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間裏麵的罵聲粗俗不堪, 夾雜著惡劣的哄笑。


    唐遠的皮鞋鞋尖抵著地麵, 以一個平緩且散漫的節奏上下點動。


    沒一會, 裏麵就混進了嗚咽聲, 求饒聲, 很快就變成驚恐無助的哭聲,懦弱又可憐, 卑微到了塵埃裏, 讓人想罵兩句, 都不知道怎麽罵出口。


    唐遠抬起一條腿踢踢門, 聲音不輕不重, 聽不出是怎樣的一種情緒, “搞什麽呢?”


    裏麵的所有聲音卻驟然一停,不多時,門開了,幾個公子哥衣冠楚楚的出來,經過唐遠身邊時都很客氣的叫了聲“唐少”。


    唐遠沒反應,也沒進去。


    像|條|狗|一樣蹲在地上抱著頭的陳雙喜慢慢站起來,垂頭整理著微皺的西裝,聲音輕若蚊蠅,“唐少,謝謝你。”


    唐遠靠著門框, “把頭抬起來。”


    陳雙喜聽話的抬頭, 眼皮下垂, 濕||漉||漉||的睫毛輕顫, 麵上混雜著幾分難堪,幾分不知所措。


    唐遠說,“看著我。”


    陳雙喜這次也聽話的照做了,哭紅的眼睛對上了唐遠看過來的目光,眼裏充滿了惶恐不安。


    唐遠盯著陳雙喜看,把他看的不自在才收回視線,“為什麽不喊人?”


    “不,不能喊。”


    陳雙喜的雙手緊緊攥在一起,一滴兩滴眼淚從眼眶裏滾落下來,劃過因遭到羞辱到漲紅的臉頰,“喊了人就會鬧出很大的動靜,我隻是一個私生子,說出的話沒人信,他們顛倒黑白我就一點辦法都沒有,宴會搞砸了,陳家人不會放過我。”


    “聽起來很有道理。”唐遠說,“你是個明白人。”


    陳雙喜哭的更凶了,瘦窄的肩膀一顫一顫,仿佛心裏裝滿了委屈跟無力,想要在信任的人麵前一次性的全表露出來,渴望得到些安撫。


    唐遠眼神示意陳雙喜過來,等他緩步走到自己麵前時,問道,“那要是我不在,你就真陪他們玩?”


    陳雙喜的身子輕微顫抖,牙齒用力||咬||住||下嘴唇,半響露出比哭還難看的表情,“我沒有別的辦法,他們就算把我玩死,也不會有什麽事。”


    唐遠站直了,身高的優勢發揮出來,他居高臨下的看著陳雙喜,語出驚人,“你是不是知道我在外麵?”


    陳雙喜霍然抬起頭,一雙眼睛瞪的極大,嘴巴也張著,像是聽到了難以接受的信息,呆住了。


    唐遠自顧自的說,“我想你不知道。”


    陳雙喜急切的欲要說話,唐遠就先他一步說,“不過,你進洗手間的時候,他們幾個應該已經在了吧?看到他們在,你還敢進去?怎麽想的?”


    “我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也看到我了,”陳雙喜啞啞的說,“走不掉。”


    唐遠說,“那就用跑的啊,你不是挺能跑的嗎?”


    陳雙喜囁嚅著嘴唇,“忘了……”


    唐遠不知道在想什麽,覺得好笑,他就真的笑出了聲,邊笑邊搖頭,甚至還歎了口氣。


    陳雙喜戰戰兢兢,“唐,唐少?”


    “沒什麽沒什麽。”唐遠擺擺手,“我就是想到了好玩的事情。”


    話音剛落,他臉上的笑容毫無預兆的就不見了,整了整西裝領口說,“我先去大廳了,你洗把臉,檢查一下衣服,髒了就上去換一套。”


    完了伸手一指,“陳家內部按了電梯,我想管家應該領你轉過,就在那邊。”


    說完了就走。


    快要到拐角那裏時,唐遠的腳步頓住,沒回頭的說了句很突兀的話,“你要是想進娛樂圈,不方便找陳家人,可以找我,以你的天賦跟才能,進去以後星途一定會很輝煌敞亮。”


    沒等陳雙喜給出反應,他就加快腳步消失在了拐角。


    .


