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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筠。”呼吸縈繞, 胸口凝滯,再開口時, 他聲音低啞柔和:“我們之間, 真得沒有可能了嗎?”


    葉筠默默地看著他, 良久後, 她的回答是——


    轉身離開。


    她昂著頭, 挺胸離開。


    當眼前那一片絢麗的街景變得模糊時,她忽然想起了馮小舟的話。


    她為什麽這麽聽馮小舟的話,因為她知道馮小舟是對的。


    有些事,她不想去回憶,因為回憶一旦決堤, 她會恨不得將身後的那個男人撕成粉碎。


    你以為,上下嘴皮輕輕一碰,人生就可以回頭嗎?


    蕭彥成望著離去的葉筠。


    這樣的葉筠,堅強又脆弱,和以前的那個葉筠不太一樣, 不過卻更讓人心疼。


    他知道自己剛才的話突兀了,太急了。


    他為什麽就不能慢慢來?


    正想著,突然就見前麵正走著的葉筠停下了腳步, 從包裏開始掏手機。


    她的手機在響。


    “喂,我是葉筠。”葉筠微微眯起眸子,望著路旁商店那閃爍的燈箱。


    不遠處的蕭彥成看著, 他知道葉筠這是在緊張, 她緊張了就會這樣。


    “好, 我知道了,我馬上過去!”那邊不知道說了什麽,葉筠臉色當場就變了。


    蕭彥成見了,大步過去:“發生什麽事了?”


    葉筠捏著手裏的手機,仰起臉看他。


    她望著他半秒鍾的功夫,然後開口說:“你剛才說要送我回家的?”


    “對。”蕭彥成不由自主捏起了放在口袋裏的車鑰匙。


    “那麻煩你送我去醫院吧,要快。”


    “好。”


    ……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這麽省力氣,關鍵時候,你得認清楚形勢。


    至於麵子,至於剛才說過什麽話?額,有這麽回事嗎?我全都忘記了!


    *********************


    蕭彥成沒有問為什麽,也沒多話,直接帶著葉筠上車,然後一路疾馳來到了醫院。


    幸好這個時候晚高峰早過去了,路上也沒堵車。


    至於闖紅燈,闖都闖了,隨便罰款去吧。


    當到了醫院的時候,蕭彥成一個急刹車後,葉筠直接往馬路對麵跑。


    “小心!”


    蕭彥成連忙提醒,誰知道葉筠聽都沒聽到,已經跑到了對麵醫院裏。


    蕭彥成沒辦法,趕緊找了個地方停車,然後自己也匆忙跟進去。


    葉筠接到的電話其實是,她負責的那位13床的病人今晚生了。


    本來生了是好事,可是生了後,她發生了羊水栓塞。


    羊水栓塞是最凶險最罕見的產科並發症,全世界發生率約為兩萬分之一。雖然總發病率很低,但是一旦發生,即使積極搶救,死亡率也非常高。


    羊水栓塞的可怕之處在於發病極其突然,死亡時間最快可能隻有幾分鍾,讓搶救醫生措手不及,甚至來不及采取什麽措施。


    可以說,羊水栓塞在產科,哪怕是在第一醫院的產科,這也幾乎是死亡一般的並發症。


    葉筠趕到第一醫院產科的時候,病人已經在搶救了。


    其實她趕來也沒用。


    因為在得知這個消息的第一時間裏,產科已經糾集了最強大的專家陣容實施搶救,聽說連老專家高藝榮都親自來了。


    葉筠隻是一個主治大夫,平時是可以上手術台做普通剖腹產手術,不過這種搶救陣容,她還不夠格。


    這是一個讓人窒息的夜晚,手術室外的長廊上坐著零星神情緊張的家屬,葉筠把手放在衣兜裏,緩慢地在長廊盡頭來回踱步。


    長廊盡頭的護士前台,值班護士小聲勸葉筠:“葉大夫,你先坐一會吧。”


    葉筠抬起頭,望了眼值班護士:“現在幾點了。”


