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


    “投資者跟你一起去, 不過分吧?”


    ——秦渡說。


    那一刹那夏夜長風夾著雨吹了進來, 濕透的窗簾嘩啦作響,漫天的雨猶如自天穹墜落的繁星, 秦渡恨得牙癢癢,使勁兒捏著許星洲的臉。


    “不、不過分,”許星洲又被捏得口齒不清:“師兄別慌,我帶你一起。”


    秦渡又用力捏了一把,許星洲被師兄捏得有點痛,眼睛裏還噙著小淚花兒, 可是看到秦渡的臉, 卻又露出了一點困惑又難過的目光。


    秦師兄一怔:“嗯?有什麽問題?”


    許星洲難過地說:“嗯?沒什麽——師兄到時候我帶你飛!”


    許星洲停了一會兒,又掰著小銀行卡, 心塞塞地問:“不對,我還是有問題。這種問題卻不能過夜的。師兄……這個卡是什麽卡呀?”


    原來是這個問題。


    秦渡漫不經心道:“——工資卡,實習的那張,一個月五千塊, 扣了稅5182塊三毛六,多了沒了。”


    許星洲:“……”


    許星洲氣鼓鼓道:“我還以為是什麽呢!姓秦的你果然還是小氣鬼!就知道你不會給太多的!可是你明明那麽有錢!”


    秦渡欠揍地道:“對, 所以你還是得靠自己,師兄就這些投資, 你愛要不要。”


    許星洲:“……”


    許星洲發自內心地說:“師兄,你果然還是你。”


    秦渡從鼻子裏頭, 哼了一聲……


    “……”


    許星洲認命地長籲口氣, 說:“不過, 的確也不是我想的最差的樣子。”


    秦渡一愣:“哈?”


    “我一開始還以為是什麽呢,”許星洲慶幸地撫了撫胸口道:“——我還以為師兄你要加時,嚇死我了。不是加時費就行。”


    許星洲得意洋洋道:“大哥,許星洲不做黑的。”


    秦渡:“……”


    -


    …………


    ……


    八月中旬,盛夏,許星洲抽了一個周六出來,陪著柳丘學姐清空了她的家。


    柳丘學姐住得非常偏遠。


    她畢業之後離開f大,那時候她還在疾控上班,月薪近萬,不至於拮據——於是她租的第一所房子在疾控旁邊。


    可是她隻做了半年就辭了職,轉而去圖書館工作,圖書館的工作不僅清閑——而且還相當窮,顯然支撐不起每個月近三千的房租。


    因此柳丘隻得換了個租房。許星洲以前隻知道學姐上下班要坐一個多小時的地鐵,可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學姐究竟住在什麽樣的地方。


    ……


    柳丘學姐站在昏暗的小出租屋中,不好意思地讓開了門。


    樓上有夫妻在大聲吵架,鐵格窗透進一絲狹長陽光,整棟鴿子樓棟悶熱如同蒸籠。


    小出租屋逼仄而潮濕,沒有開空調,牆板摸著濕乎乎的,浸滿了囤積數年的上海潮氣——那甚至都不是牆,隻是一塊複合板,即將被主人丟棄的東西堆得到處都是。


    許星洲那一瞬間,甚至想起了香港的籠屋。


    柳丘學姐對許星洲笑道:“反正學姐也帶不走了。”


    “有什麽想要的就拿吧。”


    許星洲問:“學姐,是八月二十的火車嗎?”


    柳丘學姐點了點頭,伸手一摸窗簾,說:“嗯,去了再找房子。”


    許星洲點了點頭,柳丘又莞爾道:“說起來,當年考編的筆記,居然有一個學妹要買……我還以為這種東西都賣不出去了呢。”


    許星洲酸楚地點了點頭。


    “這裏的一切……”柳丘學姐淡淡道。


    “——都是我在這五年裏,慢慢攢下來的。”


    -


    ——那是名為歲月的重量。


    許星洲幫柳丘學姐打包好了行李。


    柳丘要帶走的東西並不多,她畢竟隻是去認真備考的,隨身攜帶的行李無非就是一些衣服,外加一些紙筆文具和專業書。一部分冬裝因為體積龐大,所以柳丘暫時托許星洲將它們收了起來,等冬天的時候再給她寄去。


    一些多餘的、她帶不走的小東西,就緊著許星洲挑,讓她拿去玩。


    許星洲挑了個骷髏頭筆筒、一堆雜書和小布偶,最後還拿走了柳丘學姐人生唯一一次成功從抓娃娃機裏抓出來的卡娜赫拉小兔……


    “剛入學的時候我豪情萬丈,”柳丘學姐悵然道:“——我告訴我自己,我要成為一個能讓父母驕傲的人,星洲,你知道的——我們入學的時候都有銳氣,也有一些夢想。”


    “可是在入學後、見識過更多可能性之後,我開始後悔。”


    許星洲悵然嗯了一聲。


    柳丘學姐自嘲一笑道:“……星洲,你知道我付出了什麽嗎?”