    唐遠找到張舒然,跟他的女伴打了個招呼。


    周嘉有點兒害羞,“唐少。”


    唐遠|曖||昧|不明的笑,“你跟舒然一樣喊我小遠唄。”


    下一秒出現的一幕讓他有點兒意外,周嘉是藝術世家的小公主,兄長在政界的地位讓很多商人忌憚又想去巴結,自己還是個難得一見的天才,擁有的這些資本足夠她驕傲起來,可這麽個小事情,她卻沒有自己做主,而是第一時間去看張舒然。


    這裏麵的尊重,依賴,以及仰慕都一覽無遺。


    張舒然的聲音是慣常的溫和,細聽之下卻隱約有幾分涼意,“聽小遠的吧。”


    在場的唐遠跟周嘉誰都沒有聽出來。


    唐遠眨眨眼睛,“舒然發話了。”


    周嘉不好意思的垂了垂眼皮,臉上染了一抹胭脂紅,她輕輕的對著唐遠喊,“小遠。”


    唐遠湊到張舒然耳邊說笑,“你的女伴大提琴拉的一級好,聲音竟然也這麽好聽,可以啊。”


    張舒然沒看他,看的周嘉,“嘉嘉,我跟小遠到外麵抽根煙。”


    周嘉的表現又一次讓唐遠感到意外,她沒露出一點不高興,反而很乖順識趣的說,“那我去找馮玉好了。”


    離開大廳,唐遠頗為感慨的拋出來一句,“張舒然同學了不起啊,把人吃的死死的。”


    張舒然撚眉心的細紋,“隻是朋友。”


    “還隻是朋友呢,你眼睛什麽時候瞎掉的?”唐遠切了聲,“她看你的眼神,就四個字,我喜歡你。”


    張舒然像是沒聽清,又似是明知故問,“什麽字?”


    唐遠不假思索的說,“我喜歡你啊。”


    張舒然的身形滯住,眼皮半搭著,遮住了眼裏所有噴湧而出的東西,他摸出一包煙,甩了根叼在嘴邊。


    唐遠被他流暢自然的動作弄的恍了恍神,“你什麽時候抽煙抽的這麽熟練了?”


    “我爸被檢查出來日子不多的時候。”


    張舒然往外麵走,下了台階左轉,他跟唐遠一樣常來陳家,心思又比較細膩,可以襯得上是了如指掌。


    後麵的人走得慢了,於是他也放慢了腳步,等對方跟上來便遞過去一根煙,“喜歡一個人,真的能從眼睛裏看出來?”


    唐遠把煙接到手裏,“能吧。”


    “我覺得不能,”


    張舒然去了亭子裏,也不嫌石凳上涼,很隨意的坐了下來,被手工定製的西褲|裹||住|的長腿斜斜的疊在一起,“不排除有些人是傻子。”


    唐遠不認同的說,“看不出來,那是因為不給看吧。”


    張舒然的瞳孔微縮,他抽了一口煙,臉上浮現溫柔的笑,“也是。”


    這兒離大廳有點遠了,嘈雜聲模糊的幾乎聽不見,寒風角度刁鑽的飛奔到亭子裏麵,在兩個半大不小的年輕人身邊來回穿梭。


    唐遠一手撐著頭,一手把玩著煙,“舒然,我這個人吧,心腸軟,天生的。”


    張舒然隔著一線一線繚繞的煙霧看過去。


    唐遠孩子氣的吹著飄到眼前的煙霧,“你說我要不要改呢?”


    張舒然沒有回答,隻是看著少年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那眼神是綿軟的,信任的,讓人忍不住想為他交出所有。


    但事實是,交出去了所有,隻會被忽略,被撇棄。


    因為他有一個視他如珍寶的父親,把全世界最好的都捧到了他麵前,他就在那樣極致的寵愛裏長大,什麽都有了,別人給的他並不需要。


    而他唯一想要的自由,一般人都給不了。


    “現在的你很好,”張舒然說,“這樣很好。”


    唐遠鬱悶的撇了撇嘴,“我覺得我在宮鬥劇裏,也就隻能活個兩集,三集到頂了。”


    張舒然被他的形容逗笑,“不會的,你心善,能得到老天爺的眷顧,活出你想要的生活。”


    唐遠覺得這話聽著舒坦,“你說宮鬥劇還是現實啊?”


