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春宮裏, 貴妃側臥榻上, 滿臉憂鬱, 坤帝悄然踏進來時便見到這樣一副場景。白色的皮毛中, 橫臥著一位身段凹凸, 長發披肩的美麗女子, 她小巧的臉上蹙緊著秀眉,嬌豔的臉上平添了一抹脆弱, 看得人憐惜不已。


    宮人們魚貫而出, 坤帝也瞬間卸下了帝王之姿, 躡手躡腳的把人抱了個滿懷, 嚇得貴妃花容失色, 而坤帝則哈哈大笑。


    “你壞不壞, 怎故意嚇人,”貴妃抖著唇, 一下拍了過去。


    坤帝捏著她遞過來的手, 在如玉細滑的手心、手背上親了親, 含笑抬頭:“朕的愛妃膽子何時如此膽小了, 可被嚇著了?”


    寧凝搖搖頭,靠進他懷裏, 隻道:“隻是近日的事兒讓我有些煩心罷了, 今日祖父帶著爹娘和寧衡上了那戶人家,也不知道談得如何了?”


    她坐起了身, 與坤帝對視, 滿臉的愧疚:“且還讓陛下聲名有損, 我心裏真真是有懊惱又氣憤,你是我夫君,我娘這般行事到底為我們考慮過沒有?”


    “別氣,別氣,”坤帝拍拍她的背,開了句玩笑話:“誰讓她是朕的丈母娘呢,於私她是朕的長輩,哪怕做下了錯事也不值當愛妃大動肝火。”


    要說坤帝心裏沒有絲毫芥蒂那是不可能的,帝王之威,何時讓人拂逆過,寧家仗著貴妃,行事越發失了風度,以此給他們一個警告也是好的。


    隻是被貴妃擔憂著、憤怒著,那字字珠璣便一下下入了坤帝心裏,把那些芥蒂一下給化成了風,飄散得無影無蹤。


    二人你儂我儂說了不少私語,外頭,貴妃的大宮女寧枝匆匆而來,站在了幾米遠的紗帳外不敢接近,隻慌張稟告:“娘娘,出事了!”


    貴妃一下從坤帝懷裏起了來,瞪圓了眼:“何事?”


    一早,她便讓寧枝派人守在月家門外盯著一舉一動,就怕她娘又開始犯渾,她也好第一時間得了消息想個法子挽救。


    隻是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安氏未犯渾,犯渾的是寧衡。


    寧枝三言兩語便交代了:“幾位主子被那月家給趕出來了,我們的人還聽了幾耳朵,說是小爺在月家行事不妥當,非但未表達歉意,更是當場提親,惹得那戶人家把他們給趕了出來。”


    “......”


    此時此刻,貴妃不得不承認,半點讓人不放心的除了她那不省心的娘,還有這個腦子不清醒的弟弟!


    美/色,美/色,為了美/色便是一點理智也沒了嗎?


    “愛妃,別氣,別氣,我這就召寧衡進宮讓你好生罵他一頓,”坤帝見她臉色不對,忙給她順了順胸口,建議著。


    兩行熱淚順著貴妃的眼無聲的留了下來,她一下撲進了坤帝的懷裏,痛哭失聲。


    趕走了厚顏無恥的寧家人,餘氏心底的氣還憋在心口,久久退不下去,月橋在一邊給她遞了茶水過去,反倒安慰起了她:“娘,你就別氣了,人都趕走了,若是氣壞了身子,可不白白便宜了人家?”


    她怎能不氣!


    餘氏隻要想到方才那一茬,就險些被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那個不要臉的寧家,嘴裏口口聲聲的說著是登門道歉,草草說了兩句便暴露了目的。


    娶她女兒,做夢去吧!


    怒火間,對著月橋那張巧笑盈兮,隻嘴角一彎便有無數皎皎之月落入她眼裏,盛滿了星河璀璨的臉龐怔然無語。


    兩世為人,她見過數不盡的人,若真當得起一句“盛世天顏”的除了她這位天仙兒似的閨女便再無其他,若月橋生在前生那個社會,定然被無數人追捧,站在那圈子頂端,可惜她空有這一副皮囊,卻投生在了農家。


    美貌過人,是禍非福。到了此時,餘氏終於明白了這話的含義,她養了十五年的小白菜,終究是被一頭豬給拱了。


    那寧衡皮囊倒是不錯,俊朗星眉,若是端看外表,兩人倒也是配得上,隻,空有貌,沒有足以匹配得上的才華便如那包了皮的金子,外表華麗,其內草包。


    被餘氏定義為草包的寧小侯此刻跪在了老夫人的明德堂中,寧家四房人便看著寧大爺怒不可揭的抄起了木棒要朝他身上招呼,嘴裏還一個勁的罵著什麽“小畜生,你老子和你祖父的麵兒都被你給丟盡了雲雲。”


    恐怕寧閣老和寧公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竟會因為這樣的事兒把一張老臉都給丟了,還讓人把臉踩在地上,偏理虧得無法反駁。


    “娘,你讓開,我今兒要打死這個小畜生!”


