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


    藤月玫瑰綻放於人間, 那一時間, 陽光之下新事終於發生。


    猶如命運女神拉克西斯的恩賜。


    許星洲看著秦渡,迷迷糊糊地開口。


    “——其實, 那天晚上,你找到了我來著。”


    秦渡:“……”


    “你是不是撿到了那把傘?”許星洲朦朧地問:“就是……帶小星星的,你從我手裏搶走的那一把。”


    秦渡模模糊糊地嗯了一聲。


    “我當時就在那裏,摔了一跤。”許星洲說。


    秦渡怔住了。


    許星洲眯起眼睛,溫暖地道:“我當時走不動了,又覺得很難過, 情緒非常非常的崩。所以一直縮在那棵桃樹後麵, 滾得渾身都是泥巴,非常狼狽。”


    “實話說, ”許星洲朦朦朧朧看著他,說:“那天雨下得這麽大,我都在樹下,看到你走過來了……”


    那天晚上, 秦渡穿過了四月末時滿城怒放的,月季與劍蘭。


    那個青年濕淋淋地走在雨裏, 他一步一步地朝許星洲走來,每一個步伐, 都落在她年輕的心髒上。


    “我怕你。”


    許星洲蒼白地道。


    “……我怕你會嘲笑我,因為我當時實在是太狼狽了, 而且還在大哭……渾身都是泥, 那條裙子髒得不行, 估計連洗都洗不出來的,而且妝都淋花了……”


    秦渡:“……”


    “所以你當時喊了我的名字,我連氣都不敢喘,生怕被你發現。”


    許星洲想起自己當時在樹後祈求上天‘不要發現我’——那一刻上天似乎聆聽了她的願望。


    可是。


    “……可是,誰能想到第二天我居然還能更狼狽呢。”許星洲自嘲地看著窗外道:“到了第二天,幹脆連形象都沒有了。”


    秦渡那頭,沉默了許久。


    許星洲撓了撓頭。她自己坦白了這一通,秦渡一點反應都沒有——許星洲想到這一點,又覺得十分不好意思,縮在副駕上發呆,不想和秦渡說話了。


    秦渡過了許久,才沙啞地道:“……師兄開車的時候,別說這種話。”


    許星洲點了點頭表示知道,覺得有點悶悶的難過。


    他大概沒有往心裏去吧……或是認可了那句‘連形象都沒有了’,許星洲想著想著又覺得心中酸澀,無意識地捏住了自己的衣服下擺。


    還不如讓他維持不知道的狀態呢,她模糊地想。


    秦渡開車回去,梧桐夾道而生,樹冠遮天蔽日,縫隙中的月季綻得穠秀又茂密。


    秦渡沉默得可怕,將車停在車位上,從盒子裏拎了把瑞士刀下了車。許星洲沒有問他做什麽,她靠在副駕柔軟的皮靠椅上,莫名其妙地又有點想掉眼淚。


    不能哭,許星洲告訴自己,隻要自己清醒著,沒有被怪物捉住拖進深淵,就不能真情實感地哭出來。


    零零星星的光斑落在她的腿上,許星洲隻覺得眼前模糊起來,淚水一顆顆地往外滾。


    可是許星洲還沒正經開始哭呢,秦渡就開了副駕的門。


    秦渡手裏小心地捏著五六枝他剛剪下來的龍沙寶石和藤綠雲,看到許星洲,先是楞了一下。


    “……怎麽哭了?”秦渡嗓音沉沉地問:“我下去給你摘花。”


    原來是摘花啊。


    許星洲抽抽搭搭,搖了搖頭,擦了眼淚,不回答,剛要下車呢——


    ——秦渡就捏著那些花,往前一傾身。


    將許星洲打橫抱了起來。


    被抱起來的許星洲:“……”


    “你不是腳疼嗎,”秦渡道貌岸然道:“師兄不抱你你怎麽上樓?”


    許星洲眼眶小淚花兒還淚盈盈的,懵懵地問:“……可是我不是自己走下來的嗎?”