    張舒然說,“都可以。”


    唐遠望著冷冰冰的夜色,宮鬥劇就是yy,自己怎麽開心怎麽來,現實中就不一樣了,有太多的東西束縛著他,活出自己想要的生活?那是不可能的,癡人說夢。


    張舒然似乎看出他的心思,便溫聲詢問,“小遠,你想要的生活是什麽樣的?”


    “我現在的自由是我爸用健康的身體換來的,那玩意兒是奢侈品。”唐遠低頭看手裏的煙,聲音悶悶的,“你看你,自由還不是說沒有就沒有了,人事無常,世事多變。”


    張舒然歎息,“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別人不知道,你還能不知道?”唐遠翻白眼,“就是跳舞唄。”


    “跳一輩子?”


    唐遠的眼裏有向往之色,“跳到跳不動的那天。”


    張舒然靜靜的抽了兩口煙,“隻是跳舞?”


    “遠離商場的爾虞我詐,權勢對我來說就是個泥坑,本來就那麽點大,外麵的人還一個接一個的要往裏麵跳,拚的頭破血流,你死我活,大多數都是人變成狗,狗變成死狗,真正還能做人的少之又少。”


    唐遠把煙丟給張舒然,“我不想把自己的人生放進又髒又擠的地方。”


    張舒然將唇邊的煙拿下來撚滅,點了唐遠還給他的那一根,斂著眉眼說,“也許你能如願。”


    唐遠歎氣,“我不能指望我爸保護我一輩子,那樣就太天真了。”


    張舒然摸了摸他的頭發。


    唐遠的眉心一擰。


    張舒然的表情微變,“怎麽了?”


    唐遠的臉色有點兒發白,冷汗都出來了,“肚子疼。”


    張舒然立刻就把煙掐了,將兩隻手搓熱,解開唐遠的大衣扣子,伸到他的西裝裏麵按上他的肚子,“是這裏嗎?”


    “不是,左邊,對,就那裏,不知道是岔氣了,還是怎麽搞的。”


    唐遠一開始沒覺得有什麽不妥的地方,他們是一塊兒穿著開|襠||褲|長大的,睡過一張床,吃過一碗飯,用過一個勺子,衣服鞋子都是換著穿,熟的跟左右手似的,就是兄弟。


    直到他忽地想起自己是有男朋友的人,得注意著點兒就捏住張舒然的手腕拽到了一邊,“別給我揉了,一會兒能好。”


    張舒然起身,“你坐著,我去給你拿杯水。”


    唐遠含糊的嗯了聲就把兩條手臂放到石桌上,腦袋歪上去,趴著不動了。


    張舒然很快就拿著水回來,“小遠,起來喝兩口水。”


    唐遠難受的問,“燙不燙啊?”


    “不燙,”張舒然輕柔的說,“溫的。”


    唐遠把腦袋換到張舒然那邊,發現杯子裏麵放著一根吸管,這時候還照顧著他的習慣,他心裏暖洋洋的,雖然不是親兄弟,卻跟親兄弟沒什麽區別。


    張舒然就那麽把腰背彎出不舒服的弧度,端著杯子讓唐遠喝水,看他喝了不到一半就不喝了,不放心的問,“好點沒?”


    “好點了。”


    唐遠抹了下腦門,一手冰涼,他把冷汗擦掉,繼續趴著,神情懨懨的,一張臉在寒冷的月光下蘊上了一層令人心驚動魄的色彩。


    張舒然在旁邊坐下來,那位子剛好能擋住大半夜風的襲擊,他凝望著眼皮底下的半張臉,目光萬分柔情。


    趴了會兒,唐遠說,“馮玉那小姑娘……”


    張舒然忍俊不禁的打斷,“她比你大一歲,還叫人小姑娘。”


    “別打岔啊。”唐遠惱怒的瞪他一眼,“她說這世上就沒有持續不變的東西,你怎麽看?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張舒然的神情有點兒怪異,他抬手去揉唐遠的發頂,“你把我問到了。”


