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軍軍心潰散, 敗局已定,到此時, 趙理已無力回天, 消失與亂軍之中。


    溫瀾卻窮追不舍,臨行前從王隱處將弓箭拿上。策馬向南,瞥見趙理與幾名侍衛趕馬奔逃的背影, 大家身下俱是駿馬, 一時追趕不上。


    溫瀾腳踩馬鐙站於馬上,一聲呼哨,馬人立而起,她伸手一抱橫斜的樹木粗枝, 身體一勾,靈巧地翻身坐在樹幹上。


    她將背上弓箭旗下, 搭弓拉弦, 連發五箭,屏息凝視,箭箭命中一抹晃動的身影。隻見他們身子一歪栽下馬,又叫馬受驚,或踢或踹。


    受驚的馬匹向前奔逃,隻餘下兩人,是趙理與最後一名護衛, 勒馬看地上的傷者。


    此時溫瀾手中已隻剩一支箭, 她一踩腳下的樹幹, 撲到前頭更高大的樹上, 再往上爬了一截,將最後那支箭也射了出去。


    護衛覺察箭枝破空的輕微聲響,伸手把趙理按伏下。


    ——不過,這支箭原也不是射向趙理的,而是射中了趙理身下的馬,箭矢入肉三分,駿馬嘶鳴一聲,將趙理甩了出去,然後也幾步跪倒在地。


    護衛臉色一變,也勒住身下馬匹,下馬扶住趙理。


    他回頭看了看,自知是有高手跟在後頭,拉來自己的馬急聲道:“郡王可無恙?快些乘屬下的馬。”


    趙理倒沒摔出好歹,他扶著樹自己站好,搖了搖頭。


    以皇帝對恭王府的忌憚,趙理自幼沒有被養廢就算是好的了,又怎會和他爹一樣習武,因此可說是手無縛雞之力。


    現下隻有一匹馬,兩人共乘影響腳力逃不走,但趙理一人,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趙理沉默片刻,說道:“來者武藝高強,不是王隱便是溫瀾,你自逃命去吧。”


    護衛渾身一震,低頭道:“……屬下,屬下誓死保護郡王。”


    他家中世代都是恭王府的侍衛,問他怕不怕死,他也是怕死的,然而叫他扔下趙理,比讓他死還難。


    正是此際,溫瀾已滑下樹,到了半截時向旁一跳,穩穩坐在小步踏來的坐騎背上,然後再一夾馬腹往前。


    溫瀾到了近前,環視地上七零八落的侍衛,將腰間所佩的錯銀手刀抽出,淡淡道:“郡王隨我回去吧,陛下仁善,必會留你一命。”


    趙理笑了一聲,仁善,隻是需要仁善之名罷了,他仰頭道:“溫指揮使,禁軍其實,其實還被困在城外吧?否則,為何隻見你與王勾司,卻不見馬指揮使。”


    雖然朝中不許營私,結義兄弟,但大家陳琦那幾個義子親密無間,甚至同在皇城司任職,雖說是從陳琦處賃下來,但拉幫結派是顯而易見。可誰不知道,這是陛下默許的。


    像這樣的情形,馬園園不在,趙理結合陣上形勢,便猜到了真相。


    溫瀾隨意一笑,並不反駁。


    趙理深深看著她,雖然今日並非都是溫瀾出頭,反而由東宮與王隱打頭陣,但他幾乎可以確定,今日的一切與消失了一年的溫瀾脫不開幹係。


    那些若隱若現,讓人幾乎分辨不出是巧合還是暗中設計的推動,在此時也明晰起來。


    “溫指揮使真是仔細,連我要起事都能查探到。”趙理目中滿是懷疑,“可我仍是不明白,你如何得知,既然知曉,又為何會拖到今日。”


    倘若溫瀾伺察到什麽證據,隻需報於皇帝知,他早便沒命了。可看上去,溫瀾像是毫無證據,否則也不會隻能在暗中設計了。


    “是為了……讓我徹底的失敗麽。”未等溫瀾回答,趙理自語道。


    皇帝早就視他如眼中釘肉中刺,尤其是近年身子不佳,而東宮年少。可是礙於名聲,不能直接動手,反而要優待,所以,就放任他起事麽?所有表現出來的一切,都是裝出來的……


    趙理沉浸於自己的思慮。


    溫瀾翻身下馬,還未走近,護衛舉刀相向,虎視眈眈。


    “看來今日,不取你性命,是沒法將郡王帶回去了?”溫瀾隱約記得這個護衛,在夢中,她也與其交過手,隻是人手不足,唯有犧牲自己保證東宮脫身。


    護衛也道:“閣下若有本事,盡管來取我項上人頭。”


