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俟燮手裏拿著展開的一幅畫像, 微微張大了嘴巴, 半晌才扭頭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常信,呆呆地問他,“你再說一遍, 你主子讓你送這畫像來做什麽?”


    常信斟酌了一下, 方道:“大人請您按畫上人裝扮,往武安侯府去為顏四姑娘診脈。”


    粗暴地將手裏的畫像攥作一團扔到常信的懷裏,萬俟燮有些跳腳地低罵道:“看病就看病,整那麽多幺蛾子幹什麽,我看他就是想整我,這尚書府呆不得了呆不得了。”


    他聲音不算大,常信還是聽得一清二楚,十分冷靜地對他道:“大人已經備好了馬車, 如果萬俟先生要走,會有人送您回百草穀。”


    “百草穀”三個字一出, 萬俟燮立即就默了。


    當初他好不容易才從那個鬼地方跑出來,回去?除非他瘋了。


    萬俟燮和溫羨相識多年,深知他的手段, 明白他這個“送”是絕對不會給自己任何反抗機會的。


    他“嘖”了一聲, 伸手抓回了那幅畫像, 徑直去尋溫羨。


    “解釋一下唄,好端端地看病, 憑什麽要我易容成個女子?”他微微眯著桃花眼, 輕哼道, “難不成害怕我生得太俊美,回頭那小姑娘看上了我,嗯?”


    他越想,越覺得隻有這麽個理由可以說得通,“要我說,你真害怕,就別再這裏端著,直接到那武安侯跟前提親不就好了,犯得著還防我麽?”


    然而,聞言,溫羨隻淡淡地抬眸掃了一眼他,道,“你想太多了。”起身繞過書案走到萬俟燮的跟前,溫羨取過他手裏的畫像打開,上麵是一個約摸十六七歲的女子,柳眉桃花眼,眉心有顆小痣,紅唇緊抿,一臉嚴肅,“醫人治病,你去無妨,隻是還有一件事需要你去查證。”


    萬俟燮挑眉,“時慕,從武安侯的柳營,到如今的四姑娘,你到底在查什麽?”


    他發現自從那次在白水鎮這家夥遇上那顏家的四姑娘以後整個人就變得怪怪的,從前一個對什麽事都漠不關心的人,竟然三番五次地插手顏家的事,實在是太蹊蹺了。


    就算是喜歡人家小姑娘,直接出手將人娶回家來不就好了,又何必如此兜兜轉轉。


    溫羨明白萬俟燮的意思,隻是時機未到罷了。


    “萬俟,你答應過,聽我的。”


    萬俟燮輕嗤一聲,“得,就知道你那幾壇女兒紅不是好喝的。”


    易容於萬俟燮而言不過是小菜一碟,他轉進溫羨書房的屏風後,不過短短一刻鍾的功夫,便出聲道:“好了。”


    溫羨抬眼望去,見屏風後人影輕動,緊接著就轉出來一個桃花眼眼波流轉的明媚“女子”,才喝進嘴裏的茶險些噴了出來。


    萬俟燮看著溫羨的表情,默默地翻了個白眼,“想笑就笑吧。”


    男子與女子的身形差了太多,因此這會兒萬俟燮易了容,頂著張明媚妍麗的臉,配上那高大的身材,瞧上去頗有些不倫不類。


    溫羨看著這樣的萬俟燮突然有些猶豫了,若一切如他所料,憑著那人的謹慎,極有可能察覺出不對來,到時候打草驚蛇,怕就不是什麽好事了。


    然而易完容的萬俟燮卻有點兒滿意現在這張臉,挑眉笑道:“身形這個你不用擔心,待會兒施些障眼法也就是了,你還是跟我說說到底要我查什麽,試探誰吧。”


    等到溫羨將始末說了一回,萬俟燮拍了拍心口,“交給我罷。”說著又眨了眨桃花眼,促狹一笑,“對了,差點兒忘了問你,這姑娘誰啊?”


    溫羨端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頓,聞言似是有些詫異地瞥了他一眼,猶豫道:“這畫像不是你當初交給常信,托他尋人的?”


    他托常信尋人?


    萬俟燮伸手摸了摸臉,方才似乎的確覺得有些眼熟?