    秦渡漠然道:“那是以前。”


    什麽以前?以前和以後的分界線是什麽?許星洲腦袋上冒出問號,連哭都忘了。


    接著秦渡以指頭粗粗一抹許星洲的眼角淚花,將車門一關,絲毫不顧慮周圍人眼神地將許星洲抱在了懷裏,上了樓。


    電梯裏,許星洲小聲問:“……什麽以前?是因為我病的重所以你才準備抱我上去的嗎?”


    秦渡嗤地一笑,道:“就是聽了你講那件事,覺得你崴腳這件事,是我的錯。”


    許星洲心裏,霎時重新開出了花兒。


    她鼓了一下勇氣,抬手抱住了秦渡的脖子,故意嗯了一聲,示意他繼續說。


    可是她的心髒都要跳出來了。許星洲抱住秦渡的脖子後,秦渡剪來的那幾支又白又大的月季在她臉邊蹭來蹭去,花瓣軟而鮮嫩。她的臉偷偷紅到了耳根。


    “——師兄這種男人很有責任感的,”秦渡道貌岸然道:“你這個傷師兄負責了,你現在適應一下,以後還要抱。”


    許星洲:“……哦。”


    許星洲心想秦渡能不能多找兩個理由,我睡覺的時候也想抱著……


    電梯到了三十樓,秦渡眉頭一皺,故意使壞問:“不過話說回來了,小師妹你得有一百多斤了吧?”


    許星洲:“……”


    你才重,你全家都重!許星洲這輩子都沒受過這種羞辱,氣憤地拚命掙動……


    秦渡哈哈大笑,抱著許星洲大步跑了出去。


    花瓣落了一地,在大理石地板上,被陽光映得金黃。


    -


    秦渡找了個他老早前買的花瓶,將那些白月季插了進去,又很有情調地在上頭噴了些許淡香水,許星洲抱著那一堆藥坐在茶幾前,麵前一杯快涼了的熱水,秦渡擦著濕淋淋的頭發從浴室走了出來。


    秦渡擦著頭發,不解地問:“不吃藥嗎?”


    許星洲又拿著那一小板藥端詳了一會兒,說:“……我不太想吃。”


    秦渡問:“為什麽?”


    “……我不喜歡。”許星洲小聲道:“我不喜歡吃藥,雖然我不會反抗,但是我還是不喜歡。”


    秦渡笑了笑:“誰喜歡吃藥啊——對了,安定拿來,這個藥物我管著。”


    許星洲一愣,秦渡揉著濕漉漉的頭發,將茶幾上的藥袋子朝外一倒,把桌麵上的複方地西|泮片一盒盒地挑了出來——這種藥俗稱安定,處方藥,鎮靜催眠。


    “這個藥每天兩片的量,”秦渡一邊揀一邊道:“吃完了我按時去給你拿。這個藥我是不會放在你手裏的。”


    許星洲嘀咕:“……小氣。”


    秦渡抬起頭,睨了她一眼。


    “小氣個屁,師兄對你舍得的很。”秦渡把安定和一個白色藥瓶捏在手裏:“ 程雁都和我說過了,你初中的時候連自己的藥都藏,這位有前科的小妹妹。”


    許星洲:“……”


    然後秦渡一掂藥盒,眯起眼睛道:“許星洲。少了,拿來。”


    許星洲爭辯:“我沒有拿!醫生開了三盒,你手裏就是三盒。你……”


    秦渡眼睛狹長地眯起:“——三盒,你就藏了一板。你當師兄是傻子嗎,這一盒他媽的重量不對。”


    許星洲:“……”


    許星洲糊弄不過去,終於從屁股後麵,摸出了那一板被藏下的安定……


    “我就是……”許星洲難過地解釋道。


    “……我沒想自殺……隻是,我想以防萬一……如果睡不著什麽的……我睡覺經常做噩夢……”


    秦渡將那一板藥收了起來,在許星洲頭上揉了揉,沙啞道:“……沒事,師兄沒怪你。”


    許星洲悶悶地點了點頭。


    …………


    ……


    ‘——他們所麵對的痛苦,你無法想象。’


