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匪源源不斷地湧入了皇宮,按照當日徐珍的許諾,國庫中數不盡的財寶、後宮中數不盡的美女,都應當由他的黨羽們均分。然而在數月的戰鬥中,原本平起平坐的亂匪們多少也分出了一些高低品第,加上在戰鬥中悄然結成的各個派係明爭暗鬥,自然使得分贓開始不均。


    於是皇宮中亂成一團,入夜後更是顯得百鬼橫行,到處都有宮娥猝然響起啼哭,很快又如星殞花落,悄無聲息地聲跡湮滅在深宮黑暗的角落。


    是夜,苻長卿將安眉安頓在一座宮殿裏,便去找與徐珍商議整肅軍紀之法,首要就是令無法無天的亂匪不得再濫殺士族、滋擾後宮。另外在臨行之前,他又召來幾名宦官仔細地盤問,對他們囑咐一番後才將他們放走。


    苻長卿在離開宮殿時特意叮囑安眉要好好休息,可是現在這個時候,她怎麽可能安穩地睡上一覺?安眉擔驚受怕地躺在榻上,在美輪美奐的宮殿裏一直睜著眼睛等待苻長卿,可是就在後半夜,她忽然聽見宮外響起一陣窸窣的腳步聲,然後是一個女子清冽的嗓音帶著驚怯的微顫,向不知什麽人輕聲地問道:“你們為什麽要帶我來這裏?”


    安眉聽得一驚,立刻弓身從榻上坐起來,豎著耳朵傾聽。


    這時隻聽一道宦官的聲音響起,對那女子細聲細氣道:“娘娘,小人將您帶出冷宮,也是遵了一位官爺的命令,他就住在這座宮裏,待會兒您見了他,問他不就知道了?”


    “這座含香殿,原本是我住的。”那女子聲音頓了頓,雖含懼意,卻仍是壯著膽子輕輕啐了一聲,“這裏哪會住什麽官爺?你這賤奴,豈有山河才破,就認賊人做爺的道理?”


    “是,娘娘,您說的都對,小人們可不就是賤奴?”這時另一道宦官的聲音響起,尖細的音色裏頗有些不以為然的不屑。


    “你——”那女子氣極,還待說什麽,這時就聽一個娃娃忽然奶聲奶氣地哭起來,嚇得那女子慌忙輕聲哄道,“麟兒乖,你瞧,我們又回來住了……”


    這時殿門應聲而開,幾個人隨著殿門吱呀的響聲跨進了宮殿。安眉立刻像個做賊的人那樣蜷起身子,心虛而慌亂地望向聲音的來源處。


    幾根宮燭次第被人點亮,那女子急於將懷中麟兒安頓在榻上休息,理所當然地走進了內殿,在繞過屏風時,不注意被坐在榻上的安眉嚇了一跳。


    “你是誰?”那女子立刻充滿警覺地盯住安眉,又慌亂地向身後張望了幾眼。


    安眉無從解釋自己的身份,白著臉支吾了半天,這時幸好有幾名宦官也跟著走進了內殿,看見了坐在榻上的安眉,立刻笑著上前解圍道:“娘娘,眼前這夫人,是那官爺的家眷。”


    “呸,什麽夫人!”那女子又啐了一口,瞪著安眉怒道,“憑你也敢睡在這裏,白白汙了我的床榻,還不下去!”


    安眉嚇了一跳,滿臉蒼白地望著眼前這個倨傲的女子,無端就覺得她看起來有點眼熟,很像一個人。偏偏這樣的人安眉從來都不敢反抗,於是她慌忙道了一聲歉,雙手就撐著床榻的邊沿,勉強讓受傷的雙腳著地。


    倒是一旁的宦官看不過眼,對著那女子訕笑道:“哎,娘娘,您也看見了,這位夫人腿腳不便,您趕她下榻,這不是難為她嗎?”


    “哼,她這傷,恐怕就是隨軍時落下的!怎麽造反受傷的時候,不覺得為難呢?現在倒說我難為她……”那女子抱著懷中的孩子,一雙墨黑色的眼珠冷冷盯著安眉,豔麗的臉色在貴氣逼人之中,又透著一股桀驁的傲氣。


    一旁的宦官們很在心虛,害怕自家的娘娘把人逼得緊了,一會兒等那官爺來了不好交差,反害得自身受連累。於是慌忙上前扶住蹣跚的安眉,對那女子道:“娘娘,小人們知道您心氣難平,可是今時不同往日,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就算您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小殿下著想啊!聽說那些亂匪,最喜歡拿嬰兒往地上摜死取樂,嘖嘖,您想想多可怕……”


