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


    秦渡躺下, 把許星洲抱在懷裏, 困得打了個哈欠,將信息點開了。


    夜風吹起紗簾, 他的星洲蜷縮在他的懷裏,眉眼還帶著燒出的淚花,猶如幾個月前的夜晚——可是一切都不一樣了,秦渡低下頭在許星洲額上一親。


    許星洲吃了藥,終於開始退燒,額頭上全是汗水。


    秦渡安撫地摸了摸許星洲的後腦勺兒, 去看那條信息。


    姚汝君:“兒子, 那個小姑娘現在怎麽樣了?”


    秦渡一愣,不知道他媽怎麽會突然問起許星洲的近況, 他其實已經許久不曾和他媽說起過許星洲了——自從上次他媽在醫院給許星洲送了那次湯,秦渡後來隻和她說過一次自己在陪床。


    秦渡想了一會兒,回答道:“我忘了和你說了。”


    秦渡打完那句話,糾結地想了很久……


    ——他媽媽確實是個講道理的好人, 但是秦渡不想貿然地讓許星洲撞上槍口,也不想讓自己的父母在這種尚不成熟的時機見到他的星洲。


    加上他父母確實又對他一向放養, 問出這種問題,應該也不是需要他回答得太細的。


    秦渡抱著許星洲想了一會兒, 說:“上個月出院了。”


    他媽媽:“……”


    秦媽媽又小心地問:“出院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媽媽是說, 她現在怎麽樣了?”


    秦渡說:“挺好的, 現在很正常, 你上次見的時候她自己有點無法控製自己,現在已經恢複到很令人舒服的狀態了。”


    秦渡想了想又道:“抑鬱症狀已經控製了,不會再尋死,每天都很開心,很陽光。她本來就是一個很陽光的女孩子,是那時候不太正常。”


    秦媽媽說:“媽媽明白。”


    秦渡將許星洲又往自己的懷裏攬了攬。


    那女孩濡濕的額頭抵在他的脖頸之間,秦渡回憶起瓢潑的春夜大雨,他抱回來的濕淋淋的許星洲,她在床上毫無安全感地扯著被褥,淚水濡濕鬢發。


    ——如今,她已經不會再在夜裏瑟縮成一團。


    秦渡以眼皮試了試許星洲的體溫,他的星洲難受地滾進了他的懷裏。


    “師兄……”許星洲模糊地蹭著他:“師兄,頭疼……”


    他的星洲黏人得猶如一團紅豆小年糕一般。秦渡哄道:“等會就不疼了,已經喂你吃藥了……”


    然後秦渡溫柔地在許星洲額角抵了抵。


    “睡吧,明早就不難受了……師兄在。”


    ——他說著,將許星洲輕輕放在了枕頭上,又展臂抱住了她。


    許星洲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


    她依賴著秦渡,猶如雲與風依賴著世界,又像是行星依偎著宇宙。


    秦渡幾乎想把她揉進自己骨血之中。


    接著他的手機屏一亮。


    秦渡困倦地睜開眼睛,還是他媽媽發來的微信,他抱著睡熟的許星洲,又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將信息點開了。


    秦媽媽這次說:“兒子……媽媽不是想問她的現況,我是想問她這兩天怎麽樣,挺擔心的,你回答了我就去睡覺。”


    這個問題太過具體,秦渡覺得有點奇怪,還是回道:“這幾天我帶著她玩來著,結果她著涼了,現在感冒發燒。”


    那頭,他媽媽終於發來了一個安心的小熊表情,說好的。


    秦媽媽一向喜歡這套小熊表情,到處用,而她問的問題其實也稱得上稀鬆平常。秦渡壓了那點神奇的感覺,和他媽說了一聲晚安。


    接著他抱著許星洲睡著了。


    -


    …………


    ……


    上海電閃雷鳴,夏水湯湯。


    中午時分天地間暗得猶如傍晚一般,撕扯得長街上梧桐七零八落,建築隔不住傾盆大雨,劈裏啪啦的聲音砸在玻璃上,仿佛還有冰雹夾雜其中。


    在電視台也好,微博上也罷,這個名為‘納沙’的台風的登陸都被強調了無數次——東南沿海的第九次台風先後登陸台灣與福建兩省,毗鄰的上海被捅漏了一片天,大雨鋪天蓋地,闌風伏雨。


    許星洲望著窗外吸了口氣,然後趴在了長桌上。


    柳丘學姐在一邊翻書,突然道:“……上海這城市就是這點讓我很不習慣。”


    許星洲:“嗯?”


    “一到夏天……”柳丘學姐淡淡道:“……就這麽下雨,每次下雨都像天漏了似的。我們那裏從來不會有這麽可怕的台風……冬天也沒有暖氣,他們這裏習慣穿的珊瑚絨大棉褲,我們在東北都不會穿。第一年冬天我一個東北大漢,就差點交代在秦嶺以南。”


    許星洲倒吸了一口氣:“這麽一說,其實我也挺不習慣的……”


    柳丘學姐:“嗯?”