    於典海於主任那時對他這樣說。


    ‘……他們就是身處深淵中的人。有些人覺得自己與世界的聯係是徹底斷絕的,他們身處無人救援的孤島,那種痛苦我們甚至無法想象。’


    ‘他們發病時,一小部分人連呼吸都會覺得痛苦。那和他們的心境沒有關係,那時候再有活力的人都是滿腦子尋死,有應激創傷的患者甚至更可怕,他們極度害怕打開的開關,一旦打開就會崩潰。’


    ‘所以,秦先生。’


    ‘——我希望你不要評判她在這種狀態下做的任何決定。’


    ……


    可是,終究是心如刀割。


    秦渡難受地看著那些藥想。


    -


    秦渡又將藥拆開檢查了一遍,確保沒有遺漏之後,將那些rx藥物鎖進了書房的抽屜裏頭。


    他人生之中,從來沒做過這種事——秦渡一直堅持鍛煉並身體健康,從小到大的感冒都靠加蔗糖的中成藥解決。他這輩子都沒一口氣見過這麽多藥,更不用提照顧別人吃藥了。


    “小師妹,”秦渡鎖完抽屜,把抽屜鑰匙丟進自己包裏,嘲笑她:“——還想回宿舍住呢,可別嚇唬你室友了,人家大學生活總不能包括把你送去洗胃吧。”


    許星洲呆呆地說:“……可是……”


    她患病之後就不見之前的伶牙俐齒,秦渡想嘲她一句,可又實在是不舍得這樣對她。


    這世上居然能有這樣的女孩,秦渡為她的熱烈和閃耀而傾倒,卻在靠近她時,無論如何都感受不到半點的幻滅——無論是她灰敗的模樣,還是冰冷的靈魂。


    秦渡坐在許星洲對麵,笑著說:“宿舍就算了吧。”


    許星洲好像還在發呆,表情十分茫然,問:“……為什麽?”


    “師兄這裏有位置啊。”秦渡摸了摸許星洲的頭發道:“吃喝住行都合適,小師妹你說說,你要是沒遇上我怎麽辦?”


    許星洲糾結地道:“……可是……”


    -


    ——不合適,許星洲冷靜地想。


    秦渡和許星洲畢竟孤男寡女的,莫名其妙搞個同居關係,而許星洲也實在是無法欠秦渡這麽大的人情——看他的意思,是要照顧她的病的。


    這件事甚至無關喜歡不喜歡,別說許星洲喜歡秦渡了,就算許星洲不喜歡他,都無法讓秦渡處在那麽不平等的位置上。


    秦渡看了許星洲一會兒,問:“你是不是覺得對師兄不公平?”


    許星洲無言地點了點頭。


    “我猜就是,小師妹,你這種和師兄絕交還要轉賬的性格——”秦渡漫不經心地道:“——你是不是還想和師兄算一筆賬?”


    許星洲:“……”


    許星洲隻覺得又被看穿了,端正地在茶幾前跪好,小小點了點頭。


    “治療本身其實不貴,”許星洲認真地道:“我爸會給我出錢——他會出的。如果有多的部分,我會從我自己的收入裏解決。暑假的時候我有個實習,如果情況有所好轉,我會去的。”


    秦渡玩味地看著許星洲。


    許星洲總結道:“……所以,我應該還算有收入能力。”


    秦渡撐著下巴,揶揄看著她。


    落日鍍在許星洲的眉眼上,她想了一會,估計是腦子裏敲了敲鍵盤,又有些卑微地說:“……要不然還是算了吧,想了想房租,總覺得還是住院便宜一些。”


    秦渡嗤嗤地笑了起來。


    “——什麽住院不住院,”秦渡對許星洲說:“住什麽院,精神病院很舒服嗎?房租不會讓你占一毛錢的便宜,等穩定點了師兄再送你回宿舍住。”


