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地暗下來, 臥雲居院子裏的燈籠一盞接著一盞亮起, 照婆娑樹影稀稀疏疏落於青石小徑上。


    讓翠喜留下來看院子,顏姝提著一盞羊角明瓦燈,趁著朦朦朧朧的夜色慢慢地朝竹裏館走去。


    走過畫廊, 繞過水榭, 穿過龍吟陣陣、鳳尾森森的竹林,顏姝一眼就望見竹裏館裏那亮著燈的屋子牆上映出的高大身影,不由輕輕地抿了一下唇,隨即熄了手上提著的燈火。


    常信瞧見顏姝過來,還沒來得及上前問好,就被她抬手止住了話頭。將手上的燈籠交給常信,顏姝提著裙擺步上台階,而後緩緩地伸手去推書房的門。


    門是虛掩的, 隻輕輕地“吱呀”了一聲就被推開了。顏姝放輕腳步進了屋,發現她記掛了一下午的人此刻正坐在東窗前的榻上把玩玉笛, 好像一點兒也沒發現屋子裏多了一個人似的。


    顏姝沒有急著出聲,也沒有急著走過去,而是先倒了一杯熱茶才朝那兀自沉思的溫羨走去。


    汝窯瓷杯落在黃梨木的榻案上, 發出極低的一聲輕響, 溫羨甫一抬頭, 便對上一張隱含擔憂的小臉。


    “你怎麽過來了?”話說出口,他才注意到不知何時屋外竟已是一片漆黑, 想來是他回府後許久未歸臥雲居她擔心了才尋過來的。把玉笛放到案幾上, 探身牽了站在榻邊的人兒到跟前坐下, 摩挲著她冰涼的小手,他不由道,“更深露重,夜路難行,下次派個人過來就行了。”


    顏姝笑了笑,仰起小臉看著他,一隻手輕輕抬起,慢慢地撫平他不經意間皺起的眉頭,輕聲道:“你這蹙眉,為的是我走了夜路過來,還是有別的煩心事,嗯?”


    溫羨微微一愣,正思量如何開口與她提起自己要遠行出門的事,就聽見小姑娘又繼續說道,“朝堂上的事情我雖不懂,但你若真有心煩為難之事,說與我聽也比悶在心裏一個人瞎琢磨好不是嗎?”


    聞言,溫羨無奈一笑,伸手將她攬進自己的懷裏,下巴輕輕地摩挲著柔軟的發頂,歎息道:“你倒是猜得準了。”一下子就點到是朝事。“其實事情說棘手也不為難,隻是可能要委屈你一段時日了。”


    顏姝聽不明白,手還鬆鬆地握著他的衣襟,頭卻已經抬了起來。她對上他幽深的一雙鳳眸,不解地道:“委屈我?”


    溫羨索性也不再繼續兜彎子,直接將三月廿二那日要啟程赴北高為七公主送嫁一事細細地說給她聽,末了,目光隻定定地落在她瑩白嬌美的小臉上。


    出乎他意料的是,小姑娘麵上沒有半點兒的不情願與埋怨之色,反而是眨著一雙明亮的杏眼,紅唇輕啟,說了一句無關痛癢的話。


    “廿二啟程,那豈不是還剩下十天?那足夠收拾了。”


    還剩下??不是隻剩下??


    聽起來怎麽像是巴不得自己離開呢?


    溫羨被撫平的眉頭再一次皺起,危險地眯起眼看向懷裏微微垂下眼睫的小姑娘,壓低了聲音,道:“聽娘子的語氣,好像一點兒也沒有舍不得為夫的意思?”一下午他都在擔心她接受不了自己突然遠行,結果反倒是他多心了,溫羨的心裏說不清楚是個什麽滋味,便低下頭抵住妻子的秀額,緩緩地說,“北高離信陵山迢水遠,這送嫁一去可不是三兩天就能回來的。”


    顏姝愣住,怔怔地看向那近在咫尺的墨眸,半晌才垂下眼眸,嘟囔道:“可是聖旨都下了,我不願意你去,你還能不去嗎?”這些天形影不離,朝夕相伴,她早已習慣了身邊有他這個人,今天一天沒見著人就好似心裏空落落了,更遑論他要出遠門去了。隻是顏姝明白,那是聖上指派的差使,輕易不可推卸。她原本還不知道溫羨把自己關在書房裏是為了什麽,現下知道了,不想他以自己為念而耽誤了正事,這才故作不在意,又豈料他反倒委屈上了。


    他親了親她的白玉瓊鼻,笑了一聲,道:“若娘子留我,為夫自然可以不去的。”


    顏姝相信他的話,卻不想他拂逆了聖意,輕聲道:“你隻管安心地去,我就在家裏等你回來,你早些回來好不好?”