    他皺眉尋思了一會兒,也沒想起來以後,才揮了揮手道,“小爺紅粉知己那麽多,記不得了,算了,還是先辦正事要緊。”辦完了事,好洗了這張臉,他突然莫名覺得頂著這張臉有些別扭了。


    溫羨搖了搖頭,隻叮囑了萬俟燮幾句,才送他出門。


    武安侯府裏,蘇氏才練完槍,正喝著茶,就見陳嬤嬤打外麵進來,便放下了杯子,問她,“不是才讓你去廚房看一眼姑娘的藥,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陳嬤嬤回稟道:“門上有人傳話,說是來個年輕的女子,要拜見夫人。”


    蘇氏側頭,“可知是誰?”


    她隨顏桁常在平州,尋常接觸到的都是邊城人,柳營女兵裏也少有年輕女子,這會兒怎麽會有個年輕女子來尋她?


    陳嬤嬤皺眉回想了一下,才道:“那女子好似自稱蕭蘿。”


    蕭蘿……


    蘇氏的眼睛瞬間亮了,謔地站起身來,吩咐陳嬤嬤,“快把人請進來!”


    女兒體弱,蘇氏在平州時雖疏於親自照料,但也派人四處打聽傳聞中的妙手娘子蕭纖依,想請她替女兒診治一番,隻可惜一直都沒有找到蕭纖依的下落。


    這蕭蘿,若是她沒有記錯,蕭纖依的女兒該就是這個名字。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蘇氏抬頭望過去就見一個嫋嫋婷婷的女子蓮步輕移走了進來。


    “見過武安侯夫人。”女子的聲音有些低沉喑啞,麵上的神色亦是淡淡。


    蘇氏打量了她一眼,試探地問她,“姑娘是……”


    女子自懷裏掏出一封信,交到蘇氏手裏,才緩緩啟唇道:“小女子名喚蕭蘿,蕭纖依是我娘。”見蘇氏麵露喜色,她又繼續道,“夫人先前曾派人給我娘去信求醫,隻是她實在抽不開身,才命小女先來。”


    蘇氏看完信,才問她:“姑娘會醫?”


    因見她點頭,便立即領了她往顏姝現在住的雲落居去。


    近來幾日,暑氣愈發盛了幾分,顏姝連著幾天夜不成寐,神色有些憔悴,隻顧歪在屋內的軟榻上養神。因見蘇氏領了一個陌生的女子過來,她不由疑惑地眨了眨眼睛,看向蘇氏。


    蘇氏笑著解釋了一回,才轉頭看向蕭蘿,“蕭姑娘,可是現在診脈?”


    蕭蘿點了點頭,自掛在腰間的藥囊裏取出脈枕放到軟榻旁的小案上,等顏姝的手搭了上去,她又取了一塊潔白的絹帕出來蓋住那瑩白的皓腕,之後才伸了兩指搭了上去。


    過了片刻,她才收回手,問顏姝,“不知姑娘平時可有服藥?所用的方子不知可否讓在,我看一眼?”


    顏姝下意識地準備吩咐翠微去取,抬頭才發現翠微並不在屋裏,便吩咐一旁的翠喜去尋了藥方出來。


    蕭蘿捏著那藥方看了半晌,柳眉漸漸地皺了起來,唇也越抿越緊。


    蘇氏瞧了,心一提,“這藥方莫不是有什麽問題?”


    蕭蘿搖了搖頭。


    這顏四姑娘脈象虛浮,隱隱有中毒的跡象,可觀這藥方無錯,問題又是出在哪兒?


    正在她皺眉細思時,翠微端了剛剛熬好的藥回來,一進門,瞧見坐在軟榻前的女子,她腳下的步子頓了一下,連帶著手裏端著的藥也潑出來了幾滴。


    翠微自覺失態,連忙斂了心神進屋,目露疑惑地看向自家主子。


    蕭蘿瞥見她手裏端著的藥碗,起身走了過去,伸手端過藥碗,湊到鼻端嗅了嗅,又放到唇邊輕輕地抿了一下,眉頭才稍稍展開。


    “這藥與藥方對不上。”蕭蘿冷靜地道。


    “不會的,奴婢是按著藥方抓的藥,怎會出錯?”翠微急忙辯解。


    蕭蘿笑了一下,“藥材不差,隻是劑量出了些許偏差,本來也沒什麽,隻是……”她頓住了話頭,轉而道,“適才我才進屋,便聞到屋裏有一陣淡淡的香氣掩在藥味兒中,不知顏姑娘平時可有用什麽熏香?”