    寧老夫人護著人,就跟護著犢子似的,抬頭就罵:“小畜生,小畜生,一口一個小畜生,他是小畜生,那你是什麽,你莫非是老畜生不成?”


    “噗”


    廳中不知是誰沒憋住笑出了聲兒,讓寧大老爺臉色更是難看。


    寧老夫人心疼的抬起寧衡,在他臉上兩道青烏處看了過去,柔聲問著:“疼不疼啊?”


    寧衡可憐巴巴的點點頭,緊緊的拽著老夫人的衣袖,回來這一路,他想了不少,當時腦子一熱,沒多想便脫口而出,其實,在話落他便覺得有些不對,後來在所有人鐵青的臉色中,他才驀然想起,早前臨走時,他祖父特意交代他上門道歉要擺足了姿勢,先把身段放低,等人不再計較後便再接再厲,以後的事兒自然水到渠成。他腦子裏隻顧回想月家姑娘那一張臉了,是以等說出來後,已是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


    老夫人便衝著大老爺怒道:“你這當爹的好意思嗎,你小時候比衡兒可調皮多了,我可打過你?你現在翅膀倒是硬了,動不動就是喊打喊殺的,來啊,你把我們祖孫一起打好了,我可憐的衡兒啊!”


    祖孫抱在一起,老夫人又是哭喊又是哀嚎,不知情的還以為大老爺不孝到如此地步,對生母都能痛下毒手呢?


    大老爺氣得胸脯發顫,麵對如此護短的親娘,他倒是真想大聲問上一句:沒見我爹已經氣得回屋了嗎,怎不見娘你心疼一下?


    可想法總歸是想法,老夫人一通胡攪蠻纏下,大老爺隻得暫時繞了寧衡,氣呼呼的甩了棍子出門了。


    此事,便這樣焦灼了起來。


    被書院之事纏身的月餘煦一回了小院,便被月小弟給拉到了一旁,嘰嘰喳喳的說起了前幾日的事兒,說到最後更是手腳比劃,大氣凜然的挺著小胸膛,等著人誇獎的翹著小尾巴。


    月餘煦目光沉沉,安慰的拍了拍他的小腦袋瓜,如願的誇獎了兩句,等他自顧去玩了,腳步漫無目的走著,直到無意識的在月橋所住的院子幾米遠停下。


    他的距離,很清晰的看見大開的窗戶裏頭,身穿鵝黃色長裙,秀發披肩的姑娘盈盈的站在窗前,手中握著筆,目光定定的在紙上遊走,陽光打在她身上,恍惚鍍了一層金光,又神聖又朦朧,讓人不忍打擾,隻願時光定格在這一刻,時光未央,歲月靜好。


    “二哥,快過來,”月橋見了他,便伸手招呼起來。


    月餘煦下意識走在了窗外,眼角追逐,見那紙上是一手娟秀的字體,寫著兩句話:鐵骨錚錚,愛恨噬骨,終難消。


    這其中,隱藏著難以察覺的滔天意念。


    月餘煦強忍著笑,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近日無事,便過來看看你,這些日子過得可好?”


    月橋肯定的點點頭:“爹娘和你們都在,我自是歡喜的,”說著她眉宇蹙了起來,縷縷牽動著月餘煦的心,脫口而出:“怎麽了?”


    月橋笑得勉強,在月餘煦的追問下,方才說道:“還不是因為大哥?”


    所有人都漸漸從那事兒走了出來,唯有月老大依然不肯放過自己,甚至覺得是因為自己的無能才導致了這一出悲劇,他無法麵對,每日早出晚歸,任他們勸說絲毫不為所動。


    自小帶大弟妹,他們對月老大來說,便如同自己的孩子,孩子受傷,他卻無能為力,這便是人之常情,是心裏的一個結,更需要用時間來撫平這個傷疤。


    “我會勸勸大哥的,”月餘煦想了想,複雜的看著她,說起了話:“橋姐兒,淮哥兒昨日找上我,說他懂了。”


