了——總算不愧禍亂天下的“五蠹”之名。


    杜淑剛要抬起眼笑一笑,不料一道黑影竟突然闖入庭院,像撲食的鷹隼一般,將她狠狠按在了地上。杜淑心中一怔,萬萬料不到這一刻竟會冤家路窄,不,不對,她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苻郎,你,你不是死了嗎?”


    眼前的不速之客沒有回答她的話,隻是一雙幽黑的眼眸被水晶簾細碎的光映著,射出森冷的寒光。杜淑從那目光中讀出他對自己刻骨的恨意,不覺心下一陣慌亂。


    “一切拜你所賜,我的確已死過一次。”苻長卿冷冷一笑,越發狠厲地桎梏住身下的女人,在心中回答她的疑惑——可惜你棋差一著,不知我可以搶在徐珍之前,而這恰是因為我曾經的身份可以出入這座王府,也比府外任何一個無知的貧民都更熟悉這富貴大家的門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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