    護士一愣,葉大夫臉上沒什麽表情,不過那聲音卻仿佛繃緊的弦,好像隨時都會崩裂一般。


    “十一點了。”她小聲地回複說。


    “哦。”葉筠沒再說話,隻是沉默地抿緊幹澀的唇,凝視著旁邊電梯上那停滯的數字。


    ~~~~~~~~~~~~~~~~~


    蕭彥成在第一醫院的產科大樓外等了足足三個小時。


    三個小時後,他看到葉筠出來了。


    葉筠走出來的樣子,好像她的身體沒什麽重量,就那麽飄忽著出來的。


    她絲毫沒有注意到旁邊站著的蕭彥成,而是直直地往前繼續飄。


    蕭彥成一把將她拽過來,緊緊攥住她的肩膀。


    攥住的時候,才感到她的身子在輕輕顫抖。


    “葉筠,看著我。”他盯著她的眼睛,沉聲這麽命令。


    他太了解葉筠了。


    葉筠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是一個走在路上看到螞蚱死了都要歎息一番的人。


    這樣的人,哪怕有一天她變成一個全世界都認為冷漠麻木的人,骨子裏,她還是她。


    從葉筠走出來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那通電話之後的結果了。


    這是夏天,天並不冷,不過葉筠從頭到腳地冷。


    孩子沒事,但是那個羊水栓塞的產婦搶救失敗了。


    在子宮全切輸血7500ml後,還是沒能救回產婦的性命。


    她被身邊的人拽住,恍惚中抬起眼,依稀認出這人是蕭彥成。


    她看著他。


    “她生了一個男嬰,七斤二兩,順產後十分鍾胎盤娩出,一切看起來都非常順利。”


    “本來留觀兩個小時她就應該出來產房了,誰知道就在要出產房的時候,她突然尖叫一聲。”


    “太突然了……沒有一點征兆……”


    她就這麽低聲喃喃道:“……明明我離開醫院前還和她說過話,她說盼著早點出生,說想要個女孩兒……”


    幾個小時而已,人已經沒了。


    蕭彥成抱住了喃喃不止的葉筠。


    抱住的時候他才發現她抖得厲害。


    “先別想了,天晚了,我送你回家。”


    “她家孩子很好,我看到了,七斤多,頭發特別好,又黑又密,她卻看不到了……”


    “來,我們先上車。”


    “我好想幫她,可我連搶救她的資格都沒有……我什麽都不能做,隻能在手術室外走來走去,我隻能等著……”


    葉筠還在低低地訴說,蕭彥成帶著她,半抱半拉,把她拽到了自己車上,幫她係好了安全帶,開車,回家。


    蕭彥成開車開得很慢,車窗開著,路邊的光束會閃入車內,然後很快消失。


    沉默的葉筠無力地靠在車座上,緊抿著唇,蒼白的臉龐在變幻的燈光下安靜而迷離。


    車子停在紅綠燈路口時,蕭彥成微微側身,用自己的手輕輕摩挲過她的唇。


    “葉筠,這並不是你的錯。”


    “其實,我是一個心理成熟的大夫,對這種事情我應該司空見慣了。”她忽然這麽說:“作為一個大夫,我怎麽可能沒見過死亡?這又算什麽?”


    “不,你是一名產科大夫,比起見證死亡,你更多的是迎接新生命的降臨。”


    “我也不是為這名產婦難過,我隻是在哀歎生命的無常,我隻是今天喝酒喝多了,情緒有點激動。”


    “可是——”蕭彥成猶豫了下,轉頭再次看了她一眼,還是決定閉嘴。


    她都沒喝酒,怎麽會喝多了?


    不過還是不提醒她了。


    人是需要一個理由的,哪怕那個理由多麽不堪一擊。


    紅燈滅了,綠燈亮了,旁邊車道的車子前行,蕭彥成握著方向盤,穿過前方的十字路口。


    “以後你應該少喝點酒。”蕭彥成小心斟酌言語,最後違心地說:“你今天確實喝多了。”


    “嗯……”


    她輕輕地嗯了聲,聲音很乖很乖。


    “明天,太陽照樣升起。”蕭彥成望著前方的路:“你還要來醫院值班。”


    “明天我不值班。”


    “……”


    蕭彥成隻好繼續說:“雖然你不值班,可是你依然要來醫院,明天你就會忘記這一切。你是心理素質過硬的大夫,你不會被這點小事打倒的。”


    “這怎麽是小事呢?”葉筠突然轉過頭,語氣中有些不滿和悲憤。


    “……”


    蕭彥成深吸口氣:“這確實不是小事。”


    “蕭彥成,你知道你這個人最大的問題是什麽嗎?”葉筠突然從靠背上挺起身,坐直了,沉聲質問蕭彥成。


    “……”


    “是什麽?”


    “你這個人最大的問題就是,你根本不懂,根本不懂……你也不在乎!你以為生命是什麽?生命可以隨便踐踏嗎?”