    唐遠把上半身撐起來些,扭過頭看自己的發小,“小朝,阿列,還有我,我們三都把你當大哥。”


    張舒然嗯了聲,“我知道。”


    唐遠的思緒飄的有些遠,“小時候你說你會保護我們。”


    張舒然輕輕的笑著,有幾分嘲意,為自己那時的異想天開,“長大了才知道很多時候個人的力量很渺小,能保護的東西少之又少。”


    唐遠似乎是厭了,他趴回石桌上,臉埋進了臂彎裏麵。


    張舒然聽到了唐遠的聲音嗡嗡的,模糊不清,帶著些發哽的錯覺,他說,“長大了不好,年齡不同,位置不同,身份不同,立場不同,什麽都會跟著不同。”


    在那之後,亭子裏陷入一片寂靜。


    唐遠沒頭沒腦的冒出來一句話,“舒然,我心裏難受。”


    原因他不說,張舒然也不問,像是知道問了不會有結果,隻是兄長般安慰的撫了撫他的後背。


    唐遠在那樣的安撫下把那些有的沒的,亂七八糟的人和事兒全拋開了,有些昏昏入睡。


    “小遠,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的婚姻跟愛情不會一樣嗎?”


    耳邊驀地響起聲音,唐遠的理智從瞌睡蟲的大軍裏麵殺出一條血路,他搓了搓臉,“記得,你說你會等你的愛情十年,十年等不到,你就會選擇婚姻。”


    張舒然閉了下眼睛再睜開,“最近我發現我錯了。”


    唐遠好奇的問,“怎麽講?”


    張舒然仰望遠處的一片星海,“愛情是等不來的。”


    “所以?”唐遠愣了一下,試探的說,“你打算主動出擊了?”


    張舒然隻是笑了笑。


    “愛情確實等不來,要靠自己爭取,”唐遠真心誠意的告誡,“但是舒然,混進了太多的算計,不計後果去耍手段,一切就都變了質,得到了也變了味道。”


    張舒然的唇角抿出一道疏離鋒銳的線條,整個人都變得陌生了起來,“變了味道總比得不到好。”


    唐遠心驚肉跳,他霍地起身,手壓住石桌,“舒然,你來真的假的?”


    張舒然眼裏的暗光褪去,他抬頭,笑意浮了上來,“嚇到你了?”


    “可不是,”唐遠輕呼一口氣,正兒八經的說,“我認識的舒然不爭不搶,謙遜有禮,溫文爾雅,是個君子。”


    張舒然搖了搖頭,喃喃道,“在愛情這場戰爭裏麵,君子跟小人,多數時候勝利的一方都是小人,君子隻是陪練的而已。”


    唐遠聽不太清,“說什麽呢?”


    “風大了,”張舒然說,“回去吧。”


    唐遠吸吸鼻子,“都快過年了,還沒真正的下一場雪,這個冬天挺沒勁的。”


    “你還好吧,”張舒然將少年疑惑不解的樣子收進眼底,“收獲了愛情不是嗎?”


    唐遠咳了一聲。


    張舒然看他半響,“那個人對你好不好?”


    “這話說的,”唐遠抽抽嘴,“我又不是抖||m,還能喜歡對我不好的人?”


    張舒然笑著說也是,“現在依然不肯告訴我?”


    唐遠說,“等我找個機會。”


    張舒然木著臉,像是裝出生氣的樣子,“你都說了把我當大哥。”


    “是是是,你是我大哥,親哥,”唐遠捏張舒然肩膀,“我也說了找個機會,找著了就把他介紹給你認識。”


    張舒然冷不丁的問,“你爸知道了?”


    唐遠模鼻子,“知道。”


    張舒然垂著眼皮,“那他同意了嗎?”