    溫瀾冷笑一聲,手刀沉沉劈下。


    護衛忙一挪步,推刀來擋,雙刀沉重地碰在一處。


    可就在相接的瞬間,溫瀾的刀滑溜溜地一撩,錯開了他的刀刃,側著一斬。她刀勢極快,劃在護衛胳膊上。


    溫瀾的刀開了深深的血槽,霎時間鮮血就順著血槽湧出來。


    護衛可以覺察到溫瀾氣力並不十足,但是她步法太靈巧,將大開大合的刀法使得動如滾珠,難以直接刀刃,又要處處防備冷不丁地刀鋒。


    護衛暗暗想,這個人的刀,真是如其人一般狡詐。


    溫瀾等這一日太久了,但到了眼前,她越發冷靜,手刀從肋下一掠,迅疾得隻剩刀影,這一次將護衛的刀挑到了半空中——


    刀身映著清淩淩的月光,叫護衛渾身一寒。


    呲。


    刀鋒刺破空氣,幾乎細不可聞的一聲,皮肉綻開,緊接著是護衛的刀當啷一聲落在地上,人已跪在原地。


    溫瀾沒有選擇跨過去,而是從旁繞過了護衛的屍體,她如玉的麵頰上還帶著兩點血跡。


    林蟲鳴叫,月冷如霜。


    趙理終於完全死心,平靜地道:“走吧。”


    “等等。”溫瀾說道,“把褲子脫了。”


    趙理就像沒聽懂溫瀾的話,“你說什麽?”


    溫瀾再次重複,“把褲子脫了。”


    此時此刻,趙理俊臉上神情僵硬,死灰一般的心卻升騰起滿滿的荒謬,“這難道也是陛下的命令?他要折辱我至此?”


    溫瀾麵無表情地道:“不,想折辱你的是我。我公報私仇。”


    趙理久久無語。


    遠處仍有喧囂之聲,火光還在放肆衝天,成王敗寇,英雄末路,趙理設想過自己的成功,也設想過自己的失敗,但他從未想過失敗後會有這樣的遭遇。


    可溫瀾卻想過很多回了,每次午夜夢回,被噩夢驚醒後,她總忘不了夢中的心驚與恥辱,就算那一切在現在並未發生過,她也無法忍受。她要親手碾碎那個夢境。


    現在,她才真正地通體舒暢了。


    .


    .


    嘉寧七年的事注定在史書上一筆帶過,恭王父子謀反,恭王自盡當場,陛下念及舊情,將廣陵郡王夫婦貶為庶人,圈禁高牆。


    而溫瀾幾乎一月都待在了皇城司,他們還有肅清餘黨之事要結算。當她知道恭王死前所言後,沉默了很久,這就是皇家。


    當日救駕之人,軍士皆有重賞,眾臣與家眷得到安撫,甚至王隱與馬園園加了銜兒,漲了不少食邑。


    唯獨溫瀾,什麽也沒變,反而被陛下叫去私下訓斥了一頓,然後重回指揮使之職,不升不降。


    馬園園攬著溫瀾安慰她,“小瀾啊,你這次確實兵行險著,若不是大哥把東宮也拉上,你怕是要更慘。但陛下既然叫你官複原職,想必還是信任你的,你才多大,還有得是前途可以掙。”


    他雖然這麽說,心裏還是有些可惜的,平亂這麽大的功勞……真是可惜了,可惜了。不過,按照他的想法,陛下訓了小瀾一頓,雖然不給升官,說不定還是會安撫一番的。


    溫瀾沒說話。連趙理都想到了先前都是她在針對,又何況陛下。她隻半真半假地把真相稟與陛下知,隻說有夢兆,但不敢確信。陛下罵了她一頓,


    不過,溫瀾心底知道陛下壓著她的真正原因,其實與此事有關,卻也可以說無關。


    陛下身子已經不好了,再過一年,便要壽終,他自己也知道。他此時壓著溫瀾,是要留著太子繼位後,再提拔溫瀾,好叫溫瀾領太子的情,為太子盡忠,就像陳琦為他盡忠一般。


    溫瀾心知肚明,默然接受。


    ……


    馬園園也沒有想錯,沒多少日,傳出消息來,汛期已過,葉謙回京,治水有功進了官銜,連帶著其妻的誥命也往上蹦了三級。


    沒錯,徐菁的品級現在比葉謙還高了。這原是不合理的,可皇帝如此下令,二府三司的重臣皆保持沉默,餘下百官也無處指摘了。


    這對於溫瀾的遭遇來說,的確隻算是小小安撫,知曉內情的人怎會阻攔。


    ——經此一事,溫瀾的真身多了些人知道,可陛下不說,再考慮到皇城司的特別與謀亂日所為,知情人也隻能裝傻,當溫揚波是她變服後的假身份。


    徐菁受封,是因其夫,更是因其“子”。


    “姑……少爺,”移玉險些喊錯,她已經被調到溫瀾的指揮使府上來,“葉老爺昨日到京,今日午間進宮用了禦宴,還有,還有四少爺也回家了。”


    移玉睜大了眼睛去瞧溫瀾,又道:“還有,夫人也想您了。”


    溫瀾這邊剛剛忙得告一段落,聞言頷首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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