    這一通話果然把那女子嚇得不輕,就見她滿臉蒼白地抱緊懷中幼子,想說點什麽卻又訥訥無言。恰在這時,蒙著臉麵的苻長卿竟趁著眾人沒留神時,悄然踏入了宮殿。麵向眾人的安眉首當其衝地看見了他,頓時如釋重負地喚出一聲,“苻郎……”


    在場眾人立刻回過頭,趨炎附勢的宦官們趕緊跪滿一地,不住口地叫著“官爺”,而那抱著孩子的女子竟也僵立在原地,難以置信地瞪著苻長卿發怔。


    “你們幾個,都下去吧。”苻長卿屏退眾宦官,將安眉重新抱上榻,直到閑雜人等統統走幹淨之後,才對那女子柔聲開口道,“道靈,我害你受苦了。”


    安眉一怔,還沒弄明白眼前這一幕的來龍去脈,就見剛剛還在那兒逞強的女子,此刻竟然雙膝一軟,抱著孩子跌坐在地上。


    “大哥?是你嗎?大哥……”苻道靈捂住雙唇,一瞬間淚如雨下,“可是你的聲音,你的聲音……”


    “隻是變了聲音,已經是萬幸了。”苻長卿邊說邊解下麵巾,微笑著看著自己的妹妹。


    當苻道靈在昏暗的光線中看清自己哥哥的臉,頓時又哽咽一聲,卻淚眼朦朧地笑起來:“大哥,真的是你。太好了,太好了……”


    “嗯。”苻長卿點點頭,看著在她懷中泫然欲泣的男孩,不禁又是微微一笑,“這個孩子,就是麒麟吧?”


    “嗯。”苻道靈立刻伸手抹抹眼淚,起身將孩子抱給苻長卿看,“大哥,你還沒看過麒麟吧?來,麒麟,快來見過你舅舅,快叫舅舅……”


    躺在母親懷抱裏的麒麟隻顧著吃手指,哪能立即學會這陌生的稱呼,因此隻能睜圓了兩隻水汪汪的眼睛望著苻長卿,卻喊不出聲音來。苻道靈忍不住噗嗤一笑,吸了吸鼻子向自己的哥哥抱怨道:“哎,大哥,他被我寵壞了,笨得要死……”


    “男孩子,寵不得。”苻長卿認真說完,旋即又回想起自己的童年,不禁苦笑。


    這時苻道靈又牢牢抓住苻長卿的衣袍,這才確信麵前的大哥是活生生的人,而在眼下這國破家亡之時,能夠看見暌違三年多的大哥,真可謂不幸中的萬幸!苻道靈百感交集之餘,忍不住就望著苻長卿問道:“大哥,你不是已經被斬首了嗎?又如何能夠活到現在?還有,你怎麽會和亂匪們一起進宮的?”


    “此事說來話長,但我來這裏,大半原因是為了你。”苻長卿就像往常那樣,伸手撫摩了一下妹妹的頭頂,跟著又牽起她的手往榻邊走近了一步,指著安眉對她道,“來,見見你的大嫂安眉。”


    這“大嫂”二字簡直就像一根針,將安眉和苻道靈同時蟄得一疼,驚得她們彼此張惶對視,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這時苻道靈滿是傲氣的墨黑色眼珠,終於肯把目光紆尊降貴地落在安眉臉上,她細細端詳著安眉深邃的五官,漸漸在心中確信眼前這個女子,就是母親進宮時對自己抱怨的那個胡女!


    “大哥……”此時此刻,苻道靈不知道該如何勸諫自己荒唐的大哥,隻好斟酌著撒嬌道,“大哥,我記得母親說過,她隻是你的侍妾,那我怎麽好叫她大嫂呢?”


    “過去是侍妾,如今已是發妻了。”苻長卿望著安眉微笑,似是渾然不覺妹妹的抗拒。


    苻道靈瞠大雙眼,不以為然地反問苻長卿,“何時有這樣的事?你們有明媒正娶,在苻府拜堂嗎?”


    “道靈。”這時苻長卿笑著打斷自己執拗的妹妹,輕聲道,“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難道你還不明白嗎?苻府,我已經回不去了。”


    他的話聽似輕描淡寫,卻又字字千鈞,壓得苻道靈忍不住就哭出聲來,“大哥……你怎麽能說這樣的話?如果你真的要舍棄苻氏,那麽你,你現在為什麽又來見我?”