    唐遠抿了一下嘴巴,“不好說。”


    這話裏有兩個意思,一是沒同意,二是同意了,但也跟沒同意區別不大。


    張舒然緩緩的笑了起來,“走吧。”


    唐遠跟張舒然回大廳,宴會差不多開始收尾了。


    這陣勢擺的很大,各個領域的領先人物都來了不說,還邀請了媒體朋友,陳雙喜這號人從這些名流權貴的嘴裏溜了一圈,陳家的目的已經達到。


    唐遠走到他爸那裏,很有禮貌的跟在場的幾個大佬打招呼,完了才拽著他爸走人。


    唐寅喝的不多不少,腳步邁的還算平穩,沒怎麽晃,任由兒子一路拽著他穿過半個大廳站在陳國祥麵前。


    “老陳,我跟小遠先回去了。”


    “這就走了?”陳國祥滿麵紅光,“不多喝兩杯?”


    唐寅一臉幸福的無奈,“兒子管得嚴。”


    “有的管還不好,”陳國祥朝旁邊說,“雙喜,你送送唐董跟唐少爺。”


    陳雙喜還沒說話,唐遠就已經拒絕了陳列他爸的好意,“陳叔叔,大家認識好多年了都,就別這麽見外了吧。”


    “小遠說的有道理,是叔叔欠考慮,”陳國祥笑的很慈祥,“你跟雙喜是同班同學,有空常聚聚啊。”


    唐遠嘴上說好,眼睛沒往陳雙喜那兒看,他揮手,“陳叔叔再見。”


    陳國祥目送唐家父子倆走出大廳,臉上慈祥的笑容消失無影,“你是不是讓唐遠不高興了?”


    陳雙喜低垂的腦袋搖了搖。


    陳國祥不容忤逆道,“想辦法跟他做成朋友。”


    “做不成的,”陳雙喜誠惶誠恐的說,“唐少那樣的人,怎麽會跟我做朋友。”


    陳國祥對著他的頭一掌拍過去,“你哥能跟他稱兄道弟,你倒好,跟他連朋友都做不成,就隻會做小跟班,穿上龍袍也做不成太子,廢物!”


    陳雙喜一聲不吭。


    陳國祥厭惡的看了眼跟他一點都不像的兒子,“送客會嗎?”


    陳雙喜連聲說,“會。”


    “那還不快去?給老子把腰杆挺起來,你個窩囊廢,沒出息的東西……”


    後麵的聲音陳雙喜聽不清了,他已經來到了大廳,跟著陳家的其他人一起送客,將他們投在自己身上的鄙夷輕蔑目光全都一一收了起來。


    外頭天寒地凍。


    張舒然跟周家的車先走的,之後是馮家。


    馮玉跟她兩個哥哥見了唐寅很拘謹,還充滿了敬畏,上了車都不忘把頭從車窗裏伸出來道別。


    唐遠在撲麵而來的汽車尾氣裏麵打了個噴嚏,這氣溫降的可以,估摸著很快就能下雪了,要是一周之內下不了,他就跟那個男人找地兒去滑雪。


    唐寅慵懶的輕哼,“小丫頭模樣好,有禮貌,還懂醫,可惜了。”


    唐遠不搭理,徑自往前走。


    唐寅不快不慢的跟在兒子後麵,“我就覺得她比那誰強。”


    “那誰啊?”唐遠眼神凶狠的回頭,“那是你秘書。”


    唐寅瞧著兒子護犢子的小樣就來氣,“這麽大聲幹什麽,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唐遠的臉色一沉,“爸,我跟裴聞靳在一起,讓你丟臉了?”


    “不丟臉嗎?”唐寅那臉比他還要沉很多,“你喜歡男的也就算了,偏偏喜歡一個比你大那麽多的老男人,你讓我的臉往哪兒擱?”


    唐遠嚴肅的糾正,“他不老,也不比我大多少,十歲而已。”


    而已,混蛋吧你,唐寅嗤笑了聲,“我懶得跟你說,你這叫情人眼裏出西施。”


    唐遠也嗤,“我才懶得跟你說呢。”


    父子倆嗤起來,那不屑的小表情如出一轍,基因是很偉大的,且很神奇。


    唐寅大概是體會到了,麵色稍緩,“裴聞靳都跟你說了哪些東西?”


    這話題扯到了讓唐遠反感的地方,他的表情變了又變,最後成了麵無表情,“該說的都說了。”


    唐寅闊步走向兒子,方便觀察,“聽進去了多少?”