    許星洲這才稍微鬆了口氣。


    是了,這才是許星洲,秦渡想。


    ——這才是那個與他平等的、無法容忍自己占別人便宜的……簡直欠敲竹杠的小師妹。


    -


    許星洲一整天情緒都還不錯,感冒症狀也不太明顯了,晚上還自己去洗了個澡。


    晚上十點多,她擦著頭發出來時,秦渡換了家居褲和背心,正戴著眼鏡靠在躺椅上,腿上放著他的mac,拿著削尖了的鉛筆在紙上寫寫畫畫。


    他腿非常長,個子也高,腿屈起時肌肉修長又結實,小臂上一片雜亂的紋身。


    對,秦渡是有紋身的——許星洲想,手指、小臂上都有。他玩得那麽凶,身上有紋身,實在是太正常了。


    “……那個,”許星洲小心地道:“……師兄,我用了你的洗麵奶。”


    秦渡嗯了一聲,從演草紙裏抬起頭,問:“困不困?”


    許星洲第一次如此清醒地麵對另一個她完全不熟悉的秦渡,這個秦渡貌似還在做作業——她簡直又尷尬又臉紅,小聲道:“不、不算很困吧,應該是吃了藥的原因。”


    秦渡莞爾道:“不困的話來這邊打遊戲或者看看書,找師兄聊天也行。”


    許星洲猶豫了一下:“好、好的。”


    她頭發還沒幹透,在秦渡的躺椅邊的地毯上坐了下來。


    小飯廳旁幽黃燈光昏暗而曖昧,她頭頂還掛著一幅波普風格廣告畫。許星洲在旁邊的cd架上翻了翻,發現除了音樂,秦渡大概什麽都玩過。


    然後秦渡突然湊了過來……


    “你說謊。”他說。


    許星洲還在架子上找遊戲光盤,被他這句話嚇了一跳:“……誒?什麽謊?”


    秦渡在許星洲發間嗅了一嗅,漫不經心道:“你還用了我的洗發水。”


    ……


    秦渡說那句話時,離她特別特別的近。許星洲甚至都覺得他的呼吸時,有少許氣流籲在了自己的耳尖上。


    許星洲的臉,頓時羞恥地紅到了耳根……


    “沒,沒有別的了啊!”許星洲羞恥掙紮道:“我隻能用你的,雖然是男士的但是還是可以對付一下——”


    秦渡愜意地眯起眼睛,問:“嗯,你是不是還擠了師兄的沐浴乳?”


    許星洲:“……”


    許星洲羞恥至極,立刻爬開了三米遠……


    秦渡哧哧地笑了半天。許星洲不爽地找了三個xbox遊戲盤出來,他居然很喜歡收集遊戲盤,在這個數字版遊戲大行其道的如今世界,他還真有點偏執而複古的收集癖。


    許星洲回頭望向秦渡。


    秦渡仍然在懶洋洋地做作業,燈光黃而筆直,在燈下他麵容猶如刀刃一般,帶著種難言的銳利。


    許星洲又說:“……明天……”


    明天怎麽辦……?她想,明天假期就結束了,而許星洲無法去上課。


    秦渡仿佛知道許星洲要說什麽,出聲道:“明天我有作業要交,下課就回家,最多不超過兩個半小時,微信手機一直在。”


    許星洲又抱著光盤,爬了回去。


    秦渡:“……”


    那一瞬間秦渡才意識到許星洲用了他的洗發水和沐浴乳,身上的味道與秦渡一模一樣。


    那個姑娘身上還穿著秦渡的t恤,人瘦瘦的,有點撐不起來秦渡的衣服——寬鬆衣領裏露出一截削白的鎖骨,一雙細軟的眉眼認真地望著秦渡。


    ——她靠得太近了。


    那股冽然的、秦渡聞慣了的香氣,此時居然近乎催|情——秦渡幾乎是立即有了反應,他下意識地遮掩,不自然地屈起了腿。


    許星洲抱著三張遊戲盤,微微皺起眉毛,仰著頭,看著秦渡。


    那幾乎是個索吻般的姿態,秦渡看得難耐至極,幾乎想低頭去吻她。


    然而,接著,許星洲迷惑地開了口:


    “——可是,你把我拉黑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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