    苻道靈一徑痛哭,惹得她懷中的麒麟不停叫著“母親母親”,最後忍不住也跟著號啕大哭起來。苻長卿看著麵前大哭的母子,被他們鬧得哭笑不得,隻好走上前撫摸了一下外甥的小腦袋,用沙啞的聲音寵溺道:“我為什麽要來見你?道靈,那是因為我知道你被關在冷宮裏受苦。還有,你有了一個這樣重要的孩子。”


    苻道靈聽出了苻長卿的弦外之音,哪還敢繼續放肆哭泣,慌忙盯著自己的哥哥,壓低了嗓子問道:“大哥,你在說什麽?”


    苻長卿沒有立刻回答妹妹,隻是笑著點頭讚許道:“不愧是我妹妹,果然蕙質蘭心。”


    到底和自己血脈相連,說起話來一點就通,苻長卿不禁麵有得色地回望安眉,果然見她一臉懵懂,忍不住就笑著上前坐在她身邊,牢牢握住她的手。倒是苻道靈在另一旁埋怨地瞪了自己哥哥一眼,低聲催促道:“大哥,你快說吧,何必賣關子。”


    苻長卿望著自己的妹妹,看著她一身冷宮中儉素的妝容,身子骨消瘦,卻還緊抱著孩子不放的狼狽模樣,哪還有半點昔日做苻府千金時,萬千寵愛集於一身的嬌貴?不禁苦澀地一笑,“道靈,你可知當日禦史台為我羅織罪名時,其中一條就是說我以父親大壽為名,私自與各州藩將書信往來,苞藏凶慝,圖謀不軌?”


    苻道靈聽見哥哥如此說,雙眸不禁一黯,抱著兒子走到苻長卿對麵坐下,低聲道:“這我知道,可大哥你是被冤枉的。”


    “不管我有沒有被冤枉,總之有一點不可否認——我苻氏的勢力在朝中的確影響深遠,這一點,即是當初天子想鏟除苻氏的原因,也是我今後賴以鏟除亂匪的根基。”苻長卿說到這裏,嘴角不由地泛起一絲冷笑,“可笑的是,亂匪的頭目隻當我是個普通的刺史,卻不知我招降那麽多將領,都是打著苻府的旗號。我們士族的力量,豈可容他小覷?”


    苻道靈聽罷苻長卿所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聽大哥的意思,原來你是打算潛伏在亂匪營中,暗地聯合朝中各派勢力,伺機反撲?”


    “沒錯。”苻長卿點點頭,望著苻道靈低聲道,“如今亂匪魚龍混雜,烏合之眾甚多,如果說攻打天下時他們尚能齊心,如今大勢已定隻等著瓜分利益,則正是他們窩裏纏鬥之時。據我觀察,亂軍的頭目如今已無力掌控全局,隻要我能順利地聯合各方力量,等亂匪們軍心大亂時一舉出擊,則製勝的把握足可十拿九穩。隻是我本該是個已死之人,如今不能輕易曝露身份,所以道靈,我打著苻府的旗號網羅各地舊部和朝中勢力,其實是用你的名義。”


    “我的名義?”苻道靈不禁一怔,低頭看了一眼睡在自己懷中的孩子,隱約便猜出幾分哥哥的意圖。


    “道靈,如今天下大勢已去,但大魏


    的國祚並非全無轉機。”苻長卿深深望了一眼自己冰雪聰明的妹妹,口氣盡量和緩地對她說,“道靈,你還記得前朝那位擁立幼主、垂簾聽政的一代賢後嗎?我想,我會把你送到那個位置。”


    苻道靈被哥哥的話驚了一跳,然而她很快就冷靜下來,對苻長卿輕輕點了點頭:“大哥,我明白的。身逢亂世,又做了貴嬪生下麟兒,在這樣的風口浪尖,不橫下心闖一闖,又能有什麽光明的出路呢?”


    苻長卿看著自己明慧通達的妹妹,不禁帶著些驕傲地點了點頭,又側過臉來,凝視著一直安靜坐在自己身旁的安眉,緩緩開口道:“事成之後,我會隱姓埋名輔佐幼主,永遠都不會再回苻府;而我這輩子,將和安眉廝守終生。所以道靈,重興苻氏一門的大任,就交給你了。”


    他這一句話,讓安眉和苻道靈同時落淚。安眉此刻被苻長卿握住一隻手,隻覺得從他掌心傳來的陣陣熱力,使她感到無比地溫暖和安心;而苻道靈卻是哽咽著低下頭,伸手擦擦自己發紅的眼眶,“大哥你說的這是什麽話……說是將大任交給我,其實,還不是要你幫著我和麒麟?苻家這一輩,隻有靠你才能複興……”