    唐遠悶頭往停車的方向走,勻稱挺直的身形在路燈底下穿行著,生出幾分堅決固執的感覺。


    “你這孩子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掉淚,不撞南牆不……”


    背後的聲音極為聒噪,摧枯拉朽的扯著唐遠的神經末梢,他壓抑著聲音轉身吼,“行了爸,我知道你學問大,排比句咱就免了!”


    唐寅一腳踹過去,“混賬小子。”


    唐遠猝不及防,結結實實的挨了一下,他哎喲大叫,衝越過他走到前麵的老唐同誌喊,“爸,我殘了,您不管我了啊?”


    唐寅腳步不停的冷哼,“兩成力道都不到,殘個屁!”


    唐遠沒什麽意義的扯了扯嘴皮子,真是的,兩成力道也是力道好嘛。


    他揉了揉小腿,拍掉褲子上的灰跑著追上去。


    父子倆剛安穩沒一分鍾,就又僵持上了。


    原因是唐遠說他晚上不回去,要到裴聞靳那兒過夜。


    唐寅氣的要擼袖子,結果忘了把袖扣解開,本來很瀟灑的動作卡住了,顯得既狼狽又滑稽。


    唐遠沒笑,憋住了,他給他爸把兩邊袖子的袖扣解開,還很體貼的幫著卷上去一截,折得平平整整的,這才抬頭,用眼神說“抽吧”。


    唐寅沒抽,他給他那個秘書打電話,小的管不住,大的能管。


    唐遠跳起來去搶手機。


    唐寅按住兒子的肩膀,手機舉得高高的,跟他互瞪。


    十來秒後,手機響了,來電顯示上閃著“秘書”兩字,另一個主角就這麽加入了進來。


    唐寅接了電話,不知道那頭說了什麽,他掛掉就把手機扔兒子身上。


    唐遠眼疾手快的接住,緊跟著就是一道勁風,他敏捷的躲開,離他爸遠遠的。


    唐寅的麵上陰雲密布,隨時都會掀起狂風暴雨,“你又不是不會打,躲什麽,來啊,衝你老子打。”


    “那不是大不孝嗎?”唐遠把頭搖成撥浪鼓,“我不幹。”


    唐寅從鼻子裏發出重重的哼聲。


    唐遠咽了咽唾沫,“爸,別生氣了,你這要是氣壞了身子,我得多擔心啊。”


    唐寅那陰雲密布沒有了,他的語氣變得雲淡風輕起來,好像說的是不知道哪家小屁孩的事兒,跟他不相幹,“你現在眼裏心裏全是別人,你爸誰啊?你沒爸,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唐小猴。”


    唐遠,“……”


    “那什麽,爸,剛才他給你打電話,說了什麽啊?”


    唐寅的風雨又卷土重來,“我就納悶了,那家夥一肚子壞水,怎麽進的公司?”


    唐遠心說,這有什麽好納悶的,不就是你自己花重金挖過來的?


    唐寅後知後覺自己智障了,邊上正好有個垃圾桶,不出意料的成了他撒氣的對象。


    垃圾桶在唐董事長的腳力攻擊之下搖搖晃晃,發出不堪承受的聲音,最終支撐不住的倒向了一邊。


    唐遠把垃圾桶扶起來,“爸,你兒子沒被搶走,還是你的,現在你是多了半個兒子。”


    唐寅彈彈身子不存在的灰塵,“半個弟弟吧。”


    唐遠一口血卡到了嗓子眼。


    就在這時,唐寅的手機又響了。


    鬧半天,小的今晚不回去,老的也不回去,有溫柔鄉等著呢。


    唐遠留意他爸接電話,這回不知道是誰,他爸的眉頭雖然皺著,語氣裏卻沒什麽冷意,聽起來還有那麽幾分溫情的味道。


    心裏七轉八轉,唐遠有了個大概的猜測,他沒什麽好問的,打算趁機溜走。


    唐寅掐了電話,“你給我回來!”


    唐遠沒跑多遠就被他爸給拎住了後領,他隻好回頭送上笑臉,“還有呢什麽事兒啊爸?”