    葉筠也不知道想起了什麽,越想越來氣,開始對著蕭彥成痛斥:“你這個人太壞了,太渣了,我一輩子都不想看到你!”


    “……”


    蕭彥成沉默了很久,終於說道:“是,你說得對,我這個人不珍惜生命,我這個人太壞太渣,我該千刀萬剮。”


    “我好討厭你,我好恨你!我就像討厭死亡一樣討厭你,你知道嗎?”


    說到這裏,葉筠突然哭了。


    她擦了擦鼻子,忽然覺得自己像個神經病。


    不過她就是想哭,當神經病就當神經病,反正她想罵蕭彥成,想哭。


    罵蕭彥成讓她好受。


    “我好難過,好氣憤,心裏悶悶得好難受,我想變成一隻爆竹,我想原地爆炸!”


    “我想讓產房裏每天都有新嬰兒降生,我想看到新生命降臨時的喜悅,我不想看到死亡,不想看到悲傷!”


    “我討厭你,你根本什麽都不懂,我不想看到你,你給我滾!”


    “下車,你下車!”


    蕭彥成緊攥著方向盤,盯著前方的路,已經到了她家小區樓下:“好,我下車。”


    說著,他刹車,停下,然後開車門,下去了。


    車門關上後,他走到了一旁的角落裏,拿出一根煙來。


    午夜的老舊小區裏,已經沒有幾家亮著燈了。


    這裏也沒有路燈。


    他在黑暗中盯著自己的打火機,點煙,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


    葉筠說討厭他,說他什麽都不懂,說讓他滾。


    這樣也好。


    如果葉筠需要一個討厭的人來發泄,那他最合適。


    他知道她的,罵一罵,發泄下,睡一覺,第二天就好了。


    在吸了半支煙後,他將煙頭摁在一旁,然後邁步回到了車前。


    打開車門,借著昏暗的燈光,他看到副駕駛座上,她蜷縮成一團兒,像一隻流浪貓一樣,在瑟瑟發抖。


    他受不了,進去,一把將她摟過來。


    她掙紮,低聲沉悶地哭叫,還用手去掐他胳膊,用牙齒咬他胸膛。


    他不管,死死地按住她,摟在懷裏。


    她開始的時候還掐他咬他,後來便慢慢地熄火了,趴在他肩頭上,輕輕地哽咽啜泣。


    他打橫將她抱起來,下車,鎖車,然後走進她家的樓道裏。


    樓道裏燈壞了,他跺了兩下腳都不亮,隻能抱著她摸黑往上邁台階。


    每邁一步都覺得心裏不踏實,怕腳下不穩,把她給摔了。


    在黑暗中,她的啜泣異常地清晰,一聲聲,浸入他的胸膛,讓那裏一陣陣的悶痛。


    在這深一腳淺一腳中,他抱著對他來說這輩子最珍貴的人,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人在這種黑暗的沉靜中往往容易想多了。


    蕭彥成想起了七年前。


    七年前,其實他也痛。


    他至今還記得那一天,他提著一大兜子得來不易的錢趕去葉家。


    葉家父母提的要求,他可以做到了,所以他跑去葉家,請他們讓葉筠留下那個孩子,請他們給他和葉筠一個機會。


    可是到了葉家的時候,他才知道,葉筠母親已經押著葉筠去醫院了。


    早就約好了的,婦科,人流手術。


    他當時就懵了,從路邊攔了一輛車,塞給人家一把錢,直奔醫院。


    隻可惜,為時已晚。


    那個孩子沒了。


    在那之後,他都沒有機會和葉筠說過一句話,唯一一次是隔著車窗,他看到葉筠充滿恨意的眼神。


    他至今也不知道,那天到底是什麽樣的情況,為什麽明明說好了要一起麵對,說好了無論如何要保下那個孩子,她卻放棄了。


    可是葉筠恨他。


    她那樣的人,假如她恨他,那一定是有理由的。


    因為假如他和葉筠中有一個人錯了,那一定是他錯了。


    也因為這件事無論怎麽樣的原因,那痛是在葉筠身上。


    所以是他錯了,全都是他錯了。


    走到了四樓,燈亮了。


    四樓的燈是好的。


    他一隻手抱著葉筠,靠在陳舊的牆壁上,試圖從葉筠的包裏掏出鑰匙。


    正掏著,隔壁的門響了,鄰居又冒出頭來。


    “這又是怎麽了?又喝醉了啊?”