    於是許星洲抬起頭來,看著她。


    柳丘學姐道:“——我和我父母大吵一架。”


    “我的父母哭天搶地,揚言要和我斷絕關係……”柳丘學姐道:“我父親說我丟臉,說如果我辭職去重考的話,他們就等於沒有養過我這個女兒,我媽詛咒我將一事無成,她說我腦中滿是空想。”


    柳丘學姐認真地說:“可是,星洲,我不這麽想。”


    “那些他們覺得是空想的,我的想法——”柳丘學姐望著那線窗戶說:


    “我卻覺得那些想法和老舊的我截然不同。它意味著我的新生,意味著我自己的選擇。我將去為了它拚命,因為它,我在此時此刻,年輕地活著。”


    柳丘學姐長相寡淡,許星洲甚至有時候都記不起她的臉——她就是這麽的平凡,像宇宙間千萬繁星中最樸素的那一顆,毫無特殊之處。


    可是在她說話的那一刻,許星洲卻覺得,柳丘學姐的靈魂猶如一顆爆炸的超新星。


    許星洲又忍不住想哭,小聲地問:“……是不是我以後就見不到你了呀,學姐?”


    柳丘學姐想了會兒,眼眶紅紅地道:“也不是辣。”


    “以後你去北京還會再見到我的,”柳丘學姐沙啞道:“到時候請你吃烤鴨,全聚德,說不定以後我也會回來。”


    許星洲帶著鼻音嗯了一聲,又認真揉了揉眼眶。


    接著柳丘學姐捉著小兔子粉紅色的小耳朵,一邊拽著擰擰擰一邊猛男落淚:“……嗚嗚我真的好舍不得!!兔兔都怪媽媽不爭氣……”


    許星洲寬慰她:“以後還會有的,學姐你放心。”


    “世界上有這麽多抓娃娃機,”許星洲說:“而且還會有這麽多抓娃娃的機會,我們總會抓到的,對吧。”


    於是柳丘學姐用兔子耳朵,抹了抹小紅眼眶……


    “你說得對。”


    她用兔兔粉紅色的小耳朵擦著眼眶道:


    “——畢竟人生這麽長。”


    -


    …………


    ……


    八月盛夏,柳丘學姐背著一個行囊,離開了她生活了近六年的城市。


    她買了十六個小時的綠皮火車t1462,搭上火車去了北京,去那裏上編導專業課輔導班。


    人生又能有幾個六年呢?


    柳丘學姐曾經說她來上學時就是走的上海火車站,那個站似乎是全上海唯一一個還能走k字頭和t字頭的站點了——那個站外麵猶如迷宮,廣場寬闊,卻奇形怪狀,連地鐵站都長了一副和人過不去的嘴臉。


    而戲劇化的是,柳丘徹底離開這座城市的那一刻,也是從那個火車站走的。


    許星洲後來總是想起,柳丘學姐在安檢通道前,最後向外看的那個——充滿酸楚和希望的眼神。


    她們都曾拿著錄取通知書,背著一袋袋的行李拖著大拉杆箱,在那一年九月二日的驕陽下尋找新生群裏反複提及的、位於北廣場的接站大巴——那些來自外地的孩子幾乎沒有不渴望能在這城市留下,然後擁有一個家的。


    二十四歲的柳丘學姐,在六年後,背著一無所有的行囊離開。


    許星洲為她難受了許久,卻又無法不為她的勇氣和選擇感動。


    ……


    二十歲的許星洲趴在桌上,一抽鼻涕,用手指擦了擦眼眶……


    趙姐關心地問:“小柳走了,你就這麽難過?”


    許星洲抽了張紙巾,擦了擦鼻涕,說:“嗯、嗯……受學姐這麽多照顧,最後卻一點忙也幫不上……”


    “而、而且……”許星洲抽著鼻涕道:“我的假期社會調研寫歪了,調研方法和統計方法都有問題,我男朋友昨天晚上隨便瞄了兩眼就給我指出來了好長一串毛病!現在又得徹底推翻重來,我的暑假隻有七天了……”


    趙姐同情道:“……真慘,我兒子的社會實踐報告也還沒寫,現在在家補作業。”


    許星洲想著秦渡指出的問題,充滿希望地問:“趙姐你兒子今年……?”