    顏姝搖了搖頭,轉而似是想起什麽,指了指放在軟榻引枕旁的香囊,“偶爾會佩戴香囊。”


    “不知可否讓我看一下?”蕭蘿的心裏有譜,但俗話說,做戲做全套,可不能露出馬腳來。


    顏姝疑惑地將香囊遞了過去,因見一旁的翠微臉色有些發白,便對蕭蘿道:“這香囊我用了並沒有不對的地方啊。”翠微是與她一處長大的,自然不會在她的隨身之物上動手腳。


    然而蕭蘿接過香囊仔細地查看後卻變了臉色,對蘇氏與顏姝道,“剛剛我給姑娘診脈,發現姑娘脈象虛浮,有些中毒的跡象,然,那跡象不明顯,本來我也不敢確診,隻現在能了。”


    香囊沒有問題,少了些許劑量的藥也沒問題,可這兩樣碰到了一起,日久天長便能傷人於無形,讓人慢慢地中毒,不是一下子毒發斃命,而是慢慢地消瘦、最後落個衰弱而死的結局,尋常大夫還查不出來任何不對。


    蕭蘿的話一出口,蘇氏和顏姝都震驚了,翠微一下子跪在了地上,白著臉道:“此事與奴婢無關啊夫人,姑娘。”


    藥是她親自熬製,香囊也是她親手縫製,她有嘴也說不清。


    蘇氏氣得手發抖,指著翠微道,“一件一樁都是你經手,你還說冤枉?沒料到十多年,我竟然將你這樣一個白眼狼放在了我女兒的身邊!”


    坐在榻上的顏姝也被蕭蘿的話震住,隻是比起蘇氏,她顯得淡然了許多,她看向跪在地上的翠微,眼裏是不敢置信。


    五歲起,翠微就到了她身邊伺候,兩個人名為主仆,實際上親如姐妹。一直以來,翠微對她的照顧都是無微不至,她不太相信翠微會做出那樣的事。


    “翠微。”她輕輕地開口,還沒來得及說別的,此刻處於盛怒之下的蘇氏便已經揚聲讓在院子裏伺候的王婆子進來將翠微拉下去關進柴房。


    審問翠微不急,當務之急是她女兒的身子。


    蘇氏握住蕭蘿的手,素來被譽為巾幗女英雄的她此刻紅了眼眶,急切地問道,“蕭姑娘,請你救救我女兒。”


    蕭蘿僵著臉將自己的手抽了出來,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了一步,才開口道:“這毒我診得出來,可解毒我卻不在行。”她頓了頓,才又道,“不知夫人可否聽說萬俟一族?”


    蘇氏還真不知道,隻顏姝點了點頭,說了當初在白水鎮得萬俟燮醫治的事。


    蕭蘿勾了勾唇,“正是那位萬俟燮先生,這毒須得他來解。”


    蘇氏問:“蕭姑娘可知該往何處去尋那萬俟先生?”


    蕭蘿搖了搖頭,收起自己的藥囊,道:“我會先開一劑方子與姑娘調養身子,隻是若想徹底清除毒素,還得盡快尋到那萬俟燮。”


    寫好了藥方,蕭蘿辭了蘇氏的留客之意,抬步便往外走,隻走了幾步,才又說要去柴房看那翠微一眼,隻提看看能不能從她身上找到點其他線索。


    蘇氏此刻全心在女兒身上,沒有管她,蕭蘿便一路去了柴房。


    翠微背靠柴草垛坐著,見到蕭蘿進來,眼裏迸出恨意來,咬著牙道,“蕭蘿,你為什麽要來壞我好事?”


    蕭蘿挑了挑眉,“我壞你好事?”


    ……


    出了武安侯府,蕭蘿一路走進對著武安侯府的深巷,寬袖遮麵,片刻那易容的藥物化去,露出了萬俟燮俊秀的臉龐。


    褪去那一身蕭蘿的偽裝,萬俟燮吐了一口氣才繞路折回了溫府。


    聞說顏姝中毒一事,溫羨捏緊了手裏的茶杯,問他,“那丫頭與蕭蘿相識?”


    萬俟燮點了點頭,從那叫翠微的丫頭一進門的反應他就看出了不對,跟去柴房本想再套些話,可惜……


    “時慕,恰如你之前猜想,顏四姑娘身邊的那丫頭的確有問題,她也的確認識這蕭蘿,可二人似乎有些過節,更多的我也沒問出來。”萬俟燮手摸下巴,覺得有些想不通,“看起來那丫頭跟在顏四姑娘身邊時日不短,顏四姑娘又不是苛待下人的主子,這丫頭做什麽要大費周章地下毒害人?如果讓顏四姑娘病逝對她又有什麽好處?這裏麵怕不是另有文章?”


    溫羨的眼底劃過一抹暗色,是不是另有文章,也正是他想知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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