    唐寅不說話,眼神跟刀似的。


    唐遠心裏哆嗦,不知道他爸要抽什麽風,萬一他接不住,肯定就會被那股子邪風扇趴下。


    古怪的氛圍持續了兩分鍾左右,被一個過來的老總打破。


    唐遠明顯的鬆口氣。


    唐寅被那老總幹擾了思路,麵色很差,身上的氣息狂躁,對方發覺情況不對就匆匆忙忙走了,唯恐惹禍上身。


    “爸,有什麽事下回聊吧,這都很晚了,我……”


    唐寅阻止兒子說下去,“跟爸說實話,你到底有沒有被吃?”


    唐遠的眼神飄忽,“有。”


    “眼珠子都快晃出來了,還說有。”唐寅的胸膛|震||動|,他使勁揉兒子頭發,笑的很俊朗,口中吐出的話卻裹了層冰渣子,“下次再跟爸撒謊,爸不抽你,抽你那個男朋友。”


    唐遠像一隻炸毛的貓。


    唐寅不揉兒子頭發了,改捏他的臉,“撒謊的時候也不想想,你要是真被吃了,就你這小身板,還不得躺幾天。”


    唐遠臉被捏變形了,他揮著爪子在他爸手背上撓了幾下,“隻有我撒謊,他沒有,是你誤會了。”


    唐寅眉毛囂張強勢的一挑,那意思是說,誤會了又怎麽樣。


    唐遠給他一個白眼,得,你是老子,你厲害行了吧。


    “兒子,別讓他吃你,”唐寅板起臉說,“你要吃他。”


    唐遠一臉迷之表情。


    唐寅的語氣冰冷,“我讓你從出生開始就成為人上人,不是等你長大了被人壓的。”


    這是他為什麽反對兒子跟裴聞靳在一起的其中一個原因。


    兒子是同性戀,要找一個同性伴侶,必須不能被對方壓製住,裴聞靳那樣子,一看就不是合適的人選。


    一陣大風刮來,唐寅敞開大衣把兒子護到懷裏,“聽到沒?”


    唐遠討好的笑,“爸,我覺得這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其實不是那麽重要,重要的是跟你上上下左左右右的人是誰。”


    唐寅一點兒表情都沒有。


    “好吧,”唐遠的腦袋耷拉下去,一副在惡勢力的逼迫下不得不妥協的樣子,“我盡量在上麵。”


    可問題是,我壓不住裴聞靳,做夢都沒夢到過。


    唐寅多問了句,“你在裴聞靳那兒待過好幾回了,沒怎麽著?”


    “他那身|禁||欲|的氣息又不是假的,”唐遠有所指的說,“不像某些人,完全不知道克製兩字怎麽寫。”


    “是嗎?周一到公司我向他討教討教。”


    唐寅也不見動怒,他把兒子從自己懷裏抓出來,“到那兒給我個電話。”


    唐遠被放開的時候還有點兒懵,風往他領口鑽,他禁不住的打冷戰,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爸的車已經跑沒影了。


    沒有多待,唐遠迅速坐進車裏,開空調按藍牙撥電話,動作一氣嗬成,電話一接通,他就問,“你在電話裏跟我爸說什麽啊?”


    “沒說什麽。”


    唐遠轉著方向盤,“不可能,一定說了什麽,不然我爸不會氣的。”


    裴聞靳坦白,“就一句話,我說你要過來我這邊,太晚了路上開車不安全。”


    唐遠抖著肩膀笑,這男人看著一板一眼,其實蔫兒壞。


    陳家那棟別墅在唐遠的後視鏡裏徹底消失,他放鬆了身體,跟電話那頭的男人說起今晚宴會上的大小事兒,包括陳雙喜在洗手間裏的那一幕。


    裴聞靳沒有發表看法,隻有一聲一聲平緩的呼吸證明他沒擱下手機走開,而是一直在聽。


    唐遠說的口||幹||舌||燥|,“我有種不好的感覺,好像有什麽事情快要發生了,還是會讓我生活一團糟的事情。”


    裴聞靳兩片薄唇刻板嚴峻的抿在一起。


    “你會站在我身邊的吧?”唐遠抓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裴聞靳?我問你話呢。”


    裴聞靳回答了少年,他說當然。


    盡管隻有兩個字,卻給人一種每一筆每一劃都是忠誠拚出來的感覺,宛如一個騎士給了他的王子一生唯一一次至高無上的承諾。


    唐遠的血液裏有股子熱忱的情緒在流竄,以至於他亢奮的嘴唇都在發抖,“我能不能理解為,在我身邊來來去去的那些人裏麵,誰都會背叛我,就你不會?”


