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


    雞姐姐捏著許星洲的下巴, 左右一轉。


    那個姿勢其實沒什麽說得上曖昧不曖昧的, 像是牙醫檢查口腔一般,雞姐姐做這事兒的時候其實什麽都沒想, 也沒帶任何旖旎的氣息。然而可以確定的是——許星洲長得確實是秀麗,脖頸纖細,體態柔軟,捏起下巴時曲線猶如天鵝。


    許星洲臉紅,純粹是因為被誇好看,和雞姐姐本人沒有半毛錢關係……


    然而下一秒, 她就聽見了一聲稱得上氣急敗壞的叫聲。


    “許星洲——!”秦渡大發雷霆:“你幹嘛呢——!”


    許星洲被吼得一個哆嗦, 回頭看去。


    秦渡一手夾著他的筆電和演草紙,連半秒的猶豫都沒, 直接從窗戶翻了出來……


    許星洲的第一反應是,看這模樣,秦渡的初高中時代,絕對沒少翻牆。


    第二反應是, 我怎麽覺得我要完蛋……


    許星洲那時候還被雞姐姐捏著下巴,雞姐姐神秘地看了秦渡一眼, 又輕佻地在許星洲臉上一拍,道:“妹妹皮膚真好哦。”


    許星洲又想和他交流護膚品心得, 小聲說:“我、我最近用科顏氏新出的那個……”


    可是她連護膚品名都沒能說完。


    “——鬆手,”秦渡打斷了許星洲, 冷淡道:“誰準你碰的?”


    秦渡身上有種冷而堅硬的、仿佛最後通牒一般的壓迫感, 雞姐姐被這位嚇了一跳, 並且極其逆反地捏了捏許星洲的麵頰。


    “妹妹真可愛哦,”雞姐姐叛逆地道:“皮膚也是真的好,羨慕。”


    許星洲小聲解釋:“他有一點點人來瘋……”


    雞姐姐說:“看出來了,哎呀這臉手感真好啊,再捏……”


    秦渡一張臉,黑得像鍋底。


    接著他將雞姐姐的手扯了下來,拽起許星洲。


    他那時不知道許星洲小混蛋的手腕上還有劃破的口子,此時還張著血淋淋的小嘴兒,秦渡一捏,立刻就疼得難受。


    許星洲被抓疼了,發出一聲細弱的痛呼。


    秦渡一怔。


    他這才看見許星洲膝蓋上的創口裏還都是泥,白t恤摔得滿是泥點,他捉著的地方也劃出了血痕,顯然是摔了一跤,還是狗啃泥的那種。


    秦渡:“……”


    秦渡擰起眉頭:“你摔跤了?怎麽摔的?。”


    許星洲憋悶地道:“我不告訴你。你看不起我。”


    秦渡挫敗地道:“師兄本意是讓你別糊弄論文……生氣也有,可是隻有一點……師兄錯了。”


    他又說:“你受傷了,師兄背你回去。”


    許星洲扁扁嘴:“你凶我,還讓我吐在外麵。”


    雞姐姐忍不住插嘴:“叫師兄到底是什麽新情趣啊?”


    秦渡冷冷道:“管你屁事。”


    許星洲其實覺得有點尷尬,有種姐妹被誤會成出軌對象的感覺——何況宮鬥戲是倆人一起演的。那隻胖橘貓快樂得咪咪叫,看著星貴人被王爺拖走。


    秦王爺把星貴人牢牢抱了起來。


    許星洲權衡了片刻,在澄清自己和男朋友之間毅然選擇了後者,趴在秦渡肩膀上,乖乖地不再動。


    秦渡抱著許星洲,對尖叫雞姐姐冷酷地說:“——別動她,她有主了。”


    好像有主的許星洲麵色緋紅,從秦渡肩上探出腦袋,對尖叫雞娘娘拚命眨眼,示意對不起。


    尖叫雞娘娘:“……”


    他對許星洲做了個口型,說:你男朋友是個老狗比。


    ……


    許星洲心塞地心想,著我還不知道嗎——可是沒辦法,就是攤上了。他不僅老狗比,而且摳門,更可怕的是好像還不大行……


    ……師兄真的不大行!在一起睡了這麽久,他連歐派都沒摸過。許星洲想到這個就覺得極度紮心,並且暗暗下定決心:回頭應該和已婚婦女們取取經,看看平胸女孩怎麽才能勾引到他。


    日頭熾熱毒辣,大葉冬青花骨朵朝天生長。


    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被許星洲編排了好幾輪的秦師兄,臨走時又撂狠話:“別他媽動我女朋友。”


    尖叫雞姐姐還沒來得及表態呢,許星洲就哇一聲尖叫了起來……


    秦渡嚇了一跳:“怎麽了?”


    許星洲幾乎感動落淚,動情地說:“我太、太激動了……!師兄!”