    “嗯。”蕭彥成繼續掏鑰匙。


    “以前沒見天天喝醉,怎麽自從談了戀愛,就這德性了?”


    鄰居不敢苟同地看著蕭彥成:“男人要有度量,要包容,要珍惜,你女朋友人挺好的,知道吧?”


    “嗯。”蕭彥成總算掏到了鑰匙。


    哢嚓一聲,開門。


    “年輕,真好啊!”


    鄰居看著門開了,又關上,感慨又羨慕,嘖嘖了半天,自己也關上門。


    還是看足球去吧。


    蕭彥成進了屋後,打開燈,抱著葉筠來到了床邊,將她放下。


    誰知道葉筠像無尾熊一樣摟著他的腰,根本不放開。


    “葉筠,你醒醒?”


    回應他的是一聲啜泣。


    “葉筠,你先放開?”


    這話剛落,胳膊上被掐了下。


    蕭彥成低頭望著懷裏的女人,隻見低垂的眼睫毛尚且掛著淚珠兒,鼻子尖哭得紅紅的,身子還時不時隨著抽噎而抖動一下。


    輕歎了口氣。


    他知道如果他現在不滾開,明天她醒了,一定會痛罵自己一頓。


    不過那又怎樣,他還是舍不得就這麽把她放開。


    站在門診大樓旁的角落裏,她摘下忘記取下的口罩,木然地揉了揉眼睛周圍。


    “葉筠,你必須聽我解釋,這是個誤會,那不是我的,和我沒關係!”一個西裝有些皺巴的狼狽男人,從門診大樓匆忙跑出來,急巴巴地跑到葉筠麵前。


    “葉筠,就算我有什麽錯,你竟然不聽我解釋?!”


    “你竟然連聽我解釋都不願意,也太狠心了吧?”


    這世上總有一種人,無論他犯了什麽錯,都要一個箭步衝上道德製高點。


    比如來一句“就算我犯了什麽錯,你就不能如何如何嘛?”。


    葉筠也不多說話,她現在累到了完全不想張嘴的地步。


    上下嘴唇一碰,也是需要力氣的。


    瞥了他一眼,先慢條斯理地脫下白大褂,之後抬起手,一巴掌直接扇在了男人臉上。


    “葉筠,你,你怎麽這樣?不就是個孩子嗎?”男人捂著火辣辣疼的臉頰,也是有些惱了:“就算那孩子是我的,你至於這樣嗎?有事不能坐下來好好談嗎?”


    “田雲越,我這一巴掌,是替那個女人打的。你如果不能負責,那就管住自己的下半身,讓自己的女人打胎算什麽男人?還有,你記住,要留的話,才來產科;要打的話,請出門左轉去婦科。”


    當她這麽說的時候,聲音並不大。


    沒辦法,太累。


    況且對於這樣的渣男,多用一絲力氣都是浪費。


    說完後,她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挨了這一巴掌的田雲越,絕望地望著葉筠離去的身影,氣急敗壞地一腳踹在了旁邊的欄杆上。


    “見了鬼了,怎麽偏偏來了這個醫院,怎麽偏偏碰上她!早知道打死也不來這醫院!”


    “老子不就是搞了個女人,這年頭哪個男人不偷腥!打個胎流個產也犯得著瞎掰掰,沒見識的女人!”


    走向醫院大門的葉筠自然聽到了身後男人的抱怨,不過這些抱怨傳入耳朵中,完全沒走到她心裏。


    當初是怎麽和這個男人認識來的?


    想了想,是相親吧,相親後覺得還可以,正式交往差不多大半年,正考慮著要討論下結婚的事。


    前些天,他說要出差,她也並沒有太在意,隻說等他回來兩個人談談結婚的事,沒想到,他出差回來了,兩個人卻在產科急診室相聚了。


    他帶著被他搞懷孕的女人,那個女人先兆流產。


    值班大夫恰好就是葉筠。


    走到醫院大門的葉筠,拿出手機,一點點地將田雲越的手機號碼刪除,之後又把微信拉黑。


    這種隨便搞大女人肚子又不負責的男人,她連聽他再說一句話的興趣都沒有。


    誰知道正刪著,她感覺到了一雙異樣的目光。


    順著感覺抬頭看過去。


    產科急診室門口的角落裏,一個男人灼灼的目光正凝視著自己。


    男人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高高地立在牆角處,手中捏著一根紅河。


    他正保持著湊在嘴邊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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