    “飲食啊,習慣啊……”許星洲懶洋洋地道:“上海人吃得真的好甜。我大一軍訓就想吃口辣的,結果每次去食堂打帶紅油的菜,都會上當受騙——你說,那些師傅憑什麽把魚香肉絲裏的泡野山椒剔出來?”


    柳丘學姐震驚地反問:“應該有野山椒麽?”


    許星洲:“……”


    預防出身柳丘學姐,懵懂無知:“野山椒是不是那個……一個很巨大很粗長的……形狀有點工口,就是像男人丁丁……”


    許星洲眼神裏寫著震驚:“……”


    許星洲:“你都在想什麽?”


    柳丘學姐沉吟片刻:“不是嗎。打擾了。”


    許星洲嫌棄地說:“你們黑龍江人。”


    柳丘學姐也不甘示弱:“你們湖北人。”


    區圖書館外正下著這兩名大學生在上大學之前,見所未見的大雨。兩個人對著看了一會兒,又笑了起來。


    “學姐,說白了,”許星洲看著窗外的暴雨開玩笑道:“我們就是有來無回的人——否則我們也不會選擇這裏。說實話,來這裏上學的外地學生,幾乎沒有人不想著留下。”


    柳丘學姐也沉默地笑了笑。


    柳丘學姐想了許久道:“我的話……填誌願來這裏的時候,就是想著,我不甘平庸吧。”


    “我的話,填誌願的時候,考慮的是兩方麵的因素。”許星洲笑道:“第一點是我想著這裏比較有趣,生活都很繽紛的樣子,資本的世界,有錢人的天堂,一定也有很多新鮮好玩的事情等著我。“


    許星洲又笑道:“——第二點是因為這裏離我的家遠一些。我一直覺得我是沒有家的,我就算離家漂泊,也沒有人會覺得悵然若失,既然要沒有家的話,不如來一個自己完全陌生的地方算了。”


    “所以我們忍受著距離,”柳丘學姐淡淡道:“忍受著自己與家庭之間虛無縹緲的那根線。”


    “一個學期回去一次,甚至一年才回一趟家,”柳丘學姐低聲說道。


    “……從虹橋始發的二十三個小時又三十四分的綠皮火車,逼仄的上鋪,與我們永遠有隔閡的天氣,適應不了的飲食……這一切都告訴我們,我們正在這世上尋求一個立足之處。”


    許星洲:“嗯。”


    柳丘學姐道:“……星洲,在這世上立足好難啊。”


    許星洲鼻尖一酸。


    他們腳下的行星有著廣闊沙漠草原,也有著牛羊稀疏的高地,有陽光普照的地中海沿岸,巴拿馬運河與綿長阿爾卑斯雪山,疆域遼闊無垠,幾乎處處宜居。


    ——可是,對人來說,‘立足’卻是一件他們要學習一輩子的事情。


    “活著也好難啊,”柳丘學姐低聲道:“做一個流浪的人實在是太苦了……這條路就像沒有出路一樣,沒人走過,隻有我一個人用刀一刀刀地往前劈,我甚至都不知道前麵等著我的到底是什麽。累的時候我有時候甚至會告訴自己還能一了百了。”


    許星洲揉了揉發紅的眼睛。


    “一了百了多輕鬆啊,星洲。”柳丘學姐說:“如果一了百了了不用考慮這麽多了,隻要閉上眼睛,我的困惑我的痛苦就會化為齏粉,身後的一切都與我無關。”


    許星洲眼眶紅了起來。


    “可是。”柳丘學姐又幹澀地道:“我又總覺得……”


    許星洲開了口:“……又總覺得,人間到處都是希望。”


    柳丘學姐沉默了很久,深重地嗯了一聲。


    ——這世界苦澀至極,像是釀在酒精中的苦瓜。


    不給她們留下生活的空間,令她們漂泊,令她們絕望,將人們逼至懸崖的峭壁。


    可是,柳丘們和許星洲們還是會在苦瓜罐子裏說:你看還有可能性,還有希望——並且還要拚命努力地活下去。


    隻要活著,一切都有可能,隻要一息尚存就能嚐試一切。


    ——因為麵前還有萬千的道路,猶如平麵上的一個黑點,隻要存在,就將有無數方向的直線經過它。


    許星洲揉了揉通紅的眼眶,對柳丘說:


    “……學姐,我們都是漂泊的星星。”


    外頭大雨瓢潑,柳丘不動聲色地揉了揉鼻尖,望向窗外。


    -


    晚夏風雨急驟。閃電穿過雲層,於半空轟隆炸響。


    豆大雨點劈裏啪啦地落在窗外,被風吹扁。


    以往區圖書館的自習室是能亮燈亮到夜裏十一點的,今天下午三四點鍾就開始陸陸續續地走人了,他們撐起形形色色的傘,唯獨柳丘學姐巋然不動。


    她租的出租屋條件不太好,晚上很吵,看不下書,因此今晚大概也會呆到八九點鍾。


    自習室裏滿是眾人離去的嘈雜喧囂,姚阿姨換上今天中午剛買的人字拖,工作人員許星洲抱著一堆雜誌穿過人群,將雜誌歸類到書架上。


    她的身後,姚阿姨關心地問:“星洲,你今天怎麽回家?”