    秦渡:“?”


    許星洲抱住秦渡趴在他肩膀上,開心地說:“你終於肯說我是你女朋友了呀。”


    ……


    -


    許星洲當著他的麵和別的男人勾肩搭背,演宮鬥劇。


    這簡直是挑戰你市醋王的底線的行為,然而秦渡死活發不出脾氣來。


    畢竟許星洲那句“你終於肯說我是你女朋友了”實在是太甜了,簡直正中心頭軟肉,秦渡聽了之後連色厲內荏都做不到,更別提發火算賬了。他看到許星洲就想將這個壞蛋揉進骨血,便把這筆賬記下,日後討要。


    秦渡把許星洲公主抱抱回護士站,在護士站旁要了碘酊和創口貼,摁著許星洲,把她摔傷的地方全用碘酊擦了一遍。


    她摔的並不嚴重,就是清洗得有些麻煩。麵頰上還有一點劃痕,秦渡從窗台上掰了一小截蘆薈,撕開皮,給許星洲笨拙地揉在了麵頰上。


    許星洲難受地哼唧了一聲,想去揉臉上黏膩的蘆薈汁兒。


    “別動,”秦渡捏著許星洲的腮幫,一邊抹一邊不爽道:“許星洲你是多動症嗎。”


    許星洲:“我……”


    秦渡抬眼看向許星洲。


    “師兄,我媽……”許星洲難堪地說:“她也用……這個。”


    秦渡一怔。


    “我小時候,在我爸媽離婚之前。”許星洲喃喃道:“有一次從托兒所的滑梯上摔了下來,在臉上摔破了一大坑,疼得嗚嗚哭,我小的時候就怕我長得不好看,害怕毀容。”


    她說那句話時,粗糙而冰涼的蘆薈抵在許星洲的麵頰上。


    許星洲悵然地按住秦渡的手,說:“……然後,她給我掰了蘆薈給我擦臉。”


    “她說這樣不會留疤,”許星洲空白地說:“……我還記得她每天早中晚堅持給我抹,傷口是黑紅色的,總是被蘆薈浸得很潤,也不痛,最後痂掉下來的時候,就是很幹淨的粉紅色新皮。”


    秦渡一手拿著蘆薈,低著頭,看不太清表情。


    許星洲看著他,又覺得自己這些話沒什麽意義:這畢竟不是秦渡所經曆過的,也不是他應該負擔的,許星洲的過去。


    “沒事……”許星洲小聲道:“我就是突然想起來的,師兄你不用在意。”


    秦渡伸手在許星洲鼻子上使勁兒一捏。


    他手勁挺大,許星洲被捏的吱一聲,紅著鼻尖控訴地看著秦渡。


    秦渡不爽地問:“你是覺得我是你媽?”


    許星洲:“等等……?”


    許星洲簡直無從解釋,誰會把他當媽啊!這人閱讀理解絕對不及格……


    秦渡又拿著蘆薈在許星洲臉上使勁兒擦了擦,許星洲被摁得反抗不得,秦渡粗魯的動作弄得女孩子滿臉是黏糊糊的蘆薈汁,許星洲都被他揉得有些生氣了。秦渡捏著許星洲的下巴看了看,將蘆薈隨手扔了,起身走了出去。


    許星洲衣服還沒換,髒兮兮勻稱小腿上點點的都是紅藥水,滿臉黏糊糊,坐在護士站的凳子上。


    秦渡片刻後拿了支軟膏回來,說:“師兄現在簡直是個外傷專家。”


    許星洲:“……”


    “天天摔,”秦渡一邊擰開軟膏一邊道:“摔的姿勢還不盡相同——唯一相同的是每次都摔很慘。小師妹,沒有師兄你可怎麽辦?”


    許星洲茫然地抬起頭望向秦渡。


    秦渡將藥膏擠在棉簽上,重新給許星洲擦了一擦她的傷口。


    “……不喜歡抹蘆薈你就直說。”


    秦渡又說:“師兄和你媽不一樣。師兄有什麽東西不是順著你的?”


    葡萄枝葉青翠欲滴地沐浴陽光,又和笑聲與茉莉花一處,落在了長長的醫院走廊裏。


    許星洲笑著眨了眨眼睛,看著秦渡。


    師兄是不是臉紅了呢?


    應該是吧,許星洲笑了起來,抱住了秦渡,然後把藥膏都蹭在了他的脖子和頭發上。


    秦渡顯然不喜歡這麽做,他不爽地道:“許星洲你渾身是泥,去洗澡了嗎?就抱我?”


    “沒洗。”許星洲趴在他肩上小聲說:“那我洗了再抱抱師兄嘛?”