    苻長卿聽著妹妹半帶埋怨的話,卻隻是笑著不答。這時一直安臥在苻道靈懷中酣眠的小男孩,卻忽然從甜甜的睡夢中醒來,兀自睜著一雙清亮的眼睛望著母親笑,又向她伸出了一隻胖乎乎的小手,喃喃個不休:“母親,母親……”


    眾人被他天真的笑語惹得怔怔發愣,直到回過神時才發現,原來不知不覺,蒙在窗欞上的細絹已變成了朦朧的亮藍色,窗外的天早就亮了。


    隨後短短一年時間,盤踞在洛陽的大興渠亂匪,因為分贓不均引發內訌,就在人心浮動之際,被京城內外的官軍聯合挫敗。匪首徐珍於亂軍混戰時中流矢身亡,各地餘部也被陸續剿滅,於是天下局勢稍定,先帝幼子邵麒麟即位,由太後苻氏垂簾聽政,定國號重興。


    大魏朝經此一亂後元氣重傷,因而中斷了大興渠的修築,又放還勞役歸鄉,獎勵耕織休養生息,終於在兩年後使得天下百廢俱興。


    黎民百姓們安居樂業,紛紛對幼主和太後歌功頌德。垂簾聽政的苻太後出身名門,乃是青齊苻氏之女,因此當她掌權之後,在先帝時被削爵打壓的苻府,也重新振興。故而也有些愛捕風捉影嚼舌根的人,說這國號“重興”二字,不但興了大魏,也興了苻氏一族。


    不過盡管苻氏驕盛日隆,苻太後的家族中,卻也沒出幾個顯赫的人物。大抵富貴之家多敗兒,至今洛陽城的百姓論起這件事時,都會連帶著想起苻氏英年早逝的長公子,論及當年“洛中英英”的風華,言談之餘無不扼腕歎息。


    據說苻太後明惠博識,頗能臧否人物,除了提拔自己的家族之外,也倚重朝中一批老臣,其中還特別信賴一個太傅。說起這個太傅,也是個挺有趣的談資,傳說他出身神秘,在寇亂之中橫空出世,奔走於各路官軍陣營連橫合縱,為剿滅亂匪立下了汗馬功勞。


    偏偏他又無名無姓,除了太後,天下大概沒人知道他的來曆。平日他深居簡出,隻和夫人居住在皇宮附近的太傅府中,連早朝都不露麵。舉凡朝政大事,需要太傅定奪的,苻太後都是派人直接用馬車將他接入深宮密談;有時甚至一抬鳳輿,抱著年幼的小皇帝親臨太傅府,一直盤桓到第二天雞鳴時分才回宮。


    隻是這苻太後雖名為太後,卻正當青春年華,久而久之,難免就傳出些風言風語。這大概也是這位賢德的苻太後,唯一可以被人詬病地方了。說起這事還有個軼聞,原來當日這流言在坊間傳得久了,苻府二公子苻仲卿年少氣盛,某日曾率領一幹仆從騎著大馬衝進太傅府,揚言要好好找那個太傅一頓麻煩。不料他衝進太傅府後不到一個時辰,竟然就大哭著從太傅府裏奔出來,嚇得圍在府外等候主人的仆從們目瞪口呆。


    至此那太傅與太後之間密切的往來,苻府上下從此便三緘其口、不再過問,由著那太傅運籌帷幄,輔弼太後治理天下。又有好事者傳說,那不拋頭露麵的太傅說話聲音嘶啞,而他夫人的腿腳則有點跛。因此後來就有這樣一首童謠,時時被街頭嬉鬧的小兒們掛在口中傳唱,“啞太傅,不上朝;瘸夫人,坐大轎。一搖一搖買蒸糕,太後來了不讓道,大家一起吃糕糕……”


    秦州始平郡扶風縣西南的小澤村裏,近來發生了一件大事。某日,從扶風縣的衙門裏忽然來了幾名官差,竟然過問起小澤村的那棵大槐樹來!


    小澤村的長老自告奮勇地領著官差來到村頭,繞著那棵大槐樹轉了兩圈,喋喋不休地聒噪起它的好處,“差爺,你們怕是不知,這棵老槐樹已經有一千多個年頭了,它可是我們小澤村的寶貝!這棵老槐可是一個神物,神在什麽地方?就拿幾年前來說,它被一場怪雷劈得整棵都焦死啦!可是如今呢,你們瞧它枝繁葉茂,哪兒還看得出半點被雷劈過的樣子來?鄉民們每年都會在樹下舉行社祭,這些年,風調雨順都靠它,嘿嘿……”


    從扶風縣來的官差們腆著肚子,恭聽了長老天花亂墜的一席話後,隻簡單回複兩字:“要砍。”


    “什麽?!”小澤村的長老聽了官差的話,嚇得差點背過氣去,簡直疑心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差爺,你們,你們何出此言?”