    許星洲剛要回答,姚阿姨就溫和地提議:“今天不太安全,阿姨老公會來接,要不然我們順路送你回家吧。”


    許星洲莞爾笑道:“不用啦,阿姨,我男朋友今天來接我。”


    姚阿姨有點可惜地,喔了一聲……


    “阿姨老公來接來著,”姚阿姨惋惜地說:“星洲,你們還沒見過吧?”


    許星洲甜甜地道:“我男朋友讓我別亂動,等會他下班來接喲。”


    她說話的時候都甜甜的,眉眼彎彎,談到秦渡就開心。


    姚阿姨:“……”


    姚阿姨溫有點壞壞地開口:“每次聽見你有男朋友,都覺得特別不高興,星洲考慮一下我兒子嗎?我兒子糟心是糟心了點,但還是個挺靠譜挺帥氣的青年喔。”


    許星洲哈哈大笑。


    “阿姨,”許星洲笑得喘不過氣:“這個問題你也太執著啦!要不然你什麽時候把你兒子弄來讓我看看好了——不過我先說好,我男朋友也很高很帥的。”


    姚阿姨大笑起來:“行啊!”


    許星洲也笑,姚阿姨背上包走了,外麵雨聲震耳欲聾。


    許星洲把雜誌整理完,看了一眼表,還沒到下午四點半。


    接著,許星洲以眼角餘光看見,姚阿姨白天坐的桌子上,靜靜躺著一塊表。


    ——那塊表,是姚阿姨用來看時間的,被她落在了桌上。


    -


    許星洲追出去的時候,姚阿姨都已經在門口撐起了傘,準備走人了。


    “阿姨!”許星洲大聲喊道:“阿姨你的表——!”


    雨聲太大,姚阿姨似乎連聽都沒聽見她的呼喊聲,許星洲拔腿追了上去,下雨天大理石濕滑,跑起來得注意別摔倒,因此特別耗費體力——圖書館門口鋪來吸水的硬紙板都快被來往的人踩爛了。


    許星洲好不容易追上,在姚阿姨肩上拍了拍,氣喘籲籲地道:“阿、阿姨……你的表,落在桌子上了……”


    “哎?”姚阿姨也是嚇了一跳:“謝謝你……”


    許星洲把表遞過去,接著才注意到姚阿姨旁邊的那個伯伯。


    叫他伯伯,是因為當許星洲看到他之後,叫不出叔叔兩個字來。


    叔叔這個稱呼過於平輩,而這個人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身居高位者的支配感,因此許星洲隻能叫得出‘伯伯’二字。


    那伯伯不說話時氣場極其特別,伸手有種歲月鑄就的銳利感,也沒有與年齡相稱的肚腩,是個會保養健身的中年男人——臉上仿佛就寫著‘人到中年有家有口,事業有成人生贏家’十六個大字。


    許星洲突然又模模糊糊地覺得這個伯伯長得和秦渡有點像,至少他倆氣質極其相似……是都是硬骨頭的原因嗎?都一看就非常不好相處,好像開口就會懟人。


    然而,這個一看就不好對付的伯伯,在他注意到許星洲後——


    ……居然肉眼可見地,變得及其熱情。


    “你就是星洲吧?”那個伯伯慈祥地道:“我聽你阿姨經常提起你,她不好意思問,我就替她問了。”


    許星洲:“咦?您說。”


    “等過幾年——”那個伯伯微一思索:“過兩年好了,兩年。那時候我們請你吃個飯吧。”


    許星洲一懵:“……誒?”


    什麽叫過幾年——不對,什麽叫過兩年請我吃個飯?


    這是什麽邀請啊!什麽邀請得提前兩年啊!許星洲還沒搞懂發生了什麽,姚阿姨就掐了一把那個伯伯的後腰讓他閉嘴,姚阿姨顯然是個熟練工,掐得那塊肉絕對非常要命,伯伯登時疼得齜牙咧嘴……


    然而那個伯伯都被掐成那樣了,還是不畏姚阿姨強權,堅持道:“你——你一定要來。”


    許星洲都懵了:“……哈?”


    這伯伯明明看上去挺正常的啊……他沒毛病吧?


    大雨傾盆,街上猶如河流,許星洲還沒來得及麵對這個邀約做出屬於成年人的、恰如其分的回應,救世主姚阿姨就直接將傘摜在了伯伯的臉上。


    “沒事,”姚阿姨溫柔地道:“星洲你繼續等男朋友吧。”


    許星洲顫抖道:“好、好的!阿姨路上小、小心喲……?”


    姚阿姨剛走進雨裏,又折回來,棘手地解釋:“洲洲,放心……我們不是人販子。”


    ……


    許星洲就衝姚阿姨這一句話,勸住了自己,沒有報警。


    -


    秦渡下班的時間,顯然比那個伯伯晚多了。


    他來的時候都下班高峰期了,那條街本來就窄,放眼望去全是車燈,路況極其糟糕,像被塞住的紫菜包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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