    她說話時特別乖,帶著一種討好的意思,秦渡聞到許星洲身上有點嗆的藥味兒,又聞到她上桃子味潤膚乳的味道。那味道甜蜜而清苦,她還得寸進尺地把藥膏蹭了秦渡一身。


    秦渡連一秒的猶豫都沒有:“不了,你現在抱吧。”


    然後秦渡直接把許星洲使勁兒摁在了自己懷裏。


    -


    ……


    …………


    許星洲到了晚上時,又發作了一次。


    她接受完治療之後的正常狀態其實維持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那段時間內她頭有點疼,但其實興致相當高昂,可是到了那天晚上,她晚飯還沒吃呢,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秦渡從外麵給她買了水果回來時,許星洲就蜷縮在被子裏。


    那天晚上小雨淋淋漓漓。


    雨水沙沙落在窗台上,燈火黃昏,映著籃球場上的積水。


    秦渡回來拎著他從ole買來的車厘子和形形色色水果零食,輕輕在女孩肩上拍了拍。


    許星洲毫無反應。


    鄧奶奶招了招手:“拍她沒用,她現在不理人。小夥子,買了什麽?”


    秦渡看了看自己提的袋子,覺得買的確實多了,許星洲得留點肚子吃點正經糧食——便在病室裏把買的水果零食分了分,隻把許星洲最愛吃的那些留下了。


    鄧奶奶拿著紅心番石榴,捏了捏:“小哥,你買的蓮霧——”


    “——蓮霧不行,我家星洲喜歡吃,”秦渡袋子裏好幾盒紅豔豔的蓮霧,他把袋子口一紮,禮貌地道:“您吃那個就是了。”


    鄧奶奶:“……”


    世間淅淅瀝瀝,白霧彌漫。


    昏暗的燈光中,秦渡坐在許星洲的床旁,一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又往下摸了摸,果不其然摸到了一手的淚水。


    她還是在哭。


    秦渡抽了紙巾給她擦眼淚,溫柔地哄道:“寶寶,哭什麽呀?師兄回來啦。”


    許星洲躺在床上,微微發起抖,閉上了眼睛,淚水骨碌滾了出來。


    秦渡:“……”


    秦渡一顆心都被絞緊了。


    許星洲伸手拽住自己的枕頭,秦渡心疼得不行,光是看她發病都難受。


    於典海醫生應當還沒下班,秦渡打算讓他開點安定,讓許星洲先睡過去——她清醒著的模樣一看就絕望至極,是個連喘氣都覺得痛苦的模樣。


    秦渡去於典海主任辦公室門上敲了敲,於典海那時正準備下班,見到秦渡後先是一愣。


    “情緒又不好?”於主任一邊找藥一邊問:“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秦渡:“我下午四點出去買東西,十分鍾前回來就這樣了。開點藥,讓她先睡一覺吧。”


    於主任點頭,回電腦旁開了臨時醫囑——兩片舒樂安定,讓他拿去給護士。


    漫長陰暗的五月末的傍晚,雨聲悠長,爬山虎委頓下來。


    秦渡接過醫囑,猶豫道:“……於醫生,那個……”


    “嗯?”


    秦渡沙啞道:“……能不能回歸正常的生活?”


    於主任說:“這個你不需要擔心,她的社會能力已經恢複的差不多了,要我說的話其實連期末考試都有可能趕得上……期末考試是六月末?”


    “我不是這個意思,”秦渡難堪地說:“醫生,能治好嗎?”


    於主任思索了好一會兒。


    “這個,我不能保證。”他誠實地道:“但是許星洲患者的康複速度是很快的。”


    於主任看了看表:“但是還有一點……也算是希望吧。我認為她有以後不複發的希望。”


    秦渡:“是什麽?”


    “隻是有先例而已。”於典海道:“明天我再和先生您詳細說一說吧——我的愛人讓我下班的時候順便接孩子放學,隻能先走了。”


    秦渡心裏難受的要死,於主任背上書包就要離開,卻突然想起一件什麽事兒似的折了回來。


    於主任:“——對了,秦先生。”


    秦渡抬起頭。


    走廊長而昏沉,空氣裏有股難言的潮氣,有患者開始隔著門板大哭。


    秦渡從來沒有在這種地方居住過。這地方直到去年之前,對秦渡而言,都是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這裏的人痛苦又絕望,崩潰又瘋狂。


    有女人因被家暴發瘋,有人誤入傳銷,有人吸毒——這裏有工作壓力大到崩潰的白領、也有不被家人理解的家庭主婦,模考臨近的高中生,十四五歲失戀尋死覓活的中二病女孩,無法融入社會的遊戲依賴青年人,見到人就驚恐,無法和任何人接觸。


    這裏是人間最濃烈、最殘忍的縮影。


    在一片嚎哭聲中,於主任施施然開了口:


    “六月末的期末考試,你勸勸她,讓她複習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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