    趙姐說:“小學二年級。”


    許星洲:“……”


    ……


    圖書館下午明媚至極,許星洲抑鬱地坐在一堆紮小馬尾戴頭箍的小學生中間,做著自己的暑假作業。


    高中老師說,大學裏沒有暑假作業,都是假的。


    她高中時期的所有朋友如今沒有半個是有閑的,他們要麽是社會實踐報告要麽是社會調研,或者就被迫出去實習做誌願者充實簡曆,總之愉快的暑假完全不可能發生……


    最淒慘的當屬讀師範的幾位朋友,在師範就讀生其中,最慘的一位當屬一位男生——他從高中時寫字就相當醜,於是他大學的粉筆書法課理所應當地掛了科,接著就順理成章地喜提六本字帖的暑假作業外加社會實踐報告一份,左手補考右手作業,站在寶塔灣就能聽見長江哭的聲音。


    如今他在同學群裏瘋狂求購大家寫完的字帖。


    許星洲想起學姐的離去,又想起秦師兄——接著,她對著電腦屏幕,又歎了口氣……


    “——星洲?”


    她旁邊的姚阿姨關心地問:“怎麽了?一下午都唉聲歎氣的。”


    許星洲一愣,沒精神道:“……誒?啊……沒什麽……”


    姚阿姨十分堅持:“有什麽不好解決的問題?和阿姨說說看。”


    許星洲挫敗地搖了搖頭。


    ——這已經是老問題了。


    這些令她唉聲歎氣的東西,甚至從她發病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存在。許星洲在無數個夜晚中意識到自己與師兄的不相配,意識到他們之間的家庭鴻溝,和那些所複蘇的、許星洲的骨子中銘刻的對一個家的渴望,和對‘不相配’一事的、近乎逼人逃避的恐懼。


    許星洲害怕得要命,卻又不能對任何人提起。


    許星洲不知道該如何對別人說,也懼怕別人的嘲笑,那些她的認知中存在的‘門當戶對’與‘豪門聯姻’。更可怕的是這些東西並非杜撰,而是真實存在的。


    許星洲望向姚阿姨。


    姚阿姨看上去至少已經四十多歲了,她是一個天真善良的人,卻又活得極其通透、人情練達。許星洲對這個年紀的人的現實感有著極其明確的認知——四五十的人已經非常現實了,何況姚阿姨還天天想著勾搭自己做她兒媳婦,總之不可能看好許星洲和秦師兄。


    但是姚阿姨卻說:“星洲,我們也算認識一個暑假了呀。”


    許星洲:“誒……?”


    “我們都認識一個暑假了呀!”姚阿姨皮皮地眨了眨眼睛:“阿姨是什麽人你還不知道嗎?”


    “所以,星洲,阿姨請你喝杯咖啡。”


    “——我們去聊聊好不好?”


    -


    …………


    ……


    大概是瘋了。


    星巴克裏咖啡豆磨碎的香氣撲鼻,落地櫥窗灑進碎金。分明是下午時分,人卻不太多,姚阿姨笑著和熟識的店員女孩點了點頭。


    許星洲撓了撓頭,靦腆道:“阿姨,不讓你破費啦,我自己買就好。”


    姚阿姨說:“大學生能有多少錢——”


    “可是我現在有工作了的嘛。”許星洲笑道:“阿姨,還是我請你吧,你都請我這麽多次了。”


    姚阿姨就不再推辭。


    許星洲點了一杯紅茶拿鐵和一杯美式,兩個人在窗邊落了座。


    姚阿姨抿了一口美式,莞爾笑道:“星洲,你居然還知道我的口味的?”


    “嗯?加糖去冰多水嘛——”許星洲笑了起來:“阿姨,不是我吹,我討我家後宮歡心就是靠我的細心!沒有人不會為細心的我淪陷!”


    姚阿姨笑得發抖,說:“行吧,行——來,說說看,你一下午都在歎氣些什麽?”


    許星洲停頓了一會兒……


    要不然裝作是作業的問題算了?許星洲那一瞬間閃過一絲大膽的想法,接著就聽到了姚阿姨的聲音。


    “——除了作業。”姚阿姨冷酷地說。


    許星洲:“……”


    “如果你和我說你的暑假作業的話,你就是在糊弄我,”姚阿姨漠然地說:“請我喝咖啡就是為了緩解糊弄我的愧疚。這種招數我五歲的時候就用過了。”


    許星洲:“……”


    這是哪裏來的秦渡的精神摯友!許星洲簡直驚了,覺得倆人分析的腦回路都一毛一樣……


    許星洲:“嗚好吧……”


    “是、是這樣的,”許星洲愧疚而痛苦地道:“阿姨,我……確實是我男朋友的原因,我以前沒有提過他的……嗯,他的家庭。”


    對麵的姚阿姨一怔。


    “是、是這樣的……”


    許星洲羞愧得耳朵都紅了:


    “……他家,其實,特別有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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