    官差們麵麵相覷,對著長老一拱手,隨口敷衍道:“對不住,老爺子,這也是上頭的命令。”


    “這,這不成!”小澤村的長老麵紅耳赤,忍不住氣急敗壞地嚷起來,“這老槐是村裏的神樹,你們說砍就要砍,那總得給個道理呀……”


    “老爺子,我們這些做晚輩的,沒事還能來難為您嗎?請您老多擔待!至於為什麽要砍掉這棵老槐樹,難道您還不知道嗎?”為首的官差擺出一副有話好商量的姿態,苦著臉,對長老比出一根小指頭,“誰叫你們村,出了徐珍這麽個大人物呢?!如今上麵發話了,朝廷裏,據說還是太傅大人,說你們村的風水不好,專出亂臣賊子。隻要砍掉你們村頭的千年老槐樹,小澤村從此才能斷了匪氣,才能太平!老爺子,您就認了吧。”


    小澤村的長老張口結舌,瞪著眼睛對那官差道:“太、太傅大人?!他是怎麽會知道,我們村有棵老槐樹的呢?”


    “要不怎麽說人家神,能當太傅呢!”官差們哈哈笑道,拍了拍長老幹瘦的肩頭,“老爺子,隻不過是砍一棵樹而已,有什麽大不了的?徐珍那個大反賊當年打到京裏去,把皇帝都給逼死了,如果不是太後寬仁,小澤村全村的人命都保不住!如今就要您砍一棵樹,已經是大大的好事了。”


    官差們這一席話合情合理,說得村中長老啞口無言。然而老人家終究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心裏總是堵得慌。這天夜裏他在炕頭輾轉反側睡不踏實,最後終於長歎一聲,披衣下地,摸出門往村頭走去。


    時值春末夏初,夜裏並不算涼,枝繁葉茂的老槐樹就像過去的許多年一樣,屹立在小澤村的村頭沐浴著月光,在醉人的南風中招搖著枝葉,沙沙作響。


    年邁的長老繞著老槐樹轉了兩圈,無奈地歎息一聲,又將手中的拐杖敲得咚咚響:“老槐,老槐,你歲數比我還大!”


    回答他的,隻有風中沙沙的槐葉聲。


    “所以我怎麽能眼睜睜看著你,斷在我手裏呢!”長老痛心疾首,手中的拐杖又是狠狠一敲,下一刻便像下定了某個重大的決心似的,轉身顫巍巍卻昂首闊步地離去。


    “嘿,我當然比你歲數大,大得多,雖然你看起來那麽老。”這時槐鬼坐在樹巔,望著長老離去的背影欷歔道,“哎,我可是看著這孩子長大的,現在就這樣離開,還真有點舍不得。”


    “你不離開也行,就等著原形被砍吧。”柳鬼此刻陪坐在槐鬼身邊,一同隨風搖晃著,涼涼的口氣還是和從前一樣,時時刻刻都帶著嘲諷。


    “嘿,你就樂意看著我被砍,對吧?”槐鬼對著柳鬼擠眉弄眼,齜牙笑道,“我才不會讓你稱心如意呢,明天我就把原形移到山坳裏去!”


    “隨你。”柳鬼不以為然地一笑,在如水如銀的月光裏仰起頭,枕著手臂懶懶躺倒,睡在槐鬼婆娑搖曳的樹冠之巔,眯著眼睛輕聲道,“瞧這月亮,真圓。”


    槐鬼被柳鬼難得的詩意肉麻出一身雞皮疙瘩,兩眼一翻,看著歇在自己頭頂的月亮,就越發覺得不順眼:“嗯,是圓。”


    兩隻樹鬼就這樣貌合神離——或者不如說是貌離神合地躺在一起,閉上雙眼汲取月光的精華,在呼吸吐納中漸漸睡去……直到第二天旭日東升時,他們才被一陣敲鑼打鼓的喧鬧聲吵醒!


    “吵什麽,真見鬼!”槐鬼懊惱地咕噥,坐起身睜眼一看,不禁出離憤怒地大叫了一聲,“誰幹的?!”