    月橋茫然的眨巴著眼,心尖一顫。


    在月餘煦來的那一日,一直不在眾人麵前露麵的月老大早早便歸來了,且臉上還掛著笑意,問他,也隻搖頭不語,說次日便知曉。


    賣了關子的月老大功成身退,吊足了眾人胃口。


    次日,月家人便知道他口裏那神神秘秘的所謂何事了。根本不用月家人去特意打聽,如今整個金陵都傳遍了,一直以來溜街霸市,被金陵老百姓避之唯恐不及的寧家小霸王和他的狗腿子,馬大人的孫子馬明明昨晚被人給套了麻袋揍了一頓,且還被人給扔在了鬧市,讓老百姓們直歎,終於有人替天行道,做了一件長期憋在他們心裏的散不去的惡氣。


    不過到底是誰,膽子可真夠大的。


    寧家和馬家第一個懷疑的便是月家人,因為隻有月家發生的那事兒才一口氣兒牽扯到他們兩家身上,不過遣了探子出去,回報卻說,那寧家從昨兒下午開始,一直都待在小院裏不曾出門,四周的人家也沒見到他們出門過,據周圍人家的說詞,說是那小院的主人家極少出門,大都是請的兩個嬸兒在外頭走得勤。


    不過,誰也不會把目光放在兩個憨厚的下人身上。


    所謂反常必有妖,兩家心裏認定了這定然是月家人幹的,但手頭半點證據也沒抓到,生生咽下了這一口氣兒,便是請了禦醫上門,寧衡和馬明明二人也足足在床上躺了七八日才好了個七七八八。


    也是這時,在寧家為了給坤帝一個交代,忍下苦水再次登上月家門的時候,月家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客人。


    皇貴妃寧凝雍容大氣,身後隻跟了寧枝一人,被月家人奉為了上賓。


    “都坐,”貴妃擺擺手,笑道:“不用管我,本宮此次來也是為了替你們徹底解決了此事,否則鬧下去對誰都沒好處不是?”


    貴妃的到來讓安氏瞬間有了底氣,她梗著脖子附議:“那可不,我早就說過了,我們寧家耗得起,倒是你們月家,可就難了?”


    此次月家出麵應對寧家人的依然是月當家夫妻,外加一個月老大。


    “是嗎?那可奇怪了,你們這是上門做何?”餘氏不鹹不淡的反駁:“我閨女我養得起,隻要她開開心心就好,你們的假好心便收回去吧,用不著!”


    貴妃看著這爭鋒相對的一幕並不偏袒,反而嘴角噙著一抹笑,看得饒有興趣。


    “夠了!你要是不會說話便給我閉嘴!”寧大老爺低聲斥責安氏,一邊給餘氏賠禮:“還請月夫人見諒,我這妻子就是嘴硬心軟,其實心裏也並無壞心。”


    他早看出來了,月家與別家不同,家裏乃是餘氏做主,若是餘氏不同意,他們做再多都是枉然,坤帝的警告尤言在耳,他半絲不敢忘,哪怕再給月家低半分頭又如何,隻要能圓上坤帝的帝王之麵兒,便是值得。


    安氏上下看了看,這才不敢再亂說話了。


    餘氏對他堂下教妻看在眼裏,欣然接受:“寧公客氣了,回去好生教導便是,夫人畢竟出生不凡,與我等泥腿子自是不同的。”


    安氏又不是個傻的,哪能聽不出來,這是在暗諷她,說她不如這些泥腿子呢?


    這些泥腿子真真是可惡之極!


    難得見安氏在婦人堆裏吃了癟,貴妃唇角一勾,對月家又刮目相看了。她這個娘啊,安家嫡女,嬌寵長大,一身的貴女脾性,在她入了宮後,性子更是跋扈,便是與溫家相對也絲毫不落下風,許是人見三分情,做事留一線,而這位月夫人性直,對她娘的身份沒有多少忌諱,說話便不會顧及。


    這些年給她娘,給寧衡暗地了不知道收拾了多少爛攤子,寧凝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無處發泄,如今她娘落了下風,她心裏竟是暗暗爽快了不少。


    寧公訕訕了兩句:“自是會的。”


    話落,他給寧衡遞去了一個警告的眼色,讓他好生說話,否則再搞砸了事兒,就把皮兒繃緊點了!


    寧衡努了努嘴,又站到了中間,客氣有禮的給月當家夫妻施了個晚輩禮,對月老大施了個平禮,誠誠懇看的認起了錯:“這所有的事兒都是小侄的錯,如今我也悔改了,還望你們能原諒。”


    這認錯態度是不錯,但已經無人相信了。對寧家,月家人周旋了許久,也不想與他們再平添糾葛,月當家作為一家之主,這時便站了出來:“這歉意我們收下了,至於你們帶的禮就帶回去吧,往後便兩不相幹了。”


    “不是,這......”