    一個“家”字讓溫羨的一顆心柔軟不已,“好。”


    許是雲惠帝也發覺自己拆散人家新婚的小倆口不大厚道,因此在接下來的十天裏都免了溫羨的早朝,原本該由左丞相處理的公文也一並移交給了右丞相,幹幹脆脆地又給溫羨放了十天的大假。這十天裏,溫羨索性也不出門,隻陪在嬌妻身旁,看她為自己打理行囊,看她為自己一針一線地繡大氅,心裏的不舍愈發濃了起來,如果不是念著北高蠻荒,他幾次都想開口說帶她一道去了。


    顏姝的繡活做的不錯,尋常十日的功夫也能做上三四件衣裳,可這一回卻將將隻繡好一件厚厚的大氅。


    這一來是因為溫羨舍不得她勞心費神做這些針線活計,二來則是分別在即,他自然得好好珍惜相處的時間,纏著嬌妻了。


    十天轉瞬即逝,轉眼便到了三月廿一,溫羨啟程的前夕。


    是日夜,顏姝將繡好的大氅仔仔細細地疊好放進溫羨的行囊裏,一邊收拾著,一邊與坐在床邊看書的溫羨道:“我看書上說,北高不比信陵,這般季節天氣正冷著呢,你過去了,可別忘了換上厚衣服。”她難得絮絮叨叨,擔心完這個,又記掛起別的,“書上還說,北高的人茹毛飲血,你過去了肯定不習慣,我得讓廚房再給你備點吃的捎上。”說著,扔下手裏的活,轉身就要往外走。


    溫羨隨手將書扔在床邊的鼓凳上,在她走到屏風邊時,一個跨步上前就攫住了她的手腕將人拉了回來,頗有些無奈地道:“別忙活了,吃的喝的用的,宮裏都有人打點好了,有這些衣物就足矣了。”


    他此行,明麵上到底是黎國送嫁的使臣,雲惠帝哪裏會委屈了他去?隻不過看著小姑娘為自己忙碌,溫羨的一顆心還是柔軟不已。


    顏姝低下了頭,目光落在兩人相握的手上,下意識地晃了晃手,才低喃般開口道:“我隻是想為你做點什麽……”十天前她的確可以識大體的說出讓他隻管安心出門去的話,可這會兒分別就在眼前了,那被掩在心底的不舍才如決了堤的江水般一齊湧了出來,亟要做些什麽才行。


    她軟軟的聲音裏不自覺地流露出不舍的情緒,落入溫羨的耳中,敲在他的心上,他一手勾住的纖腰,將人往前一帶,借著明亮的燈火垂目看她微微泛紅的眼眶,半晌才俯身依偎在她耳邊無奈地低歎一聲:“真想把你揣在懷裏一起帶走了。”


    “可以嗎?”顏姝問。


    答案自然是不可以。


    且不論北高如何蠻荒,單這一路上跋山涉水都是這嬌嬌軟軟的小姑娘吃不消的。


    “去北高可是要茹毛飲血的。”溫羨故意打趣她,見她小臉上的失落毫不掩飾,一顆心酸酸甜甜的,忍不住低頭輕啄了一下她粉嫩嫩的臉頰,將話題繞了回去,“娘子想為我做點什麽,可是認真的?”


    見小姑娘忙不迭地點頭,他牽唇輕笑起來,忽而湊到她耳邊低低地說了一句,惹得小姑娘握著拳,紅著臉,有力還似無力地在他心口捶了兩下。溫羨沒有被推開,一時心情反而明朗起來,輕笑著彎腰把小姑娘打橫抱起,轉身就朝著黃梨木拔步床走去。


    帷帳落下,遮住一室的春意盎然。


    這一夜,嬌嬌軟軟素來怕羞的小姑娘由著不知饜足的狼崽子折騰,直到燭火漸熄方才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


    顏姝醒過來的時候,身邊的位子早已涼透,她急急忙忙地爬了起來,胡亂穿上中衣,拉開帷帳,衝著外麵喚了一聲。


    進來的是一直守在門口的翠喜,見到顏姝一臉焦急,知道她要問些什麽,翠喜連忙道:“姑爺一早就帶著常信進宮去了,見姑娘睡得沉,吩咐我們都不要打擾您。”


    顏姝記得溫羨與自己提過,為七公主送嫁的儀仗隊伍是巳時一刻從城門離開,“翠喜,現在什麽時辰了?”


    “剛剛巳時。”


    “去讓人備下馬車,等會兒我們去城門。”見翠喜應了一聲出去,顏姝立時就掀開帷帳下了床,兩天腿酸軟得讓她險些站不住,隻她還是咬了咬唇打開雕花立櫃取了一套石榴紅的襦裙換上,自己動手梳洗以後就匆匆地領著翠喜出門,乘了馬車一路往城門奔去。


    提著裙子爬到城門樓上,顏姝快步走到城牆邊,向下望時,恰好看到送嫁儀仗隊伍裏的最後一人出了城門。


    長長的隊伍望不到頭,也望不到溫羨的身影,顏姝失望地垂下了眼眸,轉身。


    馬兒的嘶鳴聲長長地響起,顏姝下意識的回身朝城樓下望去,隻見護城河的棧橋上停了一匹馬,馬背上一襲藍影如凜凜青竹,如皎皎玉芝……


    顏姝彎起了唇,眼角卻微微一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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