    這時柳鬼也跟著往下一瞄,立刻幸災樂禍地大笑起來——原來老槐樹粗壯的樹身上,竟然被圍了整整一匹紅絹。這樣的行為,對樹鬼來說是一種咒縛,凡是被紅絹圍住原形的樹鬼,是沒有辦法移動原形的。


    也就是說,我們的槐鬼此刻……隻能活該等著被砍了。


    這位好心辦壞事,既替槐樹圍上紅絹,又在樹下敲鑼打鼓召集村民的人,正是小澤村的長老。隻見他敲完銅鑼後振臂高呼,花白的山羊胡子在風中不停顫抖著,“鄉親們,縣裏來人要砍我們村的神樹,這可不能夠!我活到這把歲數,也夠本了,今天哪怕我死在這裏,也絕不能讓他們砍這棵樹!”


    小澤村的鄉民一大清早就被自己的長老召集到樹下,個個臉上都帶著睡眼惺忪的麻木,籠著袖子老大不情願地嘟囔:“長老,縣裏的差爺都發話了,這樹非砍不可。您老跟他們對著幹,有什麽益處?若是把事情惹大了,縣裏的大官來治我們的罪,可叫我們怎麽辦?”


    長老沒想到自己的晚輩竟會反駁自己,氣得翻了好大一個白眼:“治罪算什麽?就算賠了我這條老命……”


    “那是您願意賠掉您的老命,我們可沒說願意賠掉我們的小命哪……”


    長老被村民的話噎住,瞪著眼睛顫聲道:“你們……你們怎麽能沒良心?要不是老槐樹保佑,去年村裏能豐收嗎?”


    “長老,雖說去年的豐收是老槐樹保佑,可是,饑荒的時候它也沒保佑我們哪。再說了,當年它被雷劈焦的時候,也是您說這槐樹不吉利,叫我們撤掉了祭祀的,對不對呀?”有人開始和長老翻起舊賬來。


    長老的臉霎時發白,轉瞬又變紅,最後紫漲紫漲的,缺了牙的癟嘴囁嚅道:


    “話雖那麽說,可自從它複活,咱們村就沒鬧過饑荒不是……”


    這時槐鬼趴在自己的樹冠上,很是公允地接腔:“雖說是,但不鬧饑荒跟我也沒關係呀。”


    柳鬼聽了在旁笑道:“所以說,該砍!”


    槐鬼白了他一眼,還沒說什麽,這時縣衙的官差就已經領著兩名伐木工,大老遠地往這邊來了。槐鬼頓時緊張起來,喉嚨裏擠著哭腔道:“他們砍我有什麽意思?我是不材之木,一不能築橋,二不能做梁,隻能劈一劈當柴燒!那個男人也真夠狠心,我救了他,他卻恩將仇報……”


    說話間就看那伐木工跟著官差越走越近,樹下的鄉民們看見官差來了,立刻自動讓開一條路,兩名伐木工便一路走到大槐樹跟前,不禁歎了一聲,“嘿!好大的家夥,想砍它,還真得費點力氣!”


    小澤村的長老一聽這話就急了,望著官差凶巴巴地吼道:“這樹不能砍!”


    “老爺子,砍不砍,可由不得您啊。”官差說著就把長老挾持住,一左一右將他強行拖到一邊,對著伐木工高喊道,“砍!”


    這時伐木工便揚起斧子,坐在樹冠上的槐鬼立刻“嗷”了一聲,情急之下就不管不顧地拽住柳鬼,淚汪汪道:“老柳,你救救我!”


    老柳一晃神,直覺等待已久的機會終於到來,心旌止不住就一陣蕩漾,剛要掐指作法之際,卻見大老遠的地平線上又出現一匹快馬,眨眼間就趕到了樹下,“停斧——停斧!”


    樹下眾人一時全都愣住,傻傻看著那匹快馬長嘶一聲停在他們麵前,跟著又從馬上跳下一個錦衣華服的少年來。那少年約摸十三四歲,通身都是京城最時興的打扮,氣派非凡!但見他躬身向眾人一拜,朗聲笑道:“我奉太傅夫人之命而來,請扶風縣衙的差爺不忙砍樹,我家夫人的馬車隨後就到,請差爺們稍等片刻,可好?”


    鄉民們聽清了少年的話,靜默了片刻之後,立刻嗡地一聲炸開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就連樹上的槐鬼也止不住地手舞足蹈,額手稱慶,“我就說我命不該絕!我早就算過自己死不掉!哈哈,原來這事不是靠我自己,靠得是她!”


    一旁老柳還在為自己錯失良機而扼腕,沒有搭腔。


    這時樹下的官差們將信將疑地打量著那位少年,見他騎的是金轡銀鞍的大宛名駒,穿的是繡工精美的綾羅長袍,腰上還掛著塊和田白玉佩,多少便有些肅然起敬,於是客客氣氣地對那少年道:“我們奉上頭的命令,來砍伐這棵老槐樹,你說你是奉太傅夫人的命令來攔阻,又有何憑證呢?”