    裴聞靳說,“隻要你高興。”


    唐遠把車停在路邊,他的手也跟著顫,鼻子裏噴出的呼吸|潮|乎|乎的,“你不該在我開車的時候撩我,那樣很危險。”


    嘴裏說著警告的言詞,卻因為夾在裏麵的|誘||人||輕喘卸掉了大半力量,聽起來更像是撒嬌。


    裴聞靳的鼻息有點重,“是我的錯。”


    唐遠心想,你是看準了我心窩哪裏最軟就戳哪裏吧?他趴在方向盤上緩了會兒才重新啟動車子,“談個戀愛跟|地||下||黨||接頭似的,裴秘書,你什麽時候跟你家少爺一起出櫃啊?”


    裴聞靳沒出聲。


    他坐在書桌後的椅子上,搭著扶手的寬厚大手夾著一根煙,一縷縷的煙霧騰升上來,籠著他的臉。


    唐遠調笑,眼裏也沒一絲笑意,“你不會就沒想過要跟我出櫃吧?”


    裴聞靳夾著煙的兩根手指輕動,堆積的長長一撮煙灰掉到了地上,他半闔著眼簾,“想過,有難度,需要……”


    “按照計劃一步步來”這幾個字沒等他說完就被打斷了。


    唐遠|咬||著牙,胸口大幅度起伏,“別跟我說什麽理想很豐滿,現實很殘酷這種官方的話,我不要聽。”


    少年的情緒激烈到仿佛能在瞬間穿透空間,直刺心底,裴聞靳受到了影響,他不可遏製的從椅子上站起來,一手拿著手機,一手夾著煙,嗓音低沉且嚴肅,“不要鬧。”


    “誰跟你鬧了?”


    唐遠費力收斂自己的脾氣不跟男人吵嘴,在電話裏吵來吵去也沒意思,他深呼吸,“這條路本來是我一個人走的,每一步都走的很艱難很小心,我已經痛苦的說服自己打算放棄了,結果你跟了上來,給了我大把大把的希望,把我整的暈頭轉向,你別想臨陣脫逃。”


    拋開他跟他爸簽的字據不談,他也不能一個人被孤零零的丟下來,那太淒慘了。


    裴聞靳的眉頭皺了起來,“你太激動。”


    唐遠氣道,“我就激動怎麽了?”


    裴聞靳把煙頭對著扶手摁下去,指尖用力碾了碾,口中吐出三字,“想抽你。”


    唐遠的呼吸一停,他|舔||了||舔||發幹的嘴角,眯著眼睛說,“別用手抽,用鞭子,怎麽抽都行。”


    那頭沒了聲音。


    “是不是覺得我很不知羞|恥?我知道。”唐遠看著路況,慢悠悠的哼了兩句歌,“可是裴聞靳,我就跟你這樣兒,因為我喜歡你。”


    裴聞靳背靠書架,低著頭按額角,表情是無奈帶著寵溺。


    就這麽一天來上好幾回的刺激法,他的心髒哪裏受得了,死在他這個小少爺手裏是早晚的事。


    “心髒不舒服嗎?你這樣我都不好對你說情話了,我給你準備了好多呢,我現在就過去找你,等會兒,我看看還有多少公裏……臥槽!”


    發現了什麽東西,唐遠氣急敗壞的爆粗口。


    裴聞靳的眉頭一動,“怎麽了?”


    唐遠掃了眼後視鏡,眼裏的懶散跟|情||迷|頓時消失不見,他青著臉壓了下耳朵上的藍牙按鈕,“有車在跟我。”


    裴聞靳的麵色冰寒,“你在什麽地方?”


    “中環大道。”唐遠安撫的說,“別擔心,我甩得掉,到那兒給你電話。”


    說完他就扯掉藍牙,加快車速,利劍一般衝進了迷離朦朧的夜色裏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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