    寧衡一下愣了。怎麽會是這樣,他的主要目的還沒說出來呢,這樣要他怎麽接下去?


    “我當家的話你們也聽到了,我們接了歉意,你們以後也不用再來了,趕緊從我家離開吧!”餘氏毫不客氣的開始趕人。


    反正糾纏下去也不會有結果的,反倒讓他們心裏一直放不下,想著那些痛苦的,於事無補,倒不如一刀兩斷,朝著前看,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寧閣老眾人都被這消息打得措手不及,倒是一直不曾開口的貴妃適時的站了出來:“月夫人,不知可否聽本宮一言?”


    貴妃的麵子自然是要給的,餘氏垂著眼斂:“娘娘但說無妨。”


    貴妃笑了笑:“那本宮便也不同你說虛的,月夫人同月當家等拳拳愛女之心令本宮佩服,但凡事有因必有果,月姑娘此等佳人若是一輩子不出嫁,旁人的言語,又或者未來嫂子們的小話有何樣不會讓她難受,躲在屋中一輩子非正解。”


    餘氏扯了扯嘴角:“娘娘的意思,莫非讓我兒許給堂下這位英姿勃勃的小郎君不成?”


    貴妃點頭:“此事由寧衡引來,由他來負責是最好不過的。”


    “民婦倒是有不同的意見,”餘氏指了指自家人介紹:“民婦一家不過是最平常的農家人,規矩不懂,大字不識幾個,各種風雅更是不通,與諸位更是天與地的差別,但,民婦卻深以為這樣平淡的、沒有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生活才是最好的。”


    月當家也深以為然:“我夫人所言不錯,門不當戶不對並非一樁上佳的姻緣。”


    貴妃追問:“夫人和當家的莫非是怕月姑娘進了月家後會受委屈?”她笑了起來,微微的抿了唇:“你們多慮了,在月姑娘的事兒上是我寧家做得不對,若是月姑娘肯進門,那定然是不會受委屈的。”


    除開安氏外,剩下幾人也跟著附和。


    餘氏若真是個沒見識的,隻怕早就被唬住了,還以為人家會真心愧對,把一腔愧對之情填補在她閨女上呢,但偏偏她不是個無知的。


    後宅裏的爭鬥,向來是肮髒隱晦,讓人防不勝防。


    她在一臉不甘不願的安氏臉上瞥過:“諸位瞧瞧大夫人,若我兒真當她兒媳,在後宅裏她定然有一百種法子對付一個所謂“不聽話”的兒媳,什麽借著教導規矩,實則暗地裏下手,又或許摔碎了誰賜下的物品,讓下人指認,栽贓嫁禍,再由此懲罰,更或者用言語激怒一個不懂規矩的兒媳,差了人抓住教訓等等;莫說一百種手段,後宅裏的女人玩起陰私,向來都是口舌密劍的,栽贓、陷害、汙蔑、中毒委實多不勝數。”


    聽著餘氏如數家珍,一副對世家後宅知之甚深的模樣,寧家人都沉默了。


    她說的這些,便是在寧家,也上演過無數回,就如同親眼所見一般,有這樣的見識,哪是一個普通的農家婦人所能知道的?


    貴妃沉默良久,才問道:“夫人見識之廣,本宮佩服,不過夫人以為該當如何呢?”


    她說讓月家姑娘進寧家,並非是存了壞心思,不過是覺得寧衡做下了這等事兒,便該由他負責,且月家人如此不同,指不定月姑娘的到來會讓逐漸腐朽的寧家煥然一新罷了。


    “民婦還能如何?”餘氏苦笑:“民婦自然是盼著我兒安安生生的過一輩子便罷了,莫要卷入那些是是非非裏去,被人拿捏磋磨。”


    對此,貴妃也不好再勸,她能保證在她的照拂下月姑娘能好生生的,卻不能保證時時刻刻,身在寧家宅子裏的月姑娘會不被人打壓。


    “若是老夫保證,若是月氏女入了我寧家門,無論是誰都不得借由孝道逼迫、陷害於她,月家可願?”


    安氏和寧公一下看了過去。


    寧閣老定定的等著月家人給出一個答案:“你們可願?”


    月當家和餘氏對視一眼,正要回拒,便聽到門口應下了一個脆生生的聲音:“我願!”


    那聲音堅定、沉穩,顯然是並非一時意氣才踏入大門,要走近的月餘煦一下被定格在了原地,前方那門口的身子不止聲音堅定,連身姿也堅定無比,不由的,他想起了那日金光下雪白的紙上那幾句娟秀的字句:


    鐵骨錚錚,愛恨噬骨,終難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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