    那少年神采奕奕地挺著腰板兒,望著官差笑道:“無須憑證,一會兒等我家夫人來了便知。”


    “嗬。”官差們被那少年胸有成竹的口氣逗樂,嘖嘖歎了幾聲,“小兄弟,就算你家夫人真的是太傅夫人,可以讓太傅大人的命令不作數。但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今天讓咱們砍樹的是扶風縣令,我們還等著回去向縣令交差呢,你懂嗎?”


    “我懂。”那少年嘻嘻一笑,立刻從腰包裏掏出大把碎銀子來,駕輕就熟地打點好眾人,“各位差爺放心吧,我家夫人有備而來,絕不會讓諸位交不了差的!”


    接過銀子的官差們喜出望外,剛要謝賞,這時就見一輛高大華麗的馬車忽然出現在村邊,緩緩向老槐樹這邊靠近。眾人心想這車中坐的必定就是太傅夫人了,當下紛紛好奇地翹首以盼。


    果然待那輛華麗的駟馬車弛近後,車中人便掀開了車幔,露出一張被帷帽遮住的臉來。眾人沒料到太傅夫人在車中還要戴著帷帽,因為看不清她的真麵目,不禁紛紛失望地歎了一口氣。


    這時就聽那夫人在車中開口發話道:“這棵槐樹,不能砍。”


    小澤村的長老立刻像接到聖旨一般,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隻差痛哭流涕地謝恩,“多謝夫人!”


    那夫人渾身一顫,再開口時聲音裏便滿是困窘,“長……老人家,您快起來,我受不得您如此大禮。這棵槐樹我一定會將它保住,請您先帶著鄉親們回去吧。”


    長老得了太傅夫人的許諾,喜不自勝,立刻又撿起銅鑼拚命敲打起來,“快跟我走,都走!還傻乎乎杵在這兒幹什麽!沒看見太傅夫人來了嗎,大家都回避!回避!”


    小澤村的村民們被長老連驅帶趕,隻好老大不情願地抱怨著,一步三回頭地漸漸散開。當村民們離開後,樹下除了太傅夫人帶來的人馬,就隻剩下幾名差役和兩名伐木工。於是太傅夫人便在那報信少年的攙扶下,小心翼翼地走下馬車。


    差役們看見這位夫人戴著帷帽,穿著一身考究的綾羅綢緞,在走下馬車時,卻步履蹣跚腰腹臃腫——原來這夫人不但身懷六甲,腿腳還有些不便。注視孕婦的體態最是失禮!當下眾人立刻尷尬地別開目光,低下頭不敢多看。


    這時太傅夫人從懷中取出一枚錦盒,緩緩走到一名差役麵前,將錦盒遞到他麵前,“這盒中,有一封給扶風縣令的信,落款之處,蓋的是當今苻太後的私章。你們將這封信交給縣令大人,留下這棵槐樹,他一定不會怪罪你們的。”


    差役們聽見苻太後的名號,早就嚇得跪了一地,哪裏還敢再跟太傅夫人囉唕,當下長跪在地上接過錦盒,口中顛三倒四地又是喊千歲,又是念萬福,叩頭不迭。


    太傅夫人慌忙請眾人起身,對他們柔聲道:“諸位不必惶恐,今日侍兒貿然攔阻諸位,得以保全此樹,也是多虧諸位宅心仁厚。我特意備下薄禮聊表謝意,還請諸位笑納。”


    眾人一聽還有賞,笑得眼睛都沒縫了,哪還有二話?當即飄飄然地跟在侍童身後,像無頭無腦的鴨群一樣走遠。


    與此同時,太傅夫人又令隨從驅趕著馬車回避,然後自己拈著三炷香,蹣跚著走到老槐樹的跟前。這棵槐樹近兩年被小澤村的人當作神樹供奉,因此樹下設著現成的香爐,太傅夫人行動不便地蹲下身子,將香插在爐中,又從懷中掏出打火石,引燃紙撚後將三炷香點燃,在嫋嫋的香煙中雙掌合十,虔誠地低喃道:“槐神……”


    “哎,都說了我不是神啦,還受你的香火,真是不好意思。”這時就聽槐樹後突然響起一聲悅耳的笑,接著是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似乎一個人正踏著淺草向她走來,“安眉,別來無恙?”


    戴著帷帽的太傅夫人緩緩站起身,抬手掀開帷帽,露出一張五官深邃、含著眼淚的臉。


    正是安眉。


    “你當然是槐神。”安眉望著從槐樹後繞出來的青衣男子,止不住淚水的眼睛裏含著最幸福的笑,“是你讓我有了今天,你就是我的槐神。”


    她顫聲說完,終於低下頭用袖子捂住雙眼,孩子氣地掩飾自己的失態。槐鬼望著她喜極而泣的憨態,忍俊不禁地笑起來,抬手撫了撫她的頭頂:“不錯不錯,飛黃騰達了,還曉得來看看娘家人。”


    他這“娘家人”三個字,逗得安眉破涕為笑,這時柳鬼也從槐樹後繞了出來,對安眉淡淡點了點頭,“方才多謝你出手相助,雖然這場風波,也是你丈夫折騰出來的。”


    “哎,老柳,現在這麽高興,還說這些幹什麽?”槐鬼用手肘撞撞柳鬼,示意他噤聲,複又對安眉笑道,“丫頭,多謝你保住我的原形!你看你,都要生孩子了,還大老遠趕來。”


    “這都是應該的。”安眉說著又滿懷歉意地對柳鬼福了福身子,赧然道,“是苻郎他太固執,我說不過他,索性就自己跑來了。”


    “喲,你偷跑出來,你那貴婿還不知道啊?”槐鬼忍不住笑起來,順手便替安眉掐指一算,“喲,你快回去吧,你那貴婿已經追來了。”


    “啊?”安眉一怔,頓時就臉紅起來,“我……哎呀,求槐神你再幫我算一算,他有沒有生氣?”


    “唔,的確有在生氣。”槐鬼壞笑著斜睨安眉,見她急得直冒汗,這才不再對她賣關子,“不過呢,除了生氣,還有心疼和著急。”


    安眉一聽這話,整個人總算鬆了一口氣,下一刻才明白槐鬼在逗弄自己,不禁又紅起臉來小聲埋怨道:“槐神,哪有你這樣捉弄人的。”


    “哈哈哈,不捉弄你一下,以後你哪能一直記得我!”槐鬼說著就笑起來,又伸手撫摩了一下安眉的頭頂,這才倏然往後一退,與柳鬼一同消失在空氣之中,“快去吧,他已經快到村口了……”


    安眉就這樣與二鬼分別,恍如做夢般怔怔望著麵前的槐樹,不禁眼底一熱,又悵然落下淚來。她慌忙抬手擦了擦濕漉漉的雙頰,這才轉身緩步離開,招來侍童將自己攙扶上馬車,心無牽掛地踏上歸途。當馬車剛剛行出小澤村時,果然如槐鬼所言,安眉便看見一輛深色帷幔的駟馬車靜靜停在村邊。坐在那輛馬車上的侍童與自己的侍童長得一模一樣——他們?


    ??一對如假包換的雙生子,所以此刻坐在那輛馬車中的人,必然就是自己的苻郎。


    於是安眉隻好令侍童再次攙扶自己走下馬車,一步步來到了苻長卿的車外。


    “苻郎,你來了?”安眉咬咬唇,像做錯事的孩子一般小聲囁嚅道,“你,你不是很忙嗎?”


    車中人沒有答她的話,隻是言簡意賅地吐出兩字,“上車。”


    安眉慌忙照辦,在侍童的攙扶下鑽進車廂,雙眼還沒來得及適應車中的黑暗,整個人就被拽進了一個滾燙的懷抱。


    “你好大的膽子……”一道咬牙切齒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危險十足。


    安眉立刻緊張起來,趕緊乖乖依偎在夫君的懷中,結結巴巴地辯解,“可,可是苻郎,我不能,不能眼睜睜看著槐神被砍掉……”


    “你還是自求多福吧。”藏在昏暗中的人冷嗤一聲,與安眉緊貼的胸膛微微一震,“說吧,你是用什麽辦法追回我的命令的?”


    “我,我借用了太後的私章,是麒麟幫我偷拿出來的。他聽了我說的故事,也覺得你不該,不該砍掉……唔……”安眉的雙唇泛著微微的光澤,在昏暗中不停地閃動,可惜她越來越弱的解釋,最終還是在某樣火熱而急迫的“阻力”之下,無疾而終。


    此時車外的一對孿生兄弟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同時板起臉開始一本正經地駕車。兩輛馬車一前一後地緩緩前行,漸漸離開了晨炊時分煙氣嫋嫋的小澤村。槐鬼與柳鬼並肩站在槐樹之巔,在初夏的南風中目送著馬車遠去,由衷笑歎了一聲:“哎,回去了,我們也回去吧?”


    柳鬼瞥了一眼槐鬼,鼻中勉為其難地輕輕一哼,這一次的尾調裏,竟